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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杀猪的女兵

马晓丽

1

警察进来时,她身子靠在墙上,满头满脸都是血。

你报的警?老警察问。

她说是。

老警察打量了一眼瘦瘦小小的她,有点不相信地问,你干的?

她说是。说完这话,人就顺着墙慢慢地出溜下去,瘫倒在了地上。

120正在把丈夫往外抬。她挣扎着爬起来要跟过去,却被小警察拦下了。小警察的样子很凶,说站住,你得跟我们去局里接受调查。

她身子挣扎了几下就软了下来,整个人几乎都靠在了小警察的身上。小警察闻到她了嘴里呼出的浓烈的酒臭味,不禁厌恶地噤了噤鼻子。

把她弄过来,醒醒酒再带走。老警察说。

小警察就半拖半拽地把她弄回客厅,扔在了沙发上。

老警察拽了把椅子坐在她面前,目光犀利地打量着她。过了许久,才冷冷地扔了一句,说吧,怎么回事儿?

她看着老警察,费劲儿地转动着脑筋,怎么回事儿?是啊,她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门铃响的时候,她正歪在沙发上看电视连续剧。门铃响了半天她也没动窝,那会儿电视剧正播到紧要关头,她的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屏幕。反正丈夫手里也有钥匙,她想,就没去理会。

后来丈夫就进来了,一进来就朝她吼,怎么不开门?!她看了丈夫一眼,看出他又喝多了就没理睬,继续看电视剧。丈夫就火了,说你耳朵眼儿塞驴毛了?听不见呀?她没吭声,眼睛继续盯着电视。丈夫就冲过来把电视机的电源关上了。她腾的一下站起来,刚想去把电视再打开,却被丈夫一把拽住了。丈夫眼睛红瞎瞎地瞪着她,说你干什么?她说我看电视。丈夫说你为什么不开门。她说我看电视。丈夫说你看屁电视!她心里的火就开始往上拱,拧着身子挣了几下,丈夫却拽得更紧了。她刚想发火,但看见了丈夫那张被酒精泡曩了的脸,不由心下一懒,叹了口气说,你放开,我去给你倒杯水。

她去倒了杯水递给丈夫,问你怎么又喝多了?

谁喝多了,丈夫说,我才没喝多呢。

没喝多你耍什么酒疯?她说。

谁耍酒疯了?你说谁耍酒疯?!丈夫“啪”的一声连水带杯子一起摔在地上,说,我他妈根本就没喝醉!

她低下头,看着地上摔碎了的杯子,看着一地的碎玻璃。浸在水里的玻璃碴子起初像水一样地不露声色,但随着水渐渐地漫开,就露出了无数锋利的刀尖。她呆呆地看着那些锋利的刀尖,忽然很想把脚踩上去,让尖利的玻璃刺进自己的皮肤,让鲜红的血从伤口中流淌出来,让自己沉浸在身体的疼痛之中。水缓缓地漫了过来,慢慢地爬上了她的拖鞋,大脚趾头已经感觉到湿漉漉凉津津的了。她打了个激灵,抬起头尽量平静地说,好吧,没醉就赶紧洗洗睡吧。

你什么意思?丈夫问?

没什么意思,让你早点休息。

你不相信是不是?你不相信我没喝醉是不是?

我相信,我相信行了吧?

你他妈的少哄我,我知道你不相信!

她无可奈何地看着丈夫。有好一阵子了,丈夫动不动就把自己喝成这个样子。而且丈夫只要一喝成这样,就开始跟她来劲儿。这个时候她怎么着都不对,逆着丈夫说不行,顺着丈夫说也不行,反正横竖都不是。她隐隐地觉得丈夫心里肯定有事,而且这事应该与她有关,丈夫这么做就是憋着劲儿要找她的茬儿,故意借耍酒疯敲打她。此刻,她的这种感觉是越来越强烈了。

她稳了稳神儿,使劲儿地咽了口吐沫说,去洗洗吧,走,咱们洗洗睡觉去吧。

你少来!丈夫突然一甩手,差点把她甩了个跟头。我他妈的就不信了,今儿个老子不让你见识见识,你还真就不知道马王爷到底长了几只眼。丈夫边说边踉踉跄跄地奔向酒柜,伸手就拎出来了一瓶二锅头。

他又喝了多少?老警察问。

没喝,她说。

那这瓶酒……老警察指着空酒瓶子问,是你喝的?

我?她使劲儿地想,这瓶酒是我喝的吗?她晃了晃头,脑袋仁像散了黄似的昏昏沉沉地疼。她想起来了,这瓶酒好像真是她喝的。可她怎么会破戒喝酒了呢?她可是好些年都不碰酒了,不想碰也不敢碰,这东西连着她的过去,连着她好不容易才尘封起来的那些记忆,她不想触动那些令自己不愉快的东西……

2

班长往军绿色的搪瓷缸里倒酒,咕咚咕咚地倒了大半缸,然后把搪瓷缸递给她说,喝下去,这玩意儿壮胆。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没接。

班长睇视着她,怎么,想打退堂鼓了?

不是,她慌慌地盯着那缸酒小声地说,我不会喝酒。

会喝水不?班长问。

会……

会喝水就会喝酒。班长说。

她说,不……

班长说,跟喝水一样,用嘴,一口一口地喝。

她拼命地摇着头。

班长认真地盯了她好一会儿,说你再想想吧,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说完就不再理会她了,自顾自地从腰间掏出一个旱烟袋,从里面捏出一撮碎烟叶,均匀地撒在一张两指宽的纸条上,手指灵活地一搓一捻,立刻卷成了一根粗壮的大老旱。班长小心地伸出舌头,用舌尖舔湿纸条的边缘把烟卷沾牢固了,这才开口说,你们这些女兵呀,真不知道个深浅,穿着白大褂在科里当护理员多好,非要闹着到炊事班来,也不掂掂自己这半斤八两到底能干点什么?班长划了两根火柴才把大老旱点着,满屋子里立刻充满了刺鼻的旱烟味。她冷不防吸进了一口,立刻就被呛着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泪流满面。

