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对墨勍说我没有嗅觉，其实并不正确。只不过，我所拥有的嗅觉，不是人类的嗅觉。
我能闻到腐败的气息、妖兽的恶臭，或是墨勍这样的清洁者们身上带着威慑力的重金属味道（如果他们不刻意收敛的话）；但人类生活中的一切美好味道，对于我来说却形同虚无。
种种味道中，我最厌恶的，就是死亡的味道。那是一种让人从心底里觉得悲哀的味道，如果散发着这种味道的人和异族是死于不甘，那死亡的味道就会更加浓烈，让我窒息得想逃。
原本想跟着墨勍，从而掌握他的一切，但我根本做不到。我靠着墙脚，只觉得全身发冷，怎样也无法迈动脚步。
而我的“主人”墨勍，此刻就在楼上，对着他的猎物挥动着死亡的镰刀。
如果不是跟着墨勍，我还不知道我住了两年的地方居然生活着好几只殑妖。这种妖通常并不与人类世界接触，他们的出现，多半是为了得到或守护某样宝物，因为他们力大无穷却很死脑筋，常常会被别的异族所利用。
这一次，墨勍设了结界，所以在普通人眼里，这幢别墅就跟往常一样平静。而事实上，强烈的死亡味道从二楼开始蔓延，空气中充斥着绝望和悲伤。我捂着胸口，痛苦的感觉并不低于楼上的那家子殑妖。
从进入别墅大门，墨勍就开始了无声的杀戮。我却从第一只殑妖倒下开始，就难过得无法前行一步。
但这一次，我却是真正感到了墨勍的强大——
攻击力不低于曾九那只黑豹妖的殑妖，几乎是被墨勍一剑一个地杀死，只有一只，逃到了三楼。
墨勍冰冷的声音，顺着楼梯旋转而下。
“说，木婉的幽灵，在哪里？”
“什、什么木婉的幽灵？我不知道……啊——”
我瑟瑟发抖，却不是因为殑妖的惨叫。
——木婉？木婉？
一时间，我的窒息感竟然被墨勍刚才那句话所带来的震惊压住。原来他一直寻找的幽灵，竟是——
“放屁！”墨勍却是压抑不住的愤怒，“你不知道？那你出现在这里做什么？不要告诉我你们殑妖也迷恋上了人类的生活！”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木婉的幽灵……求求你放了我……”
“我最后问你一次，她在哪里？”墨勍的声音沉了下去。
迷迷糊糊间，我隐隐感觉到墨勍即刻就会出手。
也终于知道，他寻找的是“她”，而不是“他”或“它”。
“我不知道……”哀求的声音忽然消失。
我不敢抬头，只能缩在大厅的墙角，紧紧地压住胸口。
那种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又来了……
死亡一步步从楼上下来，气息越来越浓，直到我面前——
“……你在做什么？”
墨勍的声音在我头顶上低沉地回响。
我几次想鼓起勇气抬头，然而都没能够。
“我问你在做什么？”他越发的不耐烦，一把拖起我。
我控制不住地尖叫一声，甩开他的手，一边惊惶地瞪着他，一边激烈地喘着气。
墨勍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你发什么疯？”
他眯起眼，我现在已经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先兆。
“我……”我竭力稳住颤抖的双腿，声音却喑哑难听，“我只是害怕，过一会儿……就好。”
墨勍这一次没有对我的失态报以嘲讽，他看着我，沉默片刻，将右手的长剑换到左手，然后伸手来拉我。
死亡的味道近在咫尺，我忍不住低声哀求：“别碰我，我求你别碰我！求求你！”如果可以，我以后都不想再面对眼前这个人，这个可以毫不犹豫斩杀一切异族的清洁者。然而我心里也很清楚，这句话是绝对不可以说出来的……
墨勍眼里迸射出怒意，他出手如电。我只觉得脸颊一麻，才听到那声清脆的耳光声。
我捂住脸，僵硬地缓缓转头，迎上墨勍狂怒的目光。尽管他此刻怒火冲天，我却不得不承认，就算是发火，眼前的少年依然是让人失神的俊美。
尽管这个少年做的事像死神一样令我恐惧……
再一次出乎我意料，墨勍突然转身，不发一言地大步而去。他调头的那一瞬间，我清楚看到他阴沉得可怕的脸。
我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墨勍真的消失在门后，才相信自己竟然又捡回一条小命。
怎么办？怎么办？这个少年是如此强大，又抱着那样的目的而来，我要怎么做才能保住自己这个躯壳，直到姐姐回来的那一天？
姐姐，教教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感觉稍好之后，我扶着墙慢慢出了别墅大门，外面果然不见墨勍，也没感觉到他的气息。
