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跟房东太太退租的时候，房东太太老大不情愿，但到底还是将多余的钱退给了我。
其实现在的我已在不在意这些了。横竖有墨勍在，他这个主人总要做点符合他身份的事，不是吗？
最后再看了一眼住过两年的“家”，锁上门，取出钥匙，就算是跟这一段过往说再见了。
墨勍背着他那个蓝色的背包，一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却与我的右手相握。
像是恋人？呵，但我们都心知肚明，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因为我们都清楚记得死神消失之前的最后那句话，我既然已被盯上，自然不会被轻易放过。
墨勍帮我保住这条命，而我帮他达成目的——这就是两手交握的原因。
我只带了最简单的行李，并没有问墨勍要带我去哪里，反正他自己是有所计划的。我这颗棋子，只要老老实实地按照他的意图落在该下的位置即可，其他的，我不想操心，也没本事操心。
玻璃门上倒映着女子毫无表情的脸，也许算得上是美丽，却显得异常苍白。那是已经跟随了我四百年的新面孔，我却仍然无法适应，深感陌生。
虽然活了下来，却几乎失去了木小锁拥有的一切，包括以前的躯壳。
列车外，冰冷的钢筋水泥建筑飞速退去，脚下的行人显得那样渺小，只因车体完全隔音，让人不禁有玻璃外的世界其实无声的错觉。
所以车厢里的热闹才显得那样清晰。中午时分的轻轨坐满了乘客，或是拿着播放器独自沉浸在音乐的世界，或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说说笑笑，只有我和我身旁的少年，脸色阴冷地立在其中，显得那样突兀。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坐轻轨了。虽然不知道墨勍的目的地，但肯定会带我一起离开这座城市吧。横贯全城的轻轨线，本次列车已经快要到达机场所在的终点站，座位也渐渐空了起来。但墨勍和我都仍然没有要坐的意思，我的右手仍然与他的左手相握，身体却离得很远，各看向一边。
无话可说，只得沉默。
我靠着玻璃窗，凝视着几米之外的一个美丽的少妇。
尽管外表并不年轻，但那女子有着让人惊叹的精致容貌。她的细眉飞扬、斜入云鬓，挺鼻红唇，妆点得恰到好处。一身加入了时尚元素的红色旗袍映衬着她的冰肌玉骨，有着流苏的黑色镂空织绣披肩更是增添了一份高贵。明明是古典娴雅美人的气质，却又因为一头长而卷的秀发显得妩媚之极。正是那处矛盾，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跟任何人交谈。尽管面容平淡，美丽深邃的眼睛却透着浓浓的悲伤，让人心怜。
众人的目光都时不时地瞄向她，却又不约而同地没有靠近，以至于她的周围形成了小范围的真空地带，越发的聚焦目光。
也许是她的美太过惊心动魄，让人心生敬畏，不敢上前。
我已经注视了她很久。不过不是因为她的美丽，而是因为，我认得她。
当她进入这节车厢的时候，我就隐隐猜到她的目的。见她径直走到我和墨勍的不远处坐下，我心里轻叹了一声，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我瞄了墨勍一眼。他并没有看着那个红衣女子，但我知道，墨勍并不像他表面的那样平静——他现在已不单单是“握着”我，而是“攥着”我了。
再将目光投向车厢中央的红衣女子，我不禁想：看来我以前是小看了她了啊。能让墨勍有所重视的对手，绝对不会那样简单。
正在这时，那女子忽然抬头望向我和墨勍这边，漆黑深邃的眸子仿佛能将人的魂魄也吸走。我心里一惊，好不容易才没让自己的目光退缩。
然后她垂眸一叹，优雅地起身。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缓缓走到了我们——更准确的说法，应当是墨勍的面前。
墨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露丝毫声色。