她真想打退堂鼓了,就冲班长她也想打退堂鼓了。

她早就看出班长不愿意要她们这几个女兵。新兵排长领她们来炊事班报到的那天,班长头不抬眼不睁,两把菜刀上下翻飞,把案板剁得叮当山响。新兵排长前脚刚走,班长后脚就吼了一嗓子,我这是炊事班,又不是幼儿园!老子是炊事班长,又不是妇女队长!然后,就一点好脸也没有地分配她们干活:你,到后面跟小个子学烧火去。你们两个来切菜,切菜会不会?怎么拿刀呢这是?来来,大个子你来教教她们,我真服了这些女兵了。你,对,就是你,班长用手指头点点她,你去喂猪吧,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看猪圈。

当时她心里还挺高兴的,喂猪是苦活,苦活才能锻炼人。她要求到炊事班来就是为了吃苦,为了接受锻炼和考验,所以她巴不得到最艰苦的地方干最苦的活。她只是有点受不了班长对待女兵的那个劲头儿。昨天见班长又冲她们几个女兵来劲儿了,她一时冲动就犯了倔,就站出来了,现在心里越想越后悔。

昨天开班务会安排年前工作,班长从一开始就急急歪歪的。炊事班本来人手就紧,这又赶上过年,班长原指望分来几个男兵当壮劳力用,好让大家缓缓劲儿,没想到偏给自己送来了一群啥啥不是的女兵,班长心里自然窝着股火。活儿分不过来,班长也就没个好脸,怎么看这几个女兵怎么别扭,就忍不住拿她们撒气。正好说到杀年猪的安排,班长就直眉瞪眼地冲着几个女兵问,明天杀年猪,你们谁来杀?

女兵们的脸立刻就都白了。

班长轻蔑地挨个扫视着女兵,奚落道,怎么了,你们几个不是哭着号着要到炊事班来,要接受锻炼和考验吗?现在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怎么一个个都往回缩缩了?

见大家屏息静气不敢吭声,班长就把烟屁股从嘴里拔出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班长说,都给我听好了,别一天到晚唱高调,什么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实在不行了男女才一样呢!我告诉你们,男的就是男的,女的就是女的,天就是天,地就是地,这叫做天经地义!公鸡打鸣母鸡下蛋,各有各的营生……班长见她举起了手,停下来问,你什么事儿?

她站起来,死死地咬着嘴唇。

什么事儿?说。班长说。

我……她松开嘴唇,血“呼”的一下就涌了上来,滚烫滚烫地涌动着。她说,班长,我想试试。

试什么?班长不解地问。

杀猪。她说。

所有人的眼珠子一下子都瞪成了大灯泡。

3

你喝了多少?老警察问。

她迟疑了一下,指了指桌子上那只军绿色的搪瓷缸子,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二两?老警察问。

两缸,她说。

老警察和小警察一起诧异地望着她。

看不出来,酒量不小呀你!老警察说。

她心里一惊,抬起头,看到老警察的眼中叠映着班长的目光,看到班长正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语气很重地说,看不出来,酒量不小呀你!

她竟然一口没呛,真的像喝水那样把一缸子酒咕咚咕咚地喝了个精光。本来她都准备打退堂鼓了,她知道班长就等着她退缩呢,只要她一退缩,班长就能下得去这个台阶了,今后也就有了整治女兵的话把了。但她顾不了那么多,她现在心里害怕死了也后悔死了。她真后悔不该跟班长较这个劲儿,她平时连个蚂蚁都不敢踩,怎么可能拿刀子杀猪呢。她已经张开嘴巴了,喉咙里已经发出声音了,但就在退堂鼓刚要敲响的时候,教导员推门进来了。教导员说女兵杀猪是个新鲜事物,为了让更多的人受到教育,他已经通知全体人员到现场观摩学习,现在大家都已经在外面等候了。

她和班长一下子都傻了。

外面已经开始抓猪了。几个男兵正追逐着一头猪在院子里疯跑,人们在一旁围观,人群中不时地响起阵阵哄笑声。她和班长对看了一眼,心里都明白戏已经开场了,没有机会换角了。

班长把搪瓷缸子端到她的面前,声音突然变得很柔。喝了吧,班长说,喝下去就不怕了。

她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别怕,班长说,有我呢。到时候我在旁边帮着你,你听我的指挥就行了。

她点点头,接过搪瓷缸子,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连味都没喝出来。

喝完酒,班长就把一把磨好了的亮闪闪的尖刀递到了她的手里。班长先教她怎么握刀,怎么用力,然后指着自己脖子下的那个窝说,就朝这个地方扎。班长说到时候我把地方指给你,你听见我喊,就握紧刀使劲儿往里捅,看见刀进去四分之三之后,赶紧用力转手腕子,然后把刀拔出来就行了。见她一副不知所措的张皇样子,班长叹了口气说,赶快把眼泪擦干净吧,没事,有我呢。

猪已经捆好了,正在拼命地嗥叫。她提着刀跟在班长后面刚走出来,人群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晃得她一时什么也看不清。这样正好,她正害怕看见那么多人呢。脑袋有点晕,太阳穴怦怦直跳,好像心脏跑到脑壳里,企图从太阳穴那里冲出去似的。

她不敢看那头猪,只傻傻地看着班长。班长说你过来,她就过去站在班长旁边。班长说你把刀攥紧了,她就使劲攥紧刀把。

猪好像是累了,不那么使劲儿挣扎了,叫声也弱了下来。班长趁机指着猪脖子说,来,往这捅。

她没听懂似地看着班长发愣,没动。

想什么呢?班长说,快点,把刀攥紧了往这捅!

