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你不是还没清醒吧？”
墨勍终于不耐地转头，挂在他脸上的，仍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嘲讽。
“嗯？”我闻言抬头，大脑的确还有些迟钝，“唔……”
跳跃的记忆，已经让我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又是做梦。
忽然想起一点，我趴到墨勍面前，拉开他的衣领。
银闪闪的链子果然还在，那么关于HK的记忆，就不是真的啰。
不对！凝魄呢？那颗绿色的“石头”呢？
“你到底在做什么——”
“可不可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抬起头，急切地看着墨勍。
谁知我不问还好，这一问，墨勍脸上的表情立刻就变了。
“……你干吗这样子看我？”在他奇特的注视下，我不由得有些僵硬。
墨勍还是不说话。
我绷紧了神经，好一会儿，才听他慢慢道：“你还记得现在是哪一年吗？”
我愣了一下。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问题？“当然是二零一五年……”冲口而出之后，我才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
墨勍牵了牵嘴角，目光清冷。
“错了。现在是二零一七年。”
墨勍状似平淡的回答令我后退一步，连脚趾都变得僵硬。
“怎么会……”
“是啊，你怎么会丢掉一年半的时间呢？”墨勍盯着我，嘴角的笑容显得有些冷，“一觉醒来，从冬天变成了夏天，你怎么还会觉得是理所当然呢？”
修长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缠了上来，压在我的脖子上，不轻不重。
“我用了多大的力量才从死神手里抢下你的魂魄，你知道吗？”墨勍带着冰冷的笑意靠过来，凑在我耳边轻声道，慢慢地加重了力气，“把凝魄交还给你，你就立刻捏碎它，倒是真能下得了手啊。”
我咬着嘴唇，完全可以感觉到他此刻平静外表下压抑的强烈怒气。
“看着我！”冰冷的手指强硬的捏住我的下颌，强迫我迎上他的目光。像是会发光的明亮眸子燃烧着黑色的火焰，就是这团美丽的火光，吸引我不知不觉沉沦其中，“我说过，你的灵魂属于我，除了我墨勍，这世上不管是谁都没资格拿走它！包括你自己，明白吗？”
我怔怔地凝视着他。
墨勍厉声道：“回答！”
视若无睹他双眸里熊熊的怒焰，我抬手覆上他的脸，轻轻回答：“是的，我明白了。”就算我曾经不明白，现在也明白了。
少年却猛然拉开我的手，露出恼恨的表情。
我轻笑一下。
真奇怪。在此之前，同样的情形我会以为他是厌恶我的碰触，现在却只觉他在害羞。
但墨勍的话，也多少令我猜到为什么会失去那一年半的时候。
“墨勍，你是不是见过我姐姐了？所以你才相信我不是木婉，而是木小锁，对吗？”
墨勍眸子一闪。
他看我片刻，慢慢松开我，后退一步。
“姐姐真的回来过吗？我的往生咒真的成功了，对吗？”我却急切地追上去，不肯放手。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一年多的时间，墨勍肯定和姐姐有过许多接触吧？就连那个墨劼，似乎都已见过姐姐……还有，我明明记得凝魄已经碎掉了，既然往生咒成功，姐姐又已复生，为什么我还会醒来？为什么我还没有死？我到底错过了些什么？
姐姐为什么会跟墨勍一起逃亡？墨勍若是带回了姐姐，为什么又没有去争取族长的位置？是争取过，却失败了，还是他当时根本就没有去争？这些墨勍一定再清楚不过——
“墨勍……”
“够了！”墨勍甩开我的手，狠狠地瞪着我，“从此以后不许再提起你姐姐！最好是想都不要再想。因为她不会再出现了——绝对！”
我不敢置信地回瞪着他，胸口像是被堵住了，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
“……不可能。”墨勍这个家伙真是过分……“你凭什么这样说？姐姐既然回来过，说明我成功了，她当然还可以回来第二次。就算是再困难，总归是能找到方法的……”
“什么方法？再让你自己魂飞魄散一次？”墨勍冷笑。
我沉默了片刻。
“如果有用的话……”
“那我会直接杀了她。”墨勍冰冷而毫不犹豫地说。
我窒了一下，愤怒的情绪让我顾不得眼前的人是谁，“你敢！”