一个是俊美少年，一个是艳如芙蓉的美貌少妇，两人都不发一言地长久对视。眼前这一幕确实很诡异，难怪车里的人全都光明正大地看了过来。
终于，墨勍先开了口。他冷冷道：“要搞事可以，不要在这里。”
女子一扬眉。
“你怕？”她扫了我一眼，“是因为她——还是旁边的那群人？”
墨勍盯着她，顿了片刻，仍道：“我说了，别在这里闹事。”
“怎么，你也想守规矩了？杀曾九的时候，你不是很能闹吗？现在警告我别在这里搞事，是不是太好笑了点？”女子冷笑。
没错，这女子正是曾九的妻子。我早知她不是人类，却没想到，她不但是个异族，而且好像还跟墨勍认识。
“曾九？”墨勍眯起了眼，嘲讽地一笑，“原来你是为他而来，难怪你会不怕死地主动找上门。”他像是很随意地将我一拖，揽上我的腰。我僵在当场，怔忡地望向他。
墨勍却看也不看我，“你上次能从我手上逃跑，这一次怕没那么好运了。”
红衣女子还是一声冷笑，“你的废话好像太多了点。”她的话音未落，便陡然出手。我只觉眼前一花，甚至没看清她手中到底是什么，一个黑影就冲我迎面扑来。
墨勍的斩妖不知什么时候拔了出来，将那东西“噗”地一斩为二。我呆了一下，才发现那竟是一条通体黝黑的细蛇！
这女子是蛇妖？
我惊魂未定地瞪向她。就算她恨墨勍杀她丈夫，但为什么会先攻击我？难道她知道是我带墨勍找到的曾九？
可是那天我没看见还有别的异族啊……
墨勍脸色也十分难看。他眼里燃烧着怒火，嘴角抿得紧紧的，搂着我的手也越来越大力。
“你居然护着一个异族？！”红衣女子一击不成，并没有立刻再次逼近。她冷笑着取下肩头的披肩，那披肩缠在她手臂上，竟化成了一条粗壮的黑蛇。
四周的空气产生了异动，以墨勍中心，分离出一个十米左右的圆。四周的景色淡去，面露惊骇的人们渐渐消失在我视线之外。
墨勍展开的这个结界，已将我们所在的空间转移。这种连上下左右都无法分辨的结界，我以为只有墨家的族长才有能力启用，没想到连墨勍也可以！
关于墨勍的传说，看来不仅仅是传说啊。这个红衣蛇妖就算再厉害，应当也不是墨勍的对手。
既然如此，墨勍为什么会是如临大敌一般？
容不得我多想，对面的女子再一次攻击过来。原来缠在她手臂上的黑蛇才是她的武器！那蛇灵活之极，几乎跟她形为一体。而不知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每一记狠招都是先攻向我。
黑蛇的蛇身缠在红衣蛇妖的手臂上，扁状的蛇头一伸一退，快得我几乎看不见。不知是不是由于带着我这个累赘，墨勍的每一次回击都落了空。我固然是被吓得够呛，反看墨勍，他脸上的怒意也是越来越甚。这种情形，也是好笑吧……清洁者竟然为了保护我这个“异族”，竟会暂时受制于红衣蛇妖……
墨勍想必从未吃过这样的亏，他拖着我，对着迎面而来的蛇头，再次挥动斩妖。
却再一次斩空！
他眼睛暴射出慑人的狠光，冷笑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好，我就看看，你这个手下败将还有哪些花招！”不等黑蛇再次出击，他拖着我，主动迎了上去；目标不是黑蛇，赫然是面前的红衣妖女！
近距离之下，我看见面前的美艳女子弯了弯嘴角，竟是一抹算计成功的笑容。一怔之下，就看见她后退一步，双手在空中挥出一个大圆，带着一丝凝重感向我和墨勍推出。
我不知道她这是做什么，但想也知道肯定很要命。面前是千万点闪闪发光的银星，那画面绚丽之极，却看得我心神一震。
距离实在是太近，就算那千万银星小之又小，仍能看出其蛇的外形——那千万点银星，竟是千万条细小的银蛇！
墨勍的脸色巨变，几乎同时就做出了反应。他提起我，将我抛向一旁，右手的斩妖同时挽出一个剑花，挡住了大半银蛇的攻击。
看到的和听到的瞬间一滞，然后我才从半空中落下，却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摔个七昏八素，反而像失了重力一样，仰躺着墨色渐浓的黑雾里。
划动手脚，却根本找不到着力点。
莫不是墨勍的那一掷，将我丢出了他的结界？
我转动眼睛，果然不见墨勍和蛇妖，可是我也不在轻轨车厢里。这样浓重的黑雾，倒像是墨勍设的结界之外的第三空间……