她发现自己攥不住刀了,手抖得厉害,只好求救地看着班长。

班长瞥了她一眼,低声说,别紧张,先把手抬起来,对,就这样,好,现在把刀尖对准这里,好了好了……别动,班长突然抓住她的手用力向前一使劲,她看见刀迅速地刺了进去。猪立刻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哀号。

她吓了一跳,企图把手缩回来,但却缩不回来了,手和刀把被班长一起攥在了手心里,攥得死死的。这会儿她的手倒是不抖了,但身体却开始发抖,而且越抖越厉害几乎都站不住脚了。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的时候,班长的手腕突然向内使劲儿一扭,旋转了一圈,然后就迅速地抽了出来。

她看见自己拎着一把血淋淋的刀站在那里,她看见血正像喷泉一样从那只猪的身体里涌出来,她看见那只猪在血泊里挣扎了几下之后就不再动弹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她被那腥热的气味呛了一下,胃突然翻动起来开始往上顶,顶得她直恶心。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尽量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她听见周围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热烈掌声。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那些巴掌每一下都拍在她的胃上,拍得她越发想要呕吐。她眼看就坚持不住了,浑身开始发抖,脸色也变得惨白。就在这时,班长在后面狠狠地推了她一把,说还不快进屋去!她顺势踉踉跄跄地跑进了屋,刚进去就哇哇大吐起来,翻江倒海地吐了个干净,把胆汁都倒出来了。

是这把刀吗?老警察问。

是,她说。

那是一把漂亮的水果刀,刀把是象牙白色的,上面雕着精致的图案,她一直很喜欢这把刀。

老警察没说话,只用手点了点,小警察就把刀收进了塑料袋。下手挺狠呀你,小警察拎起塑料袋在她眼前摇晃着说,多大的事儿?值得动刀子?!

动刀子?她使劲儿地揉搓着太阳穴,头疼得像要裂开似的。动刀子!她突然惊慌地站了起来,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手上有血,血已经干了,干成了一片暗红的印迹。他……他呢?她叫了一声,突然疯了一般向门口冲去。

拦住她!老警察说。

小警察立刻冲上去揪住了她。她在小警察手里拼命地挣扎着,嘴里不停地喊,放开我……我要……他……他在哪……

他在医院抢救,老警察冷冷地说。

他没事儿吧?她冲到老警察面前,他怎么样了,啊?他没事儿吧?

老警察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没做声。

她失神地望着老警察,慢慢地蹲了下去,突然捂住脸俯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4

她没想到自己这一刀下去会捅出这么大的影响。

她很快就出名了。先是单位把她树为了先进典型,然后教导员就领着她到处去宣讲先进事迹。女兵敢于杀猪的事迹立刻在部队传扬开来了,各单位纷纷邀请她前去作报告,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人围上来争睹巾帼英雄的光辉形象。她没想到杀猪竟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多的荣誉,更没想到自己竟然一下子就成了大家学习的榜样,她感到很兴奋。起初,她还曾如实地告诉教导员,说自己当时很害怕,是班长握住她的手才把猪杀死的。但教导员不让她那样说,教导员让她说自己虽然开始也有些害怕,但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耳边响起了毛主席“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教导,眼前出现了无数英雄人物的高大身影,她顿时浑身充满了力量。于是,她把猪当做“帝修反”,怀着对敌人的刻骨仇恨,勇敢地把尖刀刺进了敌人的心脏。她就是这样,从不敢杀猪到敢于杀猪,从一个不懂事的女兵成长为一个坚强勇敢无所畏惧的革命战士。开始这样讲的时候,她心里还有些忐忑,但她很快就习惯了。讲多了,连她自己也相信自己当时真的是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真的是看见了那些英雄,真的是自己捅进了那一刀。随着一遍又一遍的讲述,她一遍又一遍地体验着这个过程。久了,在这种体验的充盈下和鼓舞下,她对杀猪竟有了几分跃跃欲试的期待。

炊事班每隔一段日子就要杀一头猪,以前杀猪都是班长亲自操刀,但现在已经改为由她操刀了。第二次杀猪时,她虽然还是那么紧张害怕,但却没用班长动手。渐渐地她不再害怕杀猪了,接下来她就对杀猪习以为常了,直到后来,她已经能从杀猪的过程中体会到一种特殊的快感了。虽然她现在经常在外面开会,越来越难得在炊事班干活了,但每到杀猪的日子,她准会及时赶回来。她的手法已经十分熟练,无论多大的猪,无论多野性的猪,她都会在几分钟内干净利落地把它放倒。杀猪,在她手里已经逐渐地演变成了一种艺术。她开始迷恋这种杀戮的艺术了。自然要先喝一大缸酒,待酒精在身体里燃烧起来,待精神在燃烧中亢奋起来,这时她就可以出场了。她知道此刻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她,所以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很精心——先看准位置,然后选择时机快速出刀,可以体会一下刀尖刺进皮肤的感觉,再感受刀刃怎样穿过血管肌肉直抵心脏。刀尖最好在心脏这里停留一下,然后再用力扭动手腕,旋转出一个三百六十度来,之后迅速把刀拔出来。拔刀的时候动作一定要快,如果节奏掌握得好,刀拔出来之后上面几乎不见血,她更是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滴血不沾。当她干净利落地做完这一套动作转身离开之后,血才会突然间喷涌而出。每当这时,身后就会响起阵阵热烈的掌声。

后来,她就认识了上级机关负责给她整理事迹材料的组织干事。组织干事人很温和,很照顾她。经常找她唠一唠,工作、学习、生活什么都唠,然后就会把她说的一些事补充进事迹材料里。

有一次,组织干事问她杀猪有没有碰到过阻力?她问什么阻力?组织干事说就是不支持女兵杀猪,说个风凉话什么的。她说没有。组织干事说你好好想想,任何新鲜事物出现的时候都会有阻力的。她想了想,说真的没有。说罢扑哧一声笑了,说你不知道,原来我们班长可看不起女兵了,我就是气班长看不起女兵才赌气要求杀猪的。组织干事忙问班长是怎么看不起女兵的。她就笑着把班长说的“实在不行了男女才一样”的话学给组织干事听,把组织干事也逗笑了。

令她没想到的是,组织干事笑完就把班长当做反面典型写进材料里去了。她看见材料吓了一跳,说不行,她不能这样讲。

组织干事就问有没有这回事?