他离开了吗？
不过就算是暂时离开这里，也不代表从此放过我……
脚步沉重之极地走上回去的路，每走一步都是如此的累，并不仅仅是因为刚才目睹了那场杀戮，还有墨勍……
停在天桥上，我望着桥下急驰而过的车辆，茫然而麻木。
四百年了，想不到时间竟然会冻结大脑，连转动脑子想想过往都觉得困难。
虽然一早知道墨勍在寻找什么幽灵，却不知是特定的某个。直到刚才听到姐姐的名字，才知道墨勍的目标竟然是姐姐！
木婉……有多少年没听人提到姐姐的名字了？我以为在这个世上，除了我和归海，再没人记得姐姐。为什么墨勍会跟姐姐扯上了联系？
四百年前，姐姐明明已经在死在墨劼手上。就算墨劼不相信姐姐已完全消失，会大肆搜索姐姐下落的人也该是他才对，怎么会是墨勍？
墨勍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难道……他之所以找上我，也是因为知道了我的身份？
不，不可能！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怎么会放过我，只让我当什么仆人？
疯了疯了！再想下去我真的会疯了！
甩了甩头，我愤然转身，却一下子愣住。
二十步之外，无声地站着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他苍白的脸孔毫无血色，一对眼睛竟然只有瞳仁，而且黑得发亮。明明隔了这么远，我却似乎仍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也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之前也仅见过一次，我却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死神！
跟墨勍不同，清洁者只是异族的灾难，而死神的出现，却意味着某个人类或异族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或者即将走到尽头！
那一刹那，我相信自己的脸色肯定跟死神一样苍白。
我怎么会忘了，无论我脱离人类的世界有多久，就算这具不死的身躯再像异族，我也绝对不是真正的异族。
真正的威胁，不是来自异族或清洁者，正是人类或异族死亡之前，几乎都会见到的死神啊！
愣了一下之后，我立刻回神开跑，心里又是惊惶又是懊恼。
肯定是因为我沾染上殑妖一家浓烈的死亡气息，才会被死神发现了我的踪迹。对死亡的恐惧，除了那让我窒息的阴寒，还因为它会给我带来另一种死亡危机。父亲明明嘱咐过我，我却因为急于知道墨勍的弱点，而将这可怕的后果一时抛在了脑后……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死神已经悄无声息地尾随而来，他不近不远地跟着我，并不出手。这就是死神可怕的地方，他让人避不开，防不了，也根本没办法阻挡……
就在我即将飞奔下天桥楼梯的时候，眼前一阵恍惚，待我定神，却远远地看见熟悉的身影。
桥下，是我的木婉姐姐。她穿着那件我为她选中的白色纱衣，仰着脸温柔地看向我。
见我看他，姐姐对我微微一笑，“小锁……”
我听不见姐姐的声音，只看见她嘴唇微动，仿佛正叫我的名字。
我心潮澎湃地与“姐姐”对视片刻，然后艰难地收回目光，转身从另一个方向冲下楼梯。
刹那，仿佛听到那幻影的叹息。
“你已经不记得姐姐了吗？小锁……”
我咬着嘴唇，忍住心口的疼痛。不，它不是姐姐，不可能是姐姐，它只是死神的千万化身之一，一个诱惑我自己走向死亡的骗局！
下了天桥，我头也不回地拐进路口。眼角的余光没有瞄到身穿黑衣的死神，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而是继续跑，直到眼前发黑，胸口又闷又痛，才再次停下。
大口喘着气，我抬起头看着四周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的小学生，又看到旁边镀金大字，才发现自己竟跑到某座小学的大门口来了。
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仍然不见死神，一切都太正常不过。
“棉花糖，好吃的棉花糖！”
——卖零食的小贩。
“……橡皮是我的，还给我！”
“不给不给，有本事就来追我啊！”