“我不敢？”墨勍冷笑，“木婉有强大的咒术都不敢威胁我，你竟然敢这样对我说话？！就凭你木小锁？”
“……”
“木小锁，你给我记好了。如果那样的事，你还敢做第二次，我绝对会让木婉彻底消失！所以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呆在我面前，哪里也不许去……”墨勍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近低哑，我看着他激动的表情，怔住了。
“你……”
他吸了一口气，双手握拳，轻声道：“不要再离开我，否则我宁可亲手杀了你。”
用冰冷语气警告我的人，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流露在他眼底的那丝脆弱。但那丝情感却足以将我震撼，再不能言。
我想，我或许可以理解墨勍为什么不许我提起木婉姐姐了。
就在那个时候，我也觉悟到，我想追问的某些问题，对于墨勍来说是一种痛苦的回忆。而且那种痛苦，他永远不会告诉我。
在租屋只停留了一晚，墨勍就跟我说，我们必须得离开了。
以墨劼的手段，这里恐怕早就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了吧？我的气息淡，搜索者不一定能感觉到，但他们一定有办法查到墨勍的所在。
只是很奇怪，墨劼居然没有立刻追上来。
其实从内心来说，我不想再逃了。躲了四百年，我早就受够了这样的日子。曾经是害怕这具凝结了姐姐魂魄的躯体被损害，现在却是害怕墨勍有个什么。因为清洁者仍然是会死的，就算强大如墨勍，也没精力跟整个墨家作对。
正午的轻轨车站，由于暑热，候车椅上只有很少的几位乘客在等。前一班车刚过不久，我瞄了电子显示器一眼，正想问墨勍我们要转车去哪里，却在转头之后开始发呆。
长长的睫毛盖住了有些狭长的眼睛，挺直的鼻梁，粉色的嘴唇，这张面孔一如我初见时的俊美，没有丝毫改变。
也许一开始，我就被这个俊美却有着冷漠眼神的少年给迷惑了吧？就算知道他是清洁者，知道他姓墨，却还是忍不住心动；既怕他，又忍不住像这样偷偷地看着他。
只不过是外表漂亮而已，其实个性古怪又阴沉，就算心里有话也不会老实说出来，嘴巴硬，还死不承认……我都已经不奢望他的感情了，偏偏又让我看到他对我的在意……
“你在想什么，表情这么奇怪。”
我一下子回过神来，看向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的墨勍。
“啊，没什么啊……”我感觉脸上有些发烧。幸好天气很热，就算脸红也不奇怪。
墨勍却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被他盯得有些发窘，忍不住调整了一下坐姿，“对了，那个……”
墨勍突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湿润的吻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落了下来。
直到他移开，我都仍然保持着全身僵硬、双眼大睁的傻样子，呆呆地看着他。
“你刚才想说什么？”他扬了扬眉。
“……我、我是想说，”我干巴巴地回答，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自己的声音，“要离开的话，我直接用瞬移不就行了？哪还用得着什么交通工具？”
墨勍严肃地看了我一眼。
“上一次你带我瞬移，足足昏睡了两天。就算是木婉，也要休息好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你的灵力……不，你还是什么都不要做，跟着我就好。不管是用什么方式，我们要尽快地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国家。走得越远，墨劼的势力就越小，总有一个地方是那些清洁者找不到的。”
我望着墨勍，勉强地一笑。
“你怀疑我做不到带你离开？”他皱起眉。
“不是……”我摇了摇头，“我相信你。”
墨勍抓住我的手腕，语气冰冷：“说谎。”
“我没说谎！”我毫不退缩地看着他，“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逃？你不是要对付墨劼吗？为什么……你会甘愿跟姐姐一起逃跑？”到底是什么让我所认识的那个墨勍丢掉他的骄傲，甘愿逃亡天涯？墨家族长之位不是他一直以来最想要的吗？逃避墨劼根本不是他会做的事啊！
