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农门开，溢城传统的农神门，也称“野菜日”，野菜多长的季节，溢城人讲究，最好的野菜要当天采当天加工，现吃最佳，采时从野菜根部掐断，把菜根往地上一擦，这么做是让根沾上泥巴，防止水分散失或者有其他反应，采回的野菜当天吃是尝新鲜，吃不完的焯个水泡浸盐水里下回再吃一样美味。
当然，这农神门跟姜九生关系不大，可以说没有关系，这地方节日多如牛毛，硬要有点联系的话，姜九生就好野菜这口，不过溢城的人大都不会相信就是。
溢城人在吃完香椿炒蛋、紫藤粥后，这天都要吃泥胡菜就是了。
五月中下旬泥胡菜开花期间采到的泥胡菜的嫩叶也叫“糯米菜”，嚼劲脆嫩，气味纯正，是最刺激味蕾的时候。
姜九生这个月的泥胡菜都不用愁了，大清早祝融春扛着两大蛇皮袋子的泥胡菜登门拜访，坐在大堂伸长了脖颈。歪打正着，陈步长也错愕，头次见人登门捎泥胡菜的，可惜还是迟迟没等来姜九生亲临，倒是看到拎着一大篮子水果的来庆福走进门，戴一副教书先生常见的眼镜，东顾西盼。
两人对视一眼皆不开口，不用问都知道来意，心知肚明的事何必敞开了说，难处岂能张口轻问？何况祝融春瞥见那篮子水果，一些个头不大但通红的苹果、滴绿的香梨、油黄的脐橙、娇粉的蜜桃、鹅黄的香瓜、墨绿的猕猴果、深朱紫色的樱桃，还有一盒价格不低的人参果。
陈步长从姜九生的别院走出来径直去大厅观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各色的人来拜访姜九生，提着五彩缤纷的伴手礼，带着迥然不同的目的，陈步长见怪不怪，总之在他眼里，他们都长一个样，都是各怀鬼胎的样子。求人做事当求姜九生，溢城人都知道。
不过姜九生并不是有求必应的，也极少直接露面，所以溢城的人从没觉得姜九生就因此是个好人，确实如此，姜九生会援助的不过是在他眼里还有价值的，他不是慈善家，来找他的人都很清楚姜九生要的是利益交换。
一转眼大堂又多上一人，卖名画古玩发家的钱少傅，一般敢找姜九生求助的大都是在溢城能算上名的人，像来庆福这样的无名教师几乎见不到。
在别院里的姜九生安心用勺挖起黏稠的山药粥，拉着丝，乳白色的山药烂成稀泥状，上面铺着凉拌荠菜，也是一味野菜，新鲜荠菜用水汆熟，切碎洒入五香粉、糖、盐，热油当头一棒再加入醋汁拌匀，铺至山药粥上，绿白相间，荠菜的清爽缓解了山药粥的黏剔，盘边摆上一杯热梨水汁，姜九生吃完粥喝上一大口梨汁，直至陈步长折回来收碗并汇报情况给他听。
“今天有人？”姜九生擦擦嘴角，把身体往后靠去好让陈步长能清理桌子。
“三个人，玉林堂的钱少傅，春天西点的祝融春，一个......来庆福。”陈步长如实回答，停顿片刻，“您有想见的吗？”
姜九生虽不常出门也自然不识人，但他却了解溢城大大小小的消息，只是别人认不得他，他也对上别人的脸，单是知道这人做过什么。
“谁？”
“一个溢城大学堂刚被辞退的教师。”陈步长明白姜九生是指谁。
姜九生没说话，示意陈步长先出去，陈步长前脚刚踏出门槛，后面就听到姜九生不大的声音传来，“拿纸给来庆福，让其他人回去吧，等等告诉钱少傅这周五再来。”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来庆福的求助有门了，姜九生肯给纸，来庆福只要把要求写下，过几日姜九生就会派人去同他洽谈，其实就是直接把条件转述给来庆福。
来庆福是个粗人，也是俗人，只知道想求教姜九生必然要带点好东西，以他手头的钱能换来最好的莫过于这盆能拿出手的精致果篮，因此他就咋咋唬唬拎了个果篮就赶来，本没指望姜九生能见面，结果这天不知踩了什么狗屎运，他刚犹豫着要不要趁没丢面子前自行离开，结果后面就听见陈步长在唤自己的名字，瞬间又惊又喜。
