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克菲勒中心地铁站碰到Ben的时候我差点儿没认出他来——几个月没见,他俨然一副被生活揍得灰头土脸的模样:不仅衬衫和裤子皱巴巴的,甚至连刘海都没上发胶,蔫蔫儿地耷拉着,变成了干枯版的菠萝头发型。
“你怎么了?”一起走上楼梯时,我忍不住好奇地发问。
“两年来我第一次涨了工资。”Ben垂头丧气地说,声音也没精打采。他的皮鞋上沾满了灰尘,让我想起大学时我有个室友每次去见男友前都会一边坐在橙漆剥落的四方椅子上仔仔细细地刷着她的黑色小皮鞋,一边一本正经地说“当一个人疲惫时,他的鞋就会蒙上一层灰”——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她说的可能是对的。
“那不是好事吗。”我绕过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一堆DVD地摊,Ben也绕了过去——美国没有城管,所以也就有摆地摊的,大多是墨西哥或黑人。但另外一个穿着黑T恤的大胡子白人却仿佛没有看见似的,大摇大摆地踩在那些花花绿绿的DVD上走过去——DVD在他两百斤的脚底发出喀拉拉碎裂的声音——真是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摆地摊的人居然连吭都没吭一声。
“关键是你知道涨了多少吗?”在我们目瞪口呆地目送大胡子走远之后,Ben回过神来,习惯性地捋了一把自己的刘海——刘海被他捋得竖起,但立刻又坍塌了下来,“他给我涨了一千——”
“一千还不多啊?”我说,“你这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嘛——对了,你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故事吧?”
“废话——我当然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故事,可是是一年啊鲁西西,一年涨了一千!!!”Ben激动得声音都激昂了,“他也好意思?!”
“一年一千啊……”我连忙在心里算了一把,“那就是一个月还不到一百呀?”美国人也够抠门的,一个月不到一百也好意思算加薪。
“就是啊!”Ben一副气爆的表情。
“不过你反过来想想,苍蝇也是肉……”我吞了口口水。
“他蛮可以自己吞了那只苍蝇——我才不在乎那一千块钱,”Ben说,“话说回来,也好久不见你了,你最近怎么样?”
“我吗?”我偏头仔细地想了一想,“Same old?”最近我刚刚学会这个词,所以谁问我最近怎样我都这么回答,天知道我的世界已经快要分崩离析了。想到这个我就很绝望地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这回轮到Ben问我了。有的时候我怀疑关心别人的行为并不一定是出于真心,主要是戴上关心的面具就可以听听别人的惨事然后在心里偷偷乐一会儿。Anyways,我决定什么都不告诉他。
“没什么啦,就是感觉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压力好大。”我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熬过来的。”Ben读的是part time,也就是白天做全职工作,晚上才来学校读书——学校为了招揽生意,大多数的必修课都开在晚上,就是为了照顾像Ben一样的人,当然也是为了照顾我这种白天要去实习的人。
“现在你知道我有多惨了吧?”Ben说,“而且我还要多读好几年——要不是因为这份工作还算轻松,我真想当场辞职——两年才涨一千块钱——真是妈妈的。”
“我懂的。”我看着Ben耷拉着的刘海,同情地说。
告别了Ben之后(他走之后我才想起来忘了问他到洛克菲勒中心来干嘛),我一个人在五十街附近又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会儿,还在路边买了一块钱的油炸花生米——说起来美国人也真的是很奇怪,油炸花生米是甜的,爆米花又偏要做成咸的。就好像全球差不多就美国一定要用华氏度、英寸、英尺、英里、磅……来标新立异——甜的油炸花生米闻起来香味扑鼻,吃到嘴里就差了那么一点点。我决定把剩下的一半花生米带给皮皮鲁,虽然他一直反对我买街头小吃,但是如果我把吃剩的给他他总是会吃掉的。
想到皮皮鲁,我忽然想起来皮皮鲁运金子的项目也快做完了——那个交换来的女生每天早上都催他去实验室做实验,跟催命似的,而且比闹钟还坚持(闹钟至少还能够snooze)——为了答谢我的支持,她还陪皮皮鲁去梅西百货给我挑生日礼物,在地铁上将我截了胡,让皮皮鲁在Sharon、郭襄、周单纯等众目睽睽之下把一套倩碧香水塞给我。当时我也跟Ben一样差不多气爆了,还得装作开心的样子接受她们的恭维。
“但你想,今年好歹皮皮鲁不再送你打印机了。”后来郭襄安慰我说。皮皮鲁送我的礼物千奇百怪,但巅峰之作就是一个作为我生日礼物送出的佳能牌激光打印机。为此我足足抱怨了一年,因为每次抱怨都能收获满场笑声。
“打印机也比别的女人挑的礼物好。”我愤然想起聚餐玩狼人杀时,皮皮鲁和那个交换生相视一笑时的巨大默契。假如不是我心理素质好,我早就被打倒了。当初喵喵还说皮皮鲁和张牙不一样,眼睛里只有我一个人——真是被周杰伦的歌唱准了——“打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离不开暴风圈来不及逃——”
“那倒也是。”郭襄说。她倒戈过于迅速,简直太令我失望了。
回家时我差点儿被老曹给吓死了——整个屋子都黑灯瞎火的,我还以为一个人都没有,结果把书包放下才发现客厅中央坐着一个白色的影子——打开灯一看,原来就是穿着白色T恤的老曹盘腿坐在客厅中央的地上,面前还摆着三个外卖盒子、一瓶五粮液、还有一个小酒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祭祖,或者被祭祖。
“老曹你干嘛呢?”我按住噗噗直跳的小心脏。
“赏月?又是一年中秋了,”老曹摇摇头,呷了一口五粮液,“人生真是太失败。”
“你还失败啊?”我叹息着过去察看老曹又买了些什么菜,“你工作在墙街,又刚刚考过了CFA三级,还失败什么?”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老曹又呲了一口五粮液,一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的神情。但我知道其实他就是失恋了,准确地来说,是还没有恋爱就失恋的那种失恋——他只敢给爱慕的女生送香水百合——“他居然给我送香水百合,代表纯洁友谊的那种香水百合”,收花的女生一边告诉易萌一边翻了个白眼。有时候我觉得有些人,比如老曹,就是喜欢悲剧人生。怎么说呢,他们去追一个人,就是为了追不到,去做一件事,就是为了体验失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但我有时候就是觉得老曹本曹就是一个人形咏叹调。
“妈呀老曹你又买了锅包肉。”易萌也回来了,而且她对锅包肉是真心敏感——还在门口踢着鞋子就知道老曹买了锅包肉。
“中秋呀。”老曹摇晃了一下他巨大的身体,明显对我们破坏了悲剧气氛表示无奈。
“哎呀妈呀我都忘了今天是中秋了,”易萌高兴地走过来,笑得合不拢嘴,“咱这在美国也是忙得太伤心了连祖国节日都给忘了哎。”
“是呀——你们也来吃点吧。”老曹叹口气招呼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