墨勍看着我，平静地说：“我没有跟木婉一起逃，我只是跟她一起寻找让木小锁回来的方法而已。”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我混身一震。
“你……”竟然会是——因为我？！我怔怔地看着墨勍，说不出话来。
墨勍抓住我的手，淡淡道：“她说这副身体很特殊，虽然凝魄碎了，但你的灵魂还在。而她知道怎样才能让你回来，所以我答应她，带她逃走。”
这么说，墨勍竟是为了我，才会一直跟姐姐在一起，甚至带着姐姐逃亡？
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骄傲如墨勍，竟然能够忍受那种东躲西藏的日子一年多……
我垂下眼，与墨勍的手十指相缠，然后搂住他的脖子，在他怀里紧紧地闭上了眼。
我尝过那种难熬的滋味，正因为我尝过，所以才想紧紧抱着他。
就算他永远都不会对我说那几个字，我也觉得够了。
好一会儿，我才压抑住胸口沸腾的感情，慢慢想着墨勍刚才所说的话。
的确，如果姐姐察觉到我的魂魄并没有因为凝魄的破碎而烟灭，便一定会如她所说，宁可牺牲她自己也要让我活着。可姐姐并不是立刻这样做，那么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是因为海哥哥吧？我找他找了四百年都毫无结果，但姐姐不同，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可以找到海哥哥，那一定是姐姐！
我抬起头，急切地望着墨勍，“我这次复生之前，你和姐姐是不是已经找到海哥哥了？海哥哥还好吗？他在哪里？姐姐又消失掉，他一定很难过——”
墨勍的眼神立刻变得凌厉，“你又提到木婉做什么？是不是还想着把身体让给她之类的事？我告诉你，想都别想，我不会允许！”
我猛地站起来，气愤而又痛心地看着他。
“墨勍，你别这么自私好不好？那是我姐姐，我忍受一切活到现在，都是为了救活姐姐！因此我不会放弃，绝对不可能放弃！”
墨勍阴沉沉地盯着我，忽然咧嘴一笑，“我自私？你说我自私？到底是你自私还是我自私？！这就是你的选择吗？既然这样，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好过以后为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犹豫，选择做一些我之前根本不会做的事！”他一边吼着，一边站起身来，右手一扬，那把漂亮的、泛着莹绿光芒的长剑便出现在他手上。
面对墨勍手里的斩妖以及他眼底浓浓的杀机，我心里却没有一丝惧意，只有淡淡的伤感。
我能感觉到，他这次是真的想要杀我，可同时，我是再一次深深地感觉到，他现在对我的在乎。
短短几秒的对视，却仿佛历经了千年。
墨勍的脸色忽然一变，漆黑的眸子陡然射出凌厉的亮光，杀机更甚。我下意识地闭眼，却在耳边听到另一个机质而无感情的声音——
“想要动手的话，比起斩妖来说，破魂不是更有机会杀死她这种不死不活的人吗？”
墨劼？！
我立刻睁眼，震惊地望着身侧面无表情的男人。与他嘲讽的语气不同，墨劼冰绿色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近距离下，精致而无生气的脸孔仿佛人偶一般。
墨劼冰冷的目光在我脸上掠过，我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手中的银色匕首制住。
“你放开她！”
墨勍握着长剑的手指因为太用力而变得青白，他却停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只能阴森地瞪着墨劼，目光狂暴。
墨劼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匕首递近了一分，砭人肌肤的寒意从伤口中渗入，直到痛感传来，我才相信自己真的被划伤脖子。
“不！”墨勍陡然失声，脸上的血色尽褪。
墨劼却笑了，仍然是那种冰冷而不带任何意义的笑容，“紧张什么？放心好了，这把不是破魂。看，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甚至连疤都没有留下呢。”