——还有追逐打闹的小学生。
“同学们排好队，要遵守纪律，等下一个一个地过马路，知道吗？”
“是——”
年轻亲切的女老师和手牵着手等待过马路的天真的小朋友。这一切是如此真实，但越是真实，就越是让我无法分辨，越是让我害怕！
“我让你还给我，听到没有？”小女生追着小男生到我面前，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小辫在脑后一晃一晃。
“不给！不给！”男生嬉皮笑脸的，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一边跑，一边回头逗弄那个小女生，“捡到的当然就是我的了！”
小女生噘着嘴，眼看就要哭出来。我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们直冲我而来，但就在小男生撞上我的前一刻，他又跳开了，换了个方向接着跑。
这次，他们的前方是那个正轰轰开动的棉花糖机！
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大叫起来，我僵在原地，眼看着那孩子撞上了机器。好大的一声响，倒在地上的男孩大哭起来，四周的人都围了过去，我穿过人群怔怔看着那个哭泣的小男孩以及没有受伤却担心害怕得直掉眼泪的小女孩。
“……是不是很痛？有没有哪里痛？”小女孩完全忘了自己的橡皮，哭得一塌糊涂。
我恍惚了一下。多么的熟悉情景啊……好多年好多年以前，一对何其相似的青梅竹马……姐姐，海哥哥……
“你怎么搞的？刚才怎么不拦住他？”一个接孩子放学的家长转头，又是焦急又是生气地对我吼，“刚才要是拦住他，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了！”
我有些迟钝地看了那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眼，又看看那两个还在哭泣的孩子，转身欲走。
是幻象，是幻象，一定不是真实的……
忽然之间心生警觉，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有黑影从天上飞速坠下！我来不及多想，向后一跳，闪身躲过。
只听到“咣”一声，一个花盆摔在我刚才所站的位置，四分五裂！
我被吓得几乎站不稳。
父亲改天逆地，以自己的灵魂永不超生为代价让我在这具身体里重生，并拥有永恒的生命。然而这具身体现在已不单单是身体，更是一个重要的容器！我小心翼翼委曲求全地挣扎了四百多年，要是让那个花盆砸碎头骨，只怕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前功尽弃！
违背了自然定律的身体，原来真的会成为死神所追逐的目标。一旦被他们缠上，那就会没完没了，直到将我逼出这具躯体为止。
心在狂跳！我抬起头，学校大门及人群都已消失，我此刻看到的，是肮脏的某个不知名的后巷，除了堆放的杂物和垃圾，空无一人。
只有那盆摔碎的花，还在原地。
我喘着粗气，眼观四路，留意周遭的每一个动静。
仍然不见将我引诱到此的死神，却听见熟悉的声音：“……小锁，小锁！”
一个女人气喘吁吁地站在巷口，拍着胸，“你跑什么啊！老远就、就看见你，怎么叫你都听不见……”
我望向她，惊讶地叫：“黎姐？”
“哎哟，可真是累死我了……”黎姐扶着腰抬头看我，又是气来又是笑，“你到底在跑什么啊？害我也跟着跑个半死！喂，要请我吃饭哟，大老远的给你送来！”
“……什么？”
“还不就是你的工资？昨天你走后，我想来想去都不服气，又找那个方老太大吵了一架，这不，那吃软怕硬的女人终于把工资补给你了！”
我看着黎姐，勉强地笑了一笑，觉得不对，又立刻收住。
“还站在那里干吗？还真的打算让我送到你手上啊？”黎姐有些不高兴地挥着手中的袋子，“我还专门从那边给你带了卤味过来，还不自己拎着！”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到底该怎么办了。我真的不知道，眼前的黎姐究竟是真的还是死神弄出来的幻象，这一过去，是不是又有一个花盆会从天而降？
就算选择留在原地，也不见得就是正确的……
我到底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闭了闭眼，我握紧拳头，低头向巷口冲去。在经过“黎姐”的身旁时，我不但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速度！