她说有这回事。

组织干事说有这回事就行。

她说不行,班长对我那么好,我不能说班长坏话。

组织干事就对她说,你现在是先进典型了,政治上应该成熟起来。你们班长的思想的确有问题,这样讲出来可以使材料更生动,可以使更多的人受到教育。

看她执拗着仍然不肯答应,组织干事又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从你被树为典型的那天起,你讲什么怎么讲就不能由你个人说了算了,得由组织上来决定。换句话说,这已经不是你个人的事,而是组织上的事了。

见她眼泪哗哗往下淌,就又哄她,说你看这样好不好,在外单位就按新稿讲,在本单位暂时还按老稿讲?她这才勉强答应了。

后来,她曾经无数次地想,如果她当时坚持不讲,结果会不会好一些呢?她不知道,这种事不是她能想象出来的。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那样的话,她就不会这样内疚了,不会总觉得是自己把班长给坑害了。

5

班长的复员命令是和她当班长的命令一起下的。接到命令那天,她在营房后面的小山上独自坐了大半天。太阳下山的时候,她看见班长沿着小道上来了,一直走到了她面前,坐在了她的身边。他们一起默默地看着太阳向山下滑落,看着看着她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她说,班长,对不起,我不该把那些话告诉别人。

班长却笑了。班长说,其实那话是我爹说的。我娘死得早,我爹一个人拉扯着我们四个孩子,又当爹又当娘,炕上地下都得干,后来连纳鞋底子我爹都会了。有人夸赞我爹,我爹就说,呸,哪个公鸡不想出去打鸣乐意趴窝里下蛋,这不是逼得实在没法子了吗?告诉你吧,什么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是实在不行了男女才一样呢。

她说, 班长,都怪我。

班长说,给我卷根烟。

她说,班长,我没想到会这样。

班长说,给我卷根烟!

她说,班长,我心里难受。

班长说,听见没,给我卷根烟!

她一边抽泣着一边接过了班长的旱烟袋。她早就跟班长学会了卷旱烟。平常没事时,她总喜欢拿班长的旱烟袋练手,一根接一根地给班长卷旱烟,让班长可劲儿地抽。班长也总夸奖她旱烟卷得好,说是比他这个老烟筒子卷得还好。但今天,她却怎么也卷不上了,好不容易刚卷起来,手一抖又散掉了。

班长说,要走了,就想再抽一根你卷的烟,怎么这么不给面儿?

她就嘤嘤地哭。

班长说,你看你,把我的烟袋都弄湿了。赶紧把脸擦干,别哭了。

她听话地止住哭泣,把脸擦干了。

班长说,给我卷根烟。

她屏住呼吸认认真真地卷了一根粗大的旱烟,伸出舌尖仔细舔湿纸边边,沾牢之后双手递给了班长。

班长把烟叼进嘴里,狠抽几口说了句好。

天黑下来了,月亮还没露脸,只有班长的烟头一闪一闪地发出幽幽的亮光。

班长吐出了一口烟,说,炊事班这活不好干,今后你脑袋不能闲着,得琢磨事儿。

她说,嗯。

班长说,炊事班这几个男兵个个都是把手,干活没得说,但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你得敬着他们,还不能让他们把你给拿巴住。

她说,嗯。

班长说,有事多跟大个子商量,别看他嘴拙,心里有数。

她说,嗯。

班长这根烟抽完了,她又卷了一根递给班长。班长叼在嘴里半天没点,突然转过头说,还有句话你兴许不爱听。

爱听,她说。

啥话都爱听?

啥话都爱听!

那你就听班长一句话,班长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今后别再杀猪了。

她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班长,没想到班长说出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看到她不解的眼神儿,班长不由叹了口气,说,我就知道你不能爱听,你现在正在兴头上。

为……为什么?她问。

为什么?因为这压根就不是女人该干的活。班长说,女人就该做女人的事,做男人的事会伤了阴气。有些话你现在可能还听不明白,但是我得告诉你,女人最怕的就是伤阴气,阴气伤了,女人的味道就没了。

班长,你不是一直都在帮我吗?

我那是没办法。班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从根上说这事都怪我,怪我使气将你,才把事情弄到现在这个地步,结果这一步臭棋把你我两个人都将死了。我现在倒是没啥了,反正也要走了,你今后可怎么办?

班长扭过头来看着她。她从没见过班长的这副神情,目光中充满了愧疚、怜惜、关爱和深深的忧虑。班长说,我知道你心里一时还扭不过来这个劲儿,这没关系,如果你信得过我这个班长,如果你相信班长是为你好,那就听班长一句话,赶紧培养个男兵接手,趁早把杀猪这活交出去吧。

6

当初我就该听班长的话,她说。

你说什么?老警察警觉地问。

她就又呜咽起来,说我要是早……早听班长的话……就好了。

你说的班长,他人在哪?老警察盯住了问。

不知道,她使劲儿摇着头说,我跟大家断了联系,我把跟所有人的联系都掐断了。眼泪从她的脸上哗哗地流淌下来,她抽泣着,我早就该……听班长的话。

她没听班长的话。不是因为信不过班长,而是因为偏巧就在那会儿,她喜欢上了组织干事。她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组织干事竟扎进她的心里拔不出来了。组织干事那张白净文雅的脸整日里在她眼前摇晃,晃得她心神不宁,干什么都走神儿,动不动就发愣。她开始编造各种理由往组织干事面前跑,制造各种跟组织干事偶遇的机会。没办法,她就喜欢看他的样子,就愿意听他说话,就想单独跟他待在一起。她心里很清楚,自己跟组织干事之间最主要的联系就是杀猪。如果没有这件事,组织干事就不会关注她,不会总找她谈话了。所以她咬住劲儿硬是没听班长的话。她不能放弃杀猪,她需要有理由能跟组织干事继续交往下去。她拗不过自己,也不想拗着自己。

她觉得她跟组织干事交往得很顺利。组织干事一直都对她十分温和、体贴,对她方方面面都关怀备至。她什么话都跟组织干事说,组织干事也总是耐心地倾听,然后再条理清晰地为她分析情况,给她出主意,帮她化解问题。这使她感到很温暖,常常体会到一种被爱着、被呵护着的满足感。她相信他也同样地爱着她,否则不会对她那么好。每当想到这一点,她心中的幸福感就会油然而生,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若不是无意中听到了组织干事和那人的对话,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从梦中惊醒过来呢。

那人问组织干事,个人问题有谱了吧?

组织干事说哪有谱,你也不给帮个忙。

那人说得了吧,你还用我帮忙,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早就把好的挑出来留给自己了。

哪有的事,哪个好?

就是那个。

哪个?

那个先进典型。

她呀?组织干事笑了,她不行。

怎么不行?她现在多红,谁不知道她呀。

红有什么用?你敢找她?

有什么不敢的?可惜我没那个艳福。

她可是个杀猪的?你敢找个杀猪的女人给自己当老婆?