我全身僵硬地看他向我伸出手，以极优雅而自然的动作为我将额前凌乱的发丝理到耳后，“不愧是千年灵石化成的血肉之躯啊，普通匕首根本不能拿你怎样。”墨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忽然露出一丝意义不明的笑，“想救你姐姐对吧？要不要跟我合作？有人告诉我，婉儿还可以回来的，只要你把你的这个躯壳……交给我。”
“你在说些什么屁话！墨劼，我不许你动她！”
墨勍的动作快如闪电，但墨劼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挥手，墨勍就被某个无形的东西重重击落，滚了好几圈之后，才翻身立起。
我心疼万分地看着墨勍嘴角那丝红线，怒可不抑地反手一肘，却根本无法打中墨劼。
“与你姐姐相比，你真是差远了。除了冲动和一股子蛮劲，你还会什么？”墨劼扣住我不断挣扎的两只手腕，目光冷漠。
“还有你。”他望向无声无息再次出现在他身侧的墨勍，看也不看地一挡。
“叮！”墨劼的银色匕首和墨勍的斩妖击在一起，火星四溅。前者冰冷的眸子睨着墨勍，带着一丝轻蔑，“你说你要从我手里夺下族长之位，原本我还有些高兴，以为终于又有了个对手。结果你跟我那没用的弟弟没什么不同，一样的——无用。”
“你说什么？！”墨勍的眼里怒火大炽，他突然高高跃起，双手握剑毫不容情地砍向墨劼那颗漂亮的头颅。
“我说我真是看走眼啊。”墨劼冷冷一笑，身体微侧，手里的匕首再挡。然而这次他的匕首却没能挡住墨勍的攻势，只听“呛”的一声，匕首断成两截，而墨勍的斩妖也顺势深深切入墨劼的肩背，鲜血飞溅，仿佛是一朵朵怒放的红花。
墨劼抬头，对着墨勍一笑，那笑容冰冷而残酷，“所以，你永远都只会输给我！”
我惊惶地看着半空中的墨勍及四周的一切都像被泼上黑墨似的一点一点褪出视线之外，忍不住失声大叫：“墨勍！”
“……没用的，他不可能马上冲进我的结界了。”墨劼冷淡的声音响起，“刚才那一击，他虽然伤了我，但也用去几乎近三分之一的灵力。哼哼，要伤我墨劼，怎么可能不付出一点代价？”
我愤怒的转头，狠狠瞪向他，“你这王八蛋到底想做什么？”
出乎我意料的是，墨劼竟然放开了对我的禁锢。面对墨劼带着异样兴奋的闪烁绿瞳，吃惊之余，我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他玻璃似的眼珠眨也不眨地盯着我，非常之温柔地微笑，“刚才我不是告诉你了？我要你姐姐木婉——回来！”
我一呆，更加警觉，“你想对姐姐做什么？”
墨劼并不理会我，他伸手扯断脖子上的线绳，专注地看着手里的碧色玉块。手掌大小的扁平玉石被他紧紧攥在异常白晰的手指里，衬着墨劼同色的冰绿色眸子，越发显得诡魅。
“这点你就不用操心了。”他抬头对我肆意一笑，“只要你，放弃这具躯壳就行。”
碧色玉块在他手中猛然发出难以想象的刺目绿光，以那玉块为原点迸发出无比强大的力量。墨劼抬起左手，他肩胛处原本渐渐凝结的伤口再一次裂开，流出了鲜红的血。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这种力量中间渐渐成形，虽然只是幽灵一般的半透明，但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我睁大了眼，好半天才叫出来——
“……海哥哥？”
心里却是一千个一个万不相信。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没错，是李归海。”墨劼冷冷道，“怎么，真的这么意外？你找了他四百年，怎么就没想过，为什么你会一直找不到？”
“他……”我失神的看着眼前完全没有生气的半透明脸孔，海哥哥的目光直直的，好像是看着我，又像是什么也没看在眼里。
就算是幽灵好了，但为什么海哥哥的灵体不是银白色，而是诡异的暗红色？而且当初姐姐明明救回海哥哥了，他只是灵力不够，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而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看着海哥哥依然麻木的双眼以及他忽然出现的方式，一个让我遍体发寒的想法钻进我脑子里——
“难道、难道你把他……”不可能吧？不可能是我想的那样吧？
很明显，墨劼也猜到我想说的，他嘴角微扬，“没错，他被我炼化了。”然后又慢吞吞地补充一句：“早在四百年前。”