陈步长把原话传达，客气请祝融春回去，祝融春不服气还想挣扎一会，陈步长利落喊人连着两大蛇皮袋子的泥胡菜一齐将人送出门，再折回来给来庆福递上纸笔。
来庆福受宠若惊，写得字都断得不干净了，对一个教师来说，言简意赅地阐明清事情原委再拿手不过，来庆福快速写完，把纸笔压在水果篮子上趁陈步长和钱少傅交谈的间隙静悄悄地走了。
翌日，姜九生就派人去了来庆福家，来庆福留的要求很简单，就是借钱和让姜九生给些指点，姜九生给出的条件是要求入股学堂，来庆福露出一副简直一口包进三个馒头的表情，确实过于惊讶，姜九生不仅帮助他，没有任何高额借贷条款，甚至还想加入他，姜九生对他想法的肯定一下子让来庆福重生底气。
送来的纸条是姜九生的亲笔，标准行草，字迹干净利落，区区数字：无需借，这笔钱以我入股你的学堂为用，如若没有稳定地址，何不更方便提供上门教学？二千块现大洋附上。姜九生。
姜九生出手阔绰超乎来庆福的想象，且上门教学这点简直打通了来庆福的难路，姜九生到底什么模样？来庆福现在有点希望看见他的恩人了。
陈步长把设计稿交由姜九生过目，洋人设计的东西风格也大有迥异，果真与溢城人的大众审美不同，主题鲜明，多线条也简单，甚至要求暴露原材料，陈步长随姜九生多次出国，眼界开阔不少，不若他当真觉得这洋人是在开玩笑，这种在溢城看起来像穷人家毛坯房的设计是在低估姜九生的家当吗？
“小生爷，您肯帮来庆福，为什么不帮祝融春，他的来头可不小，听说他的舅爷是军队的高层。”陈步长突然开口，打断了专注看设计稿的姜九生。
姜九生放下稿子，抬眼，“祝融春的西点撑不住的，你应该清楚，我不做这种无意义的交易。”祝融春大可去找他的舅爷买单。
陈步长陷入沉思，八成在思考为什么撑不住，谅陈步长的思路得绕两圈才跟得上姜九生。姜九生没打扰他思考，“来庆福的主意不错，只是太过前卫需要时间被大众理解，一旦这种风气成为主流，他来钱的速度定会是他在溢城大学堂的三倍不止，他现在需要的就是大量的金钱和时间。”姜九生拿钱去投资，反正也只是闲钱，只是不能确定来庆福能否担得起这么大的担子，他若走歪便会一歪再歪，说不定会牵连到这种教学模式在溢城的传播口碑，姜九生在赌一把。
陈步长不再多言，束手站向一边。
来庆福的办事效率很高，大概是久呆学堂的缘故，做事极麻利，没两天广告已经分发出去，当然，注意到人确实很少，质疑声也络绎不绝，有些人甚至当街质问他，说他的做法败坏老师形象。来庆福也无所谓，把手一摆，这心理辅导可不是他的专业。
吃了闭门羹的祝融春不服气，却又不敢有所为，被姜九生拒绝说明里面一定有问题，可他还是想不明白，隔天又找上了溢城别的码头主。
周五，玉林堂的钱少傅如约而至，把二郎腿一架坐在大堂里喝着新沏的白茶，身后跟着一个精瘦的年轻人，寸头，小麦色肤色，长得讨喜。姜九生小步从石子路上走来，钱少傅一惊，本以为只是在等陈步长陈管事的出现，这姜九生怎么亲自来了？钱少傅不多犹豫赶紧起身迎接，两人相视有礼，身后的年轻人瞥一眼姜九生，又瞥一眼右侧的陈步长，显得有些怯生生，八成是第一次见姜九生的缘故，可能外面的传说年轻人也知道不少，似把姜九生当成豺狼虎豹看待。
“小生爷，带个人让您瞧瞧。”钱少傅也不拐弯抹角，他料想的到，姜九生让他周五再来，多半是避开那些杂人，所以姜九生肯定清楚自己前来目的不同。
“怎么说？”姜九生微微开口，年轻人初闻姜九生的声音，好似清晨一滴露滑入深水潭涧，又不闻见回音。