哈哈你这家伙!不过倒也是,女人杀猪是有点太那个。

就是嘛,你想想看,身边躺着个杀猪的女人,谁能睡着觉?

哎,都说你们俩有点那个意思呀。

那是不了解情况瞎猜测,我那是工作接触。

敢说你一点都没那意思?

没有,一点都没有。

不可能吧,她长相挺好的。

长相好有什么用?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连她的手都不敢碰,那可是一双杀猪的手呀。也不知道是我神经过敏还是怎么着,我总闻着她手上有股子味儿,腥蚝蚝的,想想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也不知道自己回来后为什么要站在那一遍一遍地拼命洗手。直到大个子来叫她,她才想起今天还有人来观摩杀猪。时间来不及了,她没喝酒就拎着那把杀猪刀出去了。看见周围围观的那些人,她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层厌倦。

没有酒精的燃烧,没有那种微醺的兴奋,她觉得身子又软又乏。好在今天这只猪不大,也还安静。她不假思索地举起刀,只想快点结束眼前这一切。刀朝着猪的脖子刺下去了,但就在刀尖刺进皮肤的那一瞬间,猪突然把头扭向了一边。她本该盯紧猪及时调整动作的,但她神情恍惚根本就没防备。她失手了,刀没捅进去,只把猪脖子划出了一道口子。

猪愤怒了,拼命地挣扎着发出令人恐怖的嗥叫。在人们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只猪竟然挣断绳子逃脱了出来。眨眼之间,这只疯狂的猪就瞪着血红的眼睛,带着脖子上那条血淋淋的大口子,向人群冲了过去。场面顿时大乱,人们惊呼着四处逃散开来。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这混乱的情景,浑身一软,手里的刀砰然落在了地上……

从此,她再也不肯杀猪了,无论谁劝说也没有用。组织干事曾代表组织上来做她的思想工作,试图劝说她。但她的目光令组织干事不寒而栗,那目光太冷了,活像一把寒光闪闪的杀猪刀。她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组织干事再能说会道也只得败下阵来,落荒而逃。

不再杀猪,她自然就失去了价值。她不再是先进典型了,组织干事也不再找她谈话,不再关怀她了。她很快就调离了炊事班,到手术室去当了一名器械护士。

但护士没当多久,她就提出了转业。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转业,有人猜测是因为一句话,她在手术台上递器械时手重了一些,主刀医生随口说了她一句:“轻点,这又不是杀猪。”当时她什么也没说,但第二天就递上了一份转业报告。

7

警察把她带走的时候,她请求把那只搪瓷缸子带上。小警察冷笑,说带它干什么,那里边可没有酒给你喝!老警察走上前,拎起缸子打量着,问,是部队发的吧?她点点头。老警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问,你当过兵?她又点了点头。老警察就把缸子扔给她,说,拿着吧。

其实这只缸子是班长的,她第一次喝酒用的就是这只缸子。班长复员之前,她用自己的缸子把班长这只给换下来了,说要留个念想。后来,她转业来到了这个偏远的小城,一个远离亲人,远离熟人,她一个人也不认识,也没有一个人认识她的地方。她把自己与过去的一切联系都切断了,却独独没舍得丢掉这只缸子,就给自己留下了这么一点念想。

她一直用这只缸子喝水。丈夫曾经给她买过各种各样的杯子,不锈钢的,紫砂的,麦饭石的,磁化保健的,真空保温的,纳米抑菌的……只要一出新品种,丈夫就会给她买回来,央求她用新的换掉旧的,但她就是不换。

她是在来到小城之后才与丈夫相识的,那会儿正是她感到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候。

小城太小,太小的地方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就格外狭窄,关系也格外绵密。在小城里,面上行走的人大多互相认识,即便不认识,细究起来也总能顺着这根藤摸到那个瓜,最终找到能把双方联结起来的根系。小城人因此很认亲,很习惯用认亲的方式来确认陌生的面孔。她没被确认,因为顺着她这个瓜找不到任何一根藤。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像异物一样孤独地在这个小城中漂浮着。

就在她没着没落地漂浮着的时候,她遇到了从外面回到小城工作的他。他虽然也是小城人,但因为在外面待久了,就没有小城人那么认生。又因为自己也在外面漂泊过,就对漂泊到小城来的她感起了兴趣。

起初,她对他并没什么感觉,只是因为害怕孤独,就接受了他伸过来的手。她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这不是爱,知道自己有爱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但却舍不得说破。她是太贪恋这份温暖,太需要有人陪伴了。直到有一天,他拉住她的手,把脸埋进她的手里,喃喃地诉说着向她求婚,她这才慌了。她猛地抽回手,孩子般地把手藏在了背后。他却并没退缩,轻声安慰着她,哄孩子一样地把她的手又拉到了前面。然后,他就俯下身来疯狂地亲吻起她的双手。她失神地看着他的举动,顿时脸色变得煞白。完了,这下子全完了,她想,他会闻到自己手上的气息,会闻到自己的过去,他马上就会……就会……她不敢想下去了,只觉得浑身发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如同做梦一般,她听见了他的声音。他说,知道我是怎么注意到你的吗?是因为你的手,你的手长得太漂亮了。他说,答应我,把你的双手交给我吧,我想一辈子看着她,守着她,爱着她。那一刻,她听见自己的身体里发出了一声轰然巨响,长久以来一直堵在心口的那些东西顷刻间坍塌了融化了,化成了汹涌的泪水倾泻而出。她失声痛哭起来,毫不犹豫地扑进了他的怀抱。

你俩婚后感情怎么样?小警察端坐在审讯桌后面问。

还可以,她回答。

经常发生冲突吗?

不。

请你说清楚点,小警察说,是不经常发生冲突还是没有冲突?

……应该算是没有吧?