然后他收起笑容，对海哥哥一挥手，“行了，不要再浪费时间！李归海，你说过木家的往生咒还能让婉儿活过来，现在就开始吧！”
我却茫然失措，仍然无法从刚才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海哥哥，海哥哥真的已经被墨劼炼化？成了像召唤兽一样的东西？不……海哥哥明明应当活得好好的，如果姐姐活过来，他们就是世上最让人羡慕的神仙眷侣，怎么可能被墨劼炼化，怎么可以是这样的结局……
我呆呆地望着半空中的海哥哥，墨劼的命令让他的目光总算有了焦距，海哥哥抬起脸，冷漠地看着我。
我上前一步，想要叫醒他：“海哥哥！我是小锁，木小锁啊！你还记不记得我？没错，我的样子是变了，可是你一定还能认出我来的，对吧？”
对于我的叫喊，海哥哥仍是一脸的无动于衷。我咬了咬牙，慢慢向他靠近。
“就算是……不记得我，你也不会忘记木婉姐姐，是吧，海哥哥？”
归海眨了下眼，嘴唇微动。我心里一喜，然而当那串熟悉的术语从泛着红光的幽灵口中说出，我看着眼前没有丝毫情感的双眼，不可抑止的悲恸排山倒海而来——
往生咒！他居然真的听从墨劼的命令，对我施出往生咒！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记得了？对于木婉这个名字你都还是无动于衷吗？你连一直深爱的人都忘了吗？”我捏紧拳头，悲愤到极点，“李归海——”
“他没有忘。”墨劼忽然道。
“他记得一切，你和木婉都记得。”墨劼微笑地带着残忍，“他失去的只是所有的情感罢了。所以不管你是哀求还是发火，对于他来说都不具有任何意义。”
我一下子呆住，“什……么？”
怔怔地看着归海，才发现墨劼说的没错——空洞而麻木的双眼，冷冰冰的声音，眼前的幽灵果然已经没有了感情。
然而，他却仍然可以施出木家的咒术。
我心里没有了愤怒，只剩下悲哀。
就算姐姐复生又怎样，看见这样的海哥哥，只会让她痛不欲生……
封闭的空间忽然变得扭曲，黑幕似的结界壁出现了裂痕。墨勍苍白着脸出现在那裂缝，然后是整个身体。
尽管狼狈万分，但他的目光凌厉依然。
当他的视线对上我的脸，立刻显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然后他看到海哥哥，又是一愣。
往生咒已到最后阶段，恍惚间，依稀还能看见墨勍大惊失色地向我奔来，托起我下滑的身体。
“他对你做了什么？那家伙对你做了什么？”
我无力地笑了笑。会让他如此失控的，也只有我了吧？
“只是往生咒而已……”我抓住墨勍的手，很努力地看着他，“姐姐……等姐姐回来，你告诉她……”
“闭嘴！闭嘴！你不准放弃，给我好好地活着！否则我就杀了木婉，杀了全世界的人！”墨勍死死地抱住我，发出像负伤的野兽一般的嚎声。
说些什么傻话……
我紧张地攥紧了墨勍的衣袖，却说不出话来，甚至在一瞬间想过永远占据这具身体，陪在的他身边……
呵，我果然是最自私的那个啊。
墨劼悄无声息地来到我们面前，冰绿色的眼睛带着一丝不屑，反射着冷冷的光。
我用尽所有力气才抬起手臂环抱着墨勍的背，死死地盯着墨勍身后的墨劼。
刽子手在冷笑，“真有趣啊。凭你现在的样子，还想保护他？”
海哥哥平板而低沉的声音回响在耳边，随着最后一个尾音的消失，那种深深沉入水底的感觉又来临了。
其实并不可怕，反而是一片平和，只是那种才得到就已失去的遗憾让我感到悲哀。
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感觉不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却依稀看见死神那张白色的脸。
死……神？这么说，这一次是真的会死了？
“依照约定，我来取走你的另一半灵魂。”
死神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我半睁着眼睛，迟钝地看着他缓慢的动作。
他刚才……在说什么？什么约定？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死神将手放在我额前，可以感觉到灵魂在聚集，我睁大眼，突然被一股情绪所淹没。
悲伤、绝望、痛苦、疲惫……以及一丝对海哥哥的眷念。
一些不属于我记忆的画面飞速掠过我的眼前：墨勍站在房顶上对着夕阳疯狂大叫木小锁……墨劼张开双手，微笑着说“我已经等了你四百年”……最后是海哥哥暗红色的幽灵，“我”一动不能动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将手里的武器毫不犹豫插进“我”的胸口，目光如斯冷漠；远处是墨勍和墨劼打斗的身影，那一刻，“我”终于心死……