“这是我叔侄，我叔去世早爷爷带大的，现在出来找活儿做，你别看这小身板，力气可足，三天能打破我四个古董花瓶，您看看码头上有没有什么重活需要帮忙的，麻烦您吗？“钱少傅拱手表敬，要不是亲叔侄谁还特意跑来向姜九生卖面子，随意塞个地方得嘞！不过摔碎的四个花瓶这笔账不能不记，钱少傅寻思着让这小叔侄到姜九生这来，姜九生是谁？铁定有他好受的！
“你知道码头是干什么的吗？”姜九生开口，朝的是钱少傅身后的年轻人。
年轻人停顿片刻摇摇头，像是心中有些理解又自己否定了，大概是些片面言辞觉得没说的必要。
姜九生轻“嗯”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安霄。”钱少傅抢先回答，姜九生微微皱眉，刚想开口说话又被钱少傅打断，“诶呦生爷，他命苦，是个哑巴，不过不影响他干杂活的，手脚麻利。”说罢瞥一眼安霄，安霄连忙点点头。
姜九生再抬眸重新审视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站得拘谨，双手背到身后，目光却已飘远，好像并不关心眼前的事，“想留在我这吗？”
年轻人不点头不摇头，沉默片刻后在钱少傅的注视下稍点头，动作不大，八成是不情愿的吧。
“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钱老板还有其他事吗？”姜九生做事向来追求极简，不算驱客，毕竟人家也不是来做客的。
“没了没了。安霄，你好好干别回来，跟着小生爷有前途，听见没？”钱少傅起身转向身后的安霄，手指在安霄面前指指点点，安霄点头，目光却看着对面桌上的灯台盆栽。
钱少傅走后，姜九生招呼他坐下，“会写字吗？”
安霄点头。
姜九生喊来陈步长去拿纸笔，安霄也没闲着，用手去触碰面前的灯台树果。
随纸笔一起来的还有两三盆糕点，绿的粉的白的，都摆在安霄面前。安霄结果竹节笔快速写下一句“谢谢”举给姜九生看。
安霄的字写得不好看，字体方正，大小倒是差不多，姜九生看完点头示意，发出极淡的笑容，“你对这盆栽感兴趣？”
安霄点点头，又快速在纸上写下“灯台”二字举给姜九生。
“你知道啊，嗯，不错。”姜九生的语气显得有些意外又不尽是意外。
安霄写字很快，可是这句他写了很久没抬头，姜九生耐心等着，想必是句长话。片刻，安霄举起纸：我从小跟我爷爷一起去山里，经常见，这果子可以摘下入药，清热润肠，就是味苦。
“的确，你懂的还挺多。”姜九生夸奖他。
犹豫片刻，安霄还是写下了那句话：我不想在码头。
姜九生看完后只是点点头，“我知道。”
安霄见姜九生点头立马下笔：但我想留下来。
“可以。”姜九生答应的很爽快，“你跟我来，带上纸笔。”
姜九生起身，带着满脸错愕的安霄走进别院，“把你知道的植物名字写给我看。”
安霄当真很吃惊，这是他从没见过的庭院设计，简直就是个植物王国，甚至刚刚匆匆一瞥居然看到好两种稀罕植株，不过惊愕过后，他想起姜九生的任务，连忙在纸上疾书：灯台树、乌桕、琴叶榕、大花惠兰、五小叶槭......三脉紫菀、冻绿、小叶鼠李、甘露子、薄荷、紫沙参......安霄满满当当写下足足三十四个名字，却也不过区区小半。
姜九生点头示意，片刻之后出声，“你不用全知道，我这里进口品种也不少，全知道自然不用你去学。”
安霄兴奋地点头，姜九生转身跟陈步长讲话，他趁机尝了一块偷带出来的糕点，嚼起来居然是桃子味的。
姜九生根陈步长交代完回头跟安霄说，“回去收拾东西搬过来，以后你的工作就是帮我打点我院子里的所有植株。”姜九生说完转身回屋，迈步子前又回过头，声音极轻，“中午想吃什么记得跟步长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