什么叫“应该算是没有”?小警察不耐烦地说,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请你回答问题干脆点。

我是说,她说,我是说我们没有发生过大的冲突。

他们之间的确没有发生过太大的矛盾冲突。他对她很好。她虽说对他没有多少激情,但从来也没讨厌过他。跟他结婚对她来说并不勉强,她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年轻了,所以早就不再奢望能找到当年对组织干事产生的那种感觉了。何况以她后来的经验看,当年的那种感觉多少有点虚幻,有点显得不那么真实。

婚后的生活很庸常,这正是她要的日子。丈夫工作稳定,对她不错,也顾家。虽然丈夫有着满身的机关习气和满脑袋往上爬的心思,但做人还够端正,所以上上下下人缘很好,这就足够了。她性情也温和,在外从不逞强拔尖,在家更是低眉顺目。骨子里,她其实是个挺安静,挺少麻烦,挺容易满足的女人。在一起过了这么些年,他们夫妻俩除了偶尔拌上几句嘴,几乎都没大声吵嚷过。只是最近的这段日子,丈夫不知怎么突然就改了性了,一在外面喝多了酒就回家来耍酒疯,朝着她没头没脑地大喊大叫乱发脾气。

她不知道丈夫的变化究竟是从几时开始的。她是在发觉了之后才猛然想起,丈夫这个样子已经有些日子了。一段时间以来,丈夫几乎每天都在外面喝酒,毫无节制地喝酒,简直是逢酒必喝,喝酒必醉,醉酒必耍酒疯。她感到很吃惊,丈夫怎么忽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很物质,很追求世俗快乐的人了?怎么忽然间就变成了一个对老婆蛮不讲理的男人了?

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老警察问。

她摇摇头。

你们之间没交流过?老警察又问。

她又摇了摇头。

那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呢?

她迟疑了一下,说,可能是他工作上压力太大了。

他工作压力很大吗?

应该是吧,她说,他现在正处在提拔的关键时候,竞争挺激烈的,他心理上的压力肯定很大。

你想过别的原因吗?老警察问。

她低下头没答话。

你想过,老警察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怀疑他有外遇了。她只看了老警察一眼,就深深地垂下头,什么话也不肯说了。

8

起初,她真的怀疑丈夫是有外遇了。没有任何证据,只凭女人的感觉,因为丈夫毫无来由地忽然间就不肯再碰她的身体了。

丈夫一向都很迷恋她的身体。在他们漫长的婚后生活中,只有身体是她与丈夫之间交流得最多,交流起来最轻松愉快,最畅通无阻的一个方面。开始,她对丈夫的变化并没有太在意。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主动的女人,她习惯了等,等丈夫的兴致,等丈夫兴起时带着她走进他们的游戏。从前,丈夫不仅从来不会让她等到心焦,反倒常常会因为游戏太过频繁而弄得她心烦。但这阵子,她已经心焦了许久了,却丝毫不见丈夫表现出一丁点的兴致。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每天晚上独自躺在床上等待丈夫了。从前的那些年里,她已经习惯了同丈夫一起上床,被丈夫搂着入睡。如今,丈夫却每晚都能找出足够的理由,坚决不肯跟她一起上床。她注意到丈夫现在总是要等到她兴致全无昏昏欲睡了的时候,才会蹑手蹑脚地爬上床来,而且总是小心翼翼地尽量与她的身体保持距离,生怕碰到她。只要她这边有一点动静,丈夫就赶紧闭上眼睛做入睡状,那架势就像是怕被她抓住,怕被她给胁迫了似的。

她早上醒得早,醒来之后总习惯躺在那里懒一会儿床。常常在这个时候,她的身体就会有所期待。但她不会叫醒丈夫,她照例会等,等丈夫自己醒过来。她会在丈夫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适时地转过脸去,温情地对着丈夫微笑。从前的日子里,只要在清晨里看到她这样的微笑,丈夫就会解意地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但现在,丈夫只要一睁开眼睛就慌慌张张地赶紧翻身下床,一刻也不敢在床上耽搁。她当然看得出来,丈夫是在尽量躲避她,生怕看到她期待的微笑,生怕被她的微笑给纠缠住了。

羞恼和怨恨就在那一个个孤独焦躁的夜晚,和一个个清冷失望的清晨里迅速地滋生出来,渐渐地积累起来了。

她想不明白丈夫这是怎么了,她想要找到答案。最初,她还以为丈夫是因为工作太累了,就尽量不打扰丈夫,只安排丈夫好好休息。接着,她又怀疑丈夫是人到中年体力下降了,就想方设法煲汤熬药地给丈夫补养。直到后来,她才看出事情有些不对头了。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发现丈夫的身体并不是没有冲动。这个发现令她大大地吃了一惊:丈夫竟然一直是在竭力克制着自己身体的冲动,一直是在有意地躲避着她!她一下子彻底蒙了。

她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外遇”这两个字能解释得通丈夫的行为了。外遇——这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的,也是她认为最坏的一个答案。只是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个答案对于她来说其实并不是最坏的。

像所有奋起保卫自己的女人一样,她开始寻找丈夫“外遇”的那个人。虽说她不是一个很有办法的女人,但再没办法的女人碰到这种情况连头发稍都能长出精神头儿来。那段日子,她什么招都想了,什么招都用了,但折腾来折腾去竟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找到,好像压根就不存在这么个人似的。这也太没有道理了,丈夫并不是一个特别严谨的人,怎么就能把事情做得这么天衣无缝?

如果她能找到丈夫“外遇”的那个人,找到那个与自己对抗着的力量,这件事兴许还会有解。只要目标清楚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总还是有的。但她找不到目标,她就像斗志昂扬地进入了战场,却发现四顾无人,心里顿时就虚空了,就不知所措了。在部队时,她常听人这样说:与敌人面对面地进行战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明知有敌人,却不知道敌人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会在什么地方出现。此刻,她正是陷入到了这样一种可怕的困境之中,这使她变得越来越敏感多疑,越来越神经兮兮的了。答案就在那一个又一个神经兮兮的日子里,在她那敏感的末梢神经的搜集下,一点一点地显露出真相来了。

第一次引起她注意是丈夫的一句问话。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丈夫突然问她,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吃猪肉的?她打了个愣,奇怪自己明明告诉过丈夫,丈夫怎么会又想起问这档子事儿了。她按照一贯的说法回答说,我从小就不吃猪肉。丈夫就看了她一眼。她发觉丈夫的目光似乎与往常不大一样,里面好像有一些额外的东西,心里不由一沉,感到了一种隐隐的不安。