刹那间，一切都清晰明白了。
“小锁，保重……”幽幽的叹息过后，有什么东西像细沙一样飞散，一点点落在死神展开的手心里，慢慢消失不见。
“姐姐！不要！”我大叫出来，猛地睁大眼。浓浓的黑雾里，仍能看见死神若隐若现的脸。
“姐姐，你到底跟它做了什么约定？姐姐！”我挣扎着，却没有一点力，就连声音好像都不是从嘴里说出。
死神冷冷地看了我片刻，然后转身。
“放了我姐姐！带我走，带我走吧……”
“一个身体，只能取一个灵魂。头一次我取了她的半个，所以这一次，我来取走她剩下的半个。”
死神毫无起伏的声音冰冷地回答，我愣愣地看着他黑色的背影，等我再回神时，看到的却是墨劼的脸，还有他激烈的眼睛。
“木婉……”
我恨恨地瞪着他，想也不想地喊：“滚开！”
也许我的声音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大，墨劼的嘴角带着淡淡笑意，对我伸出手来。
我艰难地躲闪着，忽然看到仰面躺在一旁，双目紧闭的墨勍。
我惊了一下，想也不想地爬了过去，“……勍，墨勍，你怎么了？我是小锁，木小锁啊！”
躺着的人全无反应。我颤抖着伸出手抚上墨勍的脸，虽然有些冰凉，但还有呼吸。
稍稍放下一颗心，我恨恨转头，怒不可抑地瞪着墨劼。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这个魔鬼早已被我杀了几千次！
墨劼同样瞪着我，先是无法置信的震惊，然后那种震惊化为愤恨，带着磅礴的杀机汹涌而来！
冰绿色的眼珠颜色渐渐变深。
“婉儿，别开这种玩笑了。”墨劼低沉地说，甚至还对我轻轻一笑，“我知道你恨我，如果想杀我，你亲自来动手啊……”他右手一扬，暗红色的幽灵瞬间现身于他和我的中间，“这种谎言很容易被揭穿的……李归海，你告诉我，这个人是谁？这个躯壳里的灵魂到底是谁？”
“……”幽灵无言地看着我，虽然麻木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我却看到某种莫名的情绪浑浊了他原本冷漠的眼睛。他像是看着我，又像是什么也没看在眼里。
然后，海哥哥一字字地说：“对不起主人，往生咒失败了。木婉的气息已经全部消失，她不是木婉。”
看着墨劼瞬间僵硬的脸，以及随后出现在他眼底的情绪，那些懊悔、愤然、心痛……忽然间，我想到一个可能，一个我从没有设想过的可能——
“你喜欢我姐姐？难道你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喜欢姐姐？”
原本是冲口而出的话，当墨劼抬起头，用那样荒芜的眼神看着我时，我知道我说对了。
这才是他千方百计想逼姐姐嫁给他的原因；这才是他苦苦纠缠了几百年不肯放手，还一心想要找到姐姐的原因；这才是他炼化海哥哥的原因——因为嫉妒！
可是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逼得姐姐心死，还跟死神做了交易，这就是他想要的？
我忍不住凄迷地大笑，痛苦中带着强烈的复仇的快意，“听见了吗？墨劼！你做了那么多，结果又得到什么？是你杀死了姐姐，一连两次杀掉心爱的人，很痛苦吧？这就是给你的惩罚！惩罚你永远失去姐姐，失去你所爱的人！”
冰绿色的眼珠像冰一样凝结了。我冷笑一声，调转目光看着地上的墨勍，心里微微一痛。
低头在墨勍微凉的嘴唇上轻吻了一下，我拾起他手里的长剑，起身走到墨劼面前。
墨劼抬起有些涣散的瞳眸，淡淡道：“想杀我，就凭你？”
我扬起嘴角，“为什么不呢？杀了你，为姐姐和父亲报仇，墨勍也可以得到族长之位……就算是用命来换，也很值得了。”
墨劼眼里射出冰冷的光，一把捏住我的脖子。
我同时出手，剑身完全没入他的胸口。
“……多么纤细的脖子，再一用力，就会断掉吧？”墨劼咳出一口血，人偶一样精致的脸上是灿烂而艳丽的笑容，“不过就算是这样，你也死不掉……同样的，就算你刺我再多下，也杀不了我……”
“怎么办呢？”他凑近我的脸，轻声道，“婉儿不在了，这个世界该会多么冷清啊。”
“不如我们一起走吧？去找你姐姐……什么族长之位，就给墨勍那个笨蛋好了。我带你去找你姐姐，她一定会很高兴看见你的……”墨劼以一种温柔之极的语气对我道，看着他疯狂的眼睛，我毫不怀疑他真有能力杀我！
一股气浪围绕着墨劼和我成形，渐渐形成飓风。我抿着嘴，几番犹豫，才坦然一笑。