出了巷子，周围的景色却赫然转变成十字路口，林立的建筑和绚丽的室外广告晃花了我的眼……我又是一呆，却不敢再动。
死神盯准了我，制造出一个又一个的幻术。我虽然明知道眼前的一切很可能都是虚幻，却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
忽然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我迅速转身，与身后的人面对面。
俊美的少年手持破魂，脸色阴沉恐怖。我瞪着眼前目光如炬的“墨勍”，与它对视片刻，然后突然转身朝反方向跑！
“……看见我还敢跑？”身后的幻影低咆着，带着不可置信。我不理会，却仅奔出两步，就被一股重力狠狠地推向一旁，背后立刻传来火辣辣的感觉。
墨勍按住我的肩头便我无法动弹，一手高举破魂，眸子里闪烁着冰冷的怒火。
“当我说话是放屁，嗯？”
虽然被撞得七昏八素，但我还是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他。
会主动攻击的……难道，难道眼前的墨勍不是幻象，而是真实的？
迎着墨勍像是要吃人的目光，我几乎是脱口大叫：“墨勍，救我！”
墨勍呆了一下，我扑上去，紧紧抱住了眼前唯一的真实。
之前遇到的那些早就让我无法支撑了，只是为了还能活着，才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千万不可以停下！幸好墨勍来了，他一定可以赶走死神，一定有本事赶走死神的！
墨勍身体有些紧绷，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推开我。
片刻后，墨勍已经回神。他眉头微皱，原本的盛怒也变成了疑惑，“你刚才说什么？”
“救我！救我，墨勍……我还不想死！”我几乎快哭出来。
然而没等我说完，墨勍的神色就变得凝重起来。
他一语不发地抬头，直视前方。
“……死神？”
墨勍嘴里吐出的两个字让我立刻回头。在我身后，身着黑衣的死神正静静立在那里。
我一惊，更用力地抱住了墨勍，“他、他……”
墨勍紧紧盯着死神，此刻的他完全不是对付异族时的那种漫不经心，连四周的空气都沉重起来。
他静静地抬手，将我揽住。
他的这个动作把我吓了一跳。我惊讶地望向他，墨勍却看也不看我，对死神眯起了眼。
“她的灵魂属于我，也只有我才能决定她的生死。”他缓缓道，“请你离开。”
时间仿佛一下子静止。我的心跳如雷，手心全是汗。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墨勍如此客气地说话，这意味着什么，不难想象。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身后的死神平板地开口：“你是说，是你收集了这个人的灵魂，并封印在这具躯体里？”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死神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抑扬顿挫，让我忍不住想捂住耳朵。
而他话里的内容，更是让我紧张万分！
果然，墨勍的脸上出现一抹疑色，“灵魂收集？”他看向我，目光闪烁着惊疑，“封印？”
我移开了眼睛。
灼热的目光盯了我片刻，才听见墨勍的声音。
他对死神道：“没错。这个人是我的奴仆，因此我赋予了她长久的生命，以便为我做事。”
“人类，不可能拥有长久的生命。”死神不为所动，仍是那种平板的音调。
“……我不会让你带走她的灵魂。”
“她已经死了，你没权阻止。”
墨勍目光一闪，终于压制不住嚣张的本性，“我再说一次，这个人是属于我的。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带走她！”他亮出碧剑斩妖，昂起头，冷冷地说：“就算是死神也一样。”
死神黑得异样的眼珠盯了墨勍片刻，道：“你阻止不了的。”
说完，他“嗖”地消失了，就跟他的出现一样的突然，而那种如影随形，让我全身发寒的死亡阴影，也跟着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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