过了一段日子之后,又有一件事引起了她的警觉。那天她从外面回来正在洗手。她经常上来那股子劲儿控制不住没完没了地洗手。从前丈夫很欣赏她爱干净讲卫生的生活习惯,常夸耀自己老婆是从手术室出来的无菌人。但那天不知为什么突然间就不高兴了,没头没脑地冲着她来了一句:我说你那手上到底沾了多少晦气,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洗?你不会是有强迫观念症吧?她心里咯噔一下子,顿时觉出了一股寒意。

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令她的所有担忧都得到了证实的事。她当时正在给丈夫削苹果,就是用她最喜欢的那把象牙白柄的水果刀。她削苹果是一绝,皮削得极薄,均匀地一圈一圈削下来,削过的皮却还贴在苹果上面,并不掉下来。直到整个苹果都削完之后,她才提着苹果皮的一头向上拉,皮一圈一圈地拉开之后,竟是完整的一条。丈夫在旁边看着她削苹果,先是说了句,刀法不错呀,你这刀功练了不少年吧?她心里就有点发紧,没吭声。削完苹果之后,她随手把刀插在苹果上递给丈夫。丈夫却把身子向后躲了一下没接,说你放下,别用刀这么举着,怪吓人的!丈夫的反应让她心里不免有点发慌,把刀从苹果上拔下来之后,她就下意识地拿在手里摆弄起来。丈夫在旁边瞥了她一眼,又冷不丁又冒出来一句,真怪了,没见过女的这么喜欢摆弄刀,在部队养成习惯了吧?她心里一下就明白了,丈夫是什么都知道了。她绝望地僵在了那里,浑身冰冷,大脑里一片空白。

那一刻,她第一次想到了命。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想方设法躲着自己的过去。为了躲过去,她跑到了这么偏远的一个小地方来生活;为了躲过去,她把与过去有关的所有东西都丢弃了;为了躲过去,她跟所有的战友和熟人都中断了联系。她躲了这么些年,满心以为自己已经躲过去了,满心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被过去纠缠了。但没想到,过去竟像个鬼一样地一直在后面悄悄地追踪着她,一直在暗地里窥视着她。直到当她以为过去已经从她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的时候,过去才狞笑着出现在她的面前,毫不留情地再次出手打碎了她的生活。这难道不是命?

她默默地看着丈夫,看着这个当初并没有令她产生激情,但在婚后的日子里却逐渐使她感到了依恋的男人。她之所以一直在努力寻找丈夫的那个“外遇”,一直想解决这个问题,就是因为她想保住自己的丈夫,想保住自己的生活。她已经习惯了和这个男人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她不想放弃。只是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面对的竟然不是“外遇”而是“过去”。对于她来说,“外遇”这道题或许还会有解,但“过去”却是一道死题,一道永远无解的题。

她悲哀地想,如果有可能让她进行选择的话,她倒宁愿选择丈夫有“外遇”,也不愿意选择这个答案——“过去”。

9

无论绕多大的圈子,最后总要回到最关键的这个问题上:怎么会动了刀子?

她无奈地看着老警察,知道没人会相信她的话,谁会相信一次没有冲突,没有预谋的行凶?

你少来!丈夫差点把她甩了个跟头。我他妈的就不信了,今儿个老子不让你见识见识,你还真就不知道马王爷到底长了几只眼!丈夫踉踉跄跄地奔向酒柜,伸手就拎出来了一瓶二锅头。

她冲上去,从丈夫手里把瓶酒夺了下来,说,你不能再喝了。

丈夫说,你凭什么不让我喝?我能喝!

她说,我知道你能喝,能喝也不能这么喝呀,喝多了伤身体。

身体?丈夫忽然没来由地冲动起来,拍着胸口说,老子身体好着呢,没病!

她说,身体好也不能这么喝呀。

丈夫说,你不相信我没病?

她说,我相信。

你不相信,丈夫说,我看出来了,你根本就不相信!

她说,我再相信也不能由着你这么喝呀?

丈夫就说,你看我没说错吧,你就是不相信!

她说,那我怎么说你才能承认我相信?

怎么说都没用!丈夫凑到她面前说,我告诉你,我真的没病,我什么病都没有,你得相信我,我有诊断书,我明天就能把诊断书拿来给你看。

好吧,她无可奈何地说,明天看你的诊断书,那你今天先别喝了。

丈夫说,那你相信我没病了?

她说,你不喝这瓶酒,我就相信你没病。

丈夫说,那我就不喝了,你喝。

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喝酒。

会喝水不?丈夫问。

她心里一沉。

会喝水就会喝酒。丈夫把酒倒进了她的搪瓷缸子里,然后推到她面前说,喝,跟喝水一样,用嘴,一口一口地喝。

没什么可怀疑的了,丈夫连说出的话都跟班长一模一样,她明白丈夫为什么非要逼她喝酒,为什么非要把酒倒在这个缸子给她喝了。她默默地捧起搪瓷缸子,轻轻地抚摸着边沿掉瓷的地方。她熟悉这个缸子,熟悉这个缸子上的每一道划痕和每一处破损。手捧着这只装满了白酒的缸子,闻着散发出来的浓烈的酒香,她一下子就被拉回到从前那些已经离她很遥远了的日子,心中不禁充满了绝望。

我不想喝,她说。

不想喝就说明你不相信我,丈夫蛮横地说,你不想喝,那,那就……我喝!

你真的非逼我喝了这些酒?她怀着最后的一线希望问。

丈夫醉眼蒙眬地看着她说,你喝,我就想看看你到底能……不能喝酒,到底能……喝多少酒……

眼泪突然从她的眼里涌了出来,不是一条条一线线,而是一层层一片片,瀑布般从她的脸上奔涌下来,把所有的哀伤和希望全部淹没了。

她冷冷地看了丈夫一眼,突然举起缸子,仰着头咕咚咕咚地一口气把酒喝了个精光。

喝完再看丈夫时,竟发现丈夫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不知道自己呆呆地坐了多久。她只记得自己又体会到了那种熟悉的微醺的感觉,头有些发胀,太阳穴两边打鼓一般“咚咚咚咚”地敲响着,敲得她浑身燥热。每一个细胞好像都被鼓声给敲醒了,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鼓槌给点燃了,整个人像被激活了一般进入了一种跃跃欲试的亢奋状态。