这已算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放屁！”
耳边突然乍响的声音让我一震。墨勍的脸色仍然灰白，他躺在飓风区之外，狠狠瞪着我和墨劼。
“该死的……木小锁，你又忘了是不是？”他爬起来，目怒凶光，拖着一条腿慢慢走进飓风区，“你的命是我的！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你都只能呆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许去！”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我没忘。”
可是我们又能怎样？墨勍受了重伤，而海哥哥又成了墨劼的帮凶，可以说根本没有人是墨劼的对手。
墨劼睨着墨勍，冷冷道：“怎么，想一起吗？”
墨勍只是阴阴地一笑，眼中闪过一道冷光，那把不知被他藏在何处的破魂已经悄无声息地插入墨劼胸口，然后他一把格开墨劼的手，将我解救出来。
墨劼很轻易地就放开了我。
鲜血将他黑色风衣下的白色绸衫全部染红。墨劼仍是无动于衷地瞄了自己的胸口一眼，抬头对着我和墨勍微笑。
“破魂和斩妖……没错，若是别人被这两把剑插入胸口，一定非死不可了。”看着我和墨勍紧张的表情，他笑得更加愉悦，“其实我也一样，所以你们不用担心。”
飓风让我和墨勍站都站不稳。墨勍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将我拉到他身后。
“……只不过，你们也不可能走出这里。”墨劼目光渐渐有些涣散，眼珠的颜色由绿变蓝，然后颜色一点一点加深，直至变成墨勍一样的黑色。
到最后，连黑色也淡去，完全变成了银白。
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墨勍骤然紧绷的身体以及从他指尖传来的力道让我隐约猜到即将会发生的事。我开始挣扎，拼命想要挣脱墨勍的手——他跟墨劼一样是墨家的人，一定知道要怎么逃出去，只要还有一丝希望——
墨勍却突然转头，凝视着我，“不用挣了，我死也不会放手的。”
我一下子呆住。
飓风轰天而立，形成一道不可突破的围墙，墨勍猛地收紧手指，将我牢牢抓住。除此之外，强大的压力迫使我们停在原地，根本无法前进或是后退一步！
我和墨勍会死在这里吗？像这样手拉着手地一起……
好奇怪，明明应当很害怕的。然而这一刻，心情却是很平静。
深吸一口气，我转头看向墨勍，却在他身后看见了海哥哥半透明的灵体。
海哥哥的目光依旧那么缥缈，他缓缓抬头，双手扬起。
他看着我，却又不像是看着我，说着让我无法理解的话。
其实根本不算说话，他只是叫着两个名字而已——
“婉儿……”
“……小锁……”
叹息似的呢喃过后，冷僻的音节一个个从他嘴里缓缓念出。我全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盯着上方漂浮的身影。
几乎在不可能的情况下，飓风形成的围墙动荡了一下。明显的异样让墨勍也察觉到，他惊讶地转头看我。
我却是看着海哥哥。明明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我却仿佛看到浓浓的悲伤——不该出现在被炼化的幽灵眼中的悲伤。
说起来，好像姐姐从这具身体消失之后，海哥哥就变得跟之前不一样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知道，这也许就是唯一的转机——他施的咒术，根本不是加强墨劼力量的咒术，而是削弱的咒术！
我拉了墨勍一下，咬牙道：“快！我们走！”
果然，那道无形的墙已无刚才的威力。墨勍一把扯下他脖子上的银链，银色的光从他指尖开始向上延伸，在他手上形成一层光辉，仿若实质。
他以手为刃，对着风墙划下一道口子，同时身子一震，再吐出一口血。
我担忧地扶住他，墨勍却挺直了背脊，拖着我用力一跃。
我下意识地回头，最后望了墨劼一眼。那张脸带着强烈的不甘和愤恨，却没有能力再阻止我和墨勍的逃离。
他的眼神，已经成为死灰。
然后海哥哥和墨劼都被重新恢复的风墙挡住，从我眼前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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