渴,嗓子眼儿里火烧火燎地还想喝点什么。她左右看了看,把剩下的酒都倒进搪瓷缸里,一仰脖全部喝了进去。

她看见了那把刀,那刀正静静地等待着她。她拿起刀试了试刀刃,起身拎着刀走了出去。

一见她出现了,周围观摩的人群立刻就安静了下来。她知道,此刻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视着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她的心里涌动起一种久违了的备受关注的兴奋。她开始用目光寻找那只捆好的猪,但却没有找到。这让她很诧异,她杀过那么多次猪,从来都是男兵把猪抓住,把猪捆得结结实实之后,再喊她来捅那最后的一刀。可这会儿男兵们怎么都不见了呢?她忽然明白了,男兵们都走了,他们不干了。男兵们总是替她抓猪捆猪让她来杀,结果荣誉都给了她一个人,从来都没有男兵们的份儿,他们一定是不愿意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只好自己去抓猪了,她的心里不免有些发慌。她看着那些猪,那些猪也在看着她。忽然,一只猪睁大眼睛喊,干什么你?把刀放下!

她有些发愣,这个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熟悉。她不想把刀放下,但不知为什么这个熟悉的声音对她有一种很强的约束力。正在她犹豫着是不是该把刀放下的时候,听见那个声音又说,说你多少次了,没事别玩刀!这下她听出来了,是她的丈夫!可她的丈夫为什么要用猪的面目说话呢?她使劲儿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仔细一看,眼前果然是自己的丈夫,这才松了口气,乖乖地把刀放在了桌子上。丈夫重新闭上了眼睛,翻过身来继续睡觉,嘴里还嘟囔了一句,像个杀猪的似的……

杀猪的,这话像刀子般猛然刺中了她。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感受着锋利的刀刃穿透了自己心脏,感受着心脏痉挛着发出阵阵的绞痛……丈夫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其实丈夫早就知道了。这样也好,她想,她再也不用瞒天瞒地地过日子了,反正这种日子她也过累了,过够了,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她企图用双手捂住疼痛的胸口,却发现那个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窟窿。她赶紧低头看去,不由大吃了一惊——透过那个大窟窿,她看见了许许多多瞪着黑色小眼睛的猪!

杀猪的,她突然笑了,丈夫说她像个杀猪的,其实她本来就是个杀猪的。她当然听得出丈夫口气里那深深的鄙夷。可他凭什么鄙夷她?那可是她一生中最辉煌、最光彩照人的一段日子呢!拥有那么多的关注和羡慕,那么多的掌声和赞美,那么高的荣誉和奖励,那种感觉多好!已经很久都没有过那样的感觉了,她想,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有一种力量在往上顶,顶在了咽喉之间。鼻子、眼睛、耳朵都被顶得向外鼓胀着,脑袋霎时涨大了好几倍,浑身的血也像沸腾了一般上下翻滚起来了。她亢奋地站起来,四下寻找着,终于看到了那把刀。她把刀拿在手上掂了掂,又握住刀把体会了一下手感,一种熟悉的感觉立刻攫住了她。她熟练地试了试刀锋,拎着刀走了出去。

她听见周围观摩的人群安静下来了,她知道现在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的身上来了。她感到了兴奋,心跳加快,血管贲张,心中充盈着激昂的豪情。

她看到了那只已经捆好了的猪。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掂了掂手里的刀,用力攥紧刀把,使劲儿地捅了进去……

10

老警察很久都没说话,就坐在她的面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老警察告诉她,丈夫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再治疗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养着了。

她没说话,只木然地点了点头。心想,他抽那烟肯定没有班长的大老旱给劲儿。

很久,老警察才掏出来两份《离婚协议书》,说是丈夫带给她的,让她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问题,同意的话就在上面签个字。

她看也没看,就痛痛快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老警察收起《离婚协议书》,却没有马上走的意思,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她觉出老警察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心想是不是自己的案子快判下来了?是不是判得很重?但她不想问,她早已心灰意懒,无论什么结果都不在意了。

老警察踌躇了一会儿果然开口说,有件事我掂量来掂量去,一直拿不准该不该讲给你。

她没吭声,无动于衷地望着老警察,心想,告诉能怎么样,不告诉又能怎么样,其实都无所谓。

老警察说,告诉你,怕你心理上承受不了。不告诉你,又怕你永远背着一个不明不白的包袱,永远不能从过去走出来。

她苦笑了一下,说都到这个地步了,我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你就说吧。

老警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丈夫,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看着老警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老警察加重语气说,他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怀疑地盯着老警察,嘴角边渐渐露出了一丝嘲讽的微笑。

我知道你不相信,老警察说,因为这样就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对你的态度发生变化。你怀疑过他有外遇,但是你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测。你是对的,他的确没有外遇,应该说,他一直对你都很有感情。

……?

你想知道他没有外遇为什么还要疏远你,你就想到了那上头。但是你想错了,他根本就不知道你从前的事。

这不可能……

你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老警察盯住她的眼睛说,让我来告诉你这里面的真实原因,是因为你丈夫得了一种病。

一种病?

对,老警察说,一种难于启齿的病。

她吃惊地看着老警察,怯生生地问了一句,什么……病?

他有一次喝多了,被朋友劝说去按摩,老警察说,结果回来后就发现自己染上病了。

我……我不知道。她慌乱地说。

你是不知道,老警察说,他不想让你知道,他一直在背着你偷偷地治疗。老警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其实他的病已经治好了,如果那天晚上不发生事,他在第二天就能取回化验单,知道自己已经恢复正常了。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病治好了,你们之间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

怎么会是这样?她两眼发直呆呆地看着老警察,不知所措地喃喃自语着。

她举起自己的双手愣愣地看了很久,仿佛要看明白这双手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突然,她像抓住了仇敌似的,把一双手狠狠地摔到了墙上。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无声地滚落下来,她一次又一次地狠命地摔打着那双罪行累累的手。

她的手掌迸裂开了,血流了出来,雪白的墙上留下了一片片鲜红的手印……

(《作家》2011年第7期)

附 注:

作者马晓丽在投寄稿件时误将未修改的稿件发给编辑,原发刊物及后来选载的《小说选刊》所刊发的均为作者未修改稿,为了弥补作者以及读者们的遗憾,我们经作者同意,特刊发她的修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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