就像是无声无息地落入这个空间，我动不了，听不到，就连眼前的光，也越来越暗淡。要是迷失在这里永远无法出去，要是墨勍无法在这个空间找到我……我瞪大了眼，不去设想那些万一，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那个人的名字。
苦笑，我竟然会有等待清洁者来救我的一天。
静止的空间，根本无法察觉时间的流逝。正当我越来越疲惫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某个存在悄然无声地出现在我身边。
沁骨的寒意随之蔓延。
我立刻紧张地转过头去，等看清来人的样子，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那张面孔熟悉得几乎令我一闭眼就会惊醒——依然面无表情的死神站在我面前，只有黑色瞳仁的眼睛闪着让我心惊胆战的幽光。他没有开口，我却仿佛听到他的话——
没有什么，能阻止死神的来临。
我大惊失色。
原来死神一直没有远离，原来墨勍之前受制于一只小小蛇妖，是因为他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没办法放开我的手。
那么我眼前的这个所谓的“第三空间”，其实根本就是我自己的幻觉世界吧？一个除了死神，再不会有第三者出现的世界，因为死神根本不会再给我逃离的机会——
死神已经扬起了手。看着那只像是慢镜头一样动作的手，我心里很清楚，死神不会再引诱我自己投向死亡，而是直截了当地取魂。
那么，就这样了吗？我几百年的挣扎求存，就是这样的结果吗？没办法救回姐姐，也没能向墨劼报仇，甚至来不及让墨勍转头看我一眼——
不要！我不要这样的结局！明明一切都是我的错啊，我已经这么努力地想修正我的错误，为什么还是换来这样的结局？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奋力地划动着手脚，却仍然只能在黑雾中无力沉浮，伸长了手臂也抓不住一根活命稻草，第二次体会到什么叫任人宰割，如果说那一次还抱着一丝奢望，那么这一次恐怕我是在劫难逃。
墨勍，如果我真的就这样死掉，你会记着我多久？
我瞪大了眼，看着死神苍白的手掌落在我面前。意识像碎成了千万细沙，那样的感觉不是没有过……原来被死神取魂，就跟被打得魂飞魄散一个样啊……
眼前已是一片茫然。真的……来不及了啊……
指尖突然一热，接着是整只手被温暖所包裹。眼前虽然一片混沌，却好像真的感到那熟悉的气息。什么时候开始，墨勍的存在竟会让我安心？！
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有人用吻撬开了我茫然的双唇，仿佛想堵住我流逝的意识。我弯了弯嘴角……虽然无法理解，但细沙似乎真的开始凝固，寒意也不再明显。我努力地睁大眼，尽管仍然看不见，但我用仅余的那点力气回握那人的手，主动吻上去，吸取他的气息。
像水波一样荡漾的身影终于渐渐清晰。我凝视着墨勍惊怒交加的脸，有些意外地发现了他眼底的那抹恐惧。
原来他也会有害怕的东西啊……
就算死神还在，我也一点不觉得害怕。
有些想笑，同时又觉得那样悲哀。
“……你不是说……我只是一颗小小的棋子而已？”我终于还是模模糊糊地笑出来，“其实你很在意我这颗棋子，对不对……”
而我也是直到刚才那一刻，才发觉自己最后想看见的，竟然是他的脸。
“……还好你来了，墨勍……”
失去意识的刹那，我看到的，是墨勍复杂的表情。
再次醒来，眼前是一片橙黄。
黄昏的太阳，带着无可奈何、不得不走的悲伤，一点点落到地平线之下。就连最后的那点光辉，也无法感到一丝暖意。
我慢慢转动着眼，扫了这个明显是房顶的地方一眼，再垂下眼，默默看着与自己十指相交的那只手。
握得好像很随意，却微微一曲，就能牢牢紧扣。
忍不住扬起嘴角……如果时间能够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头发被屋顶的狂风扯得好乱，我想抬手理一下，才发现连抬起手臂这样的动作都很困难。
索性让它这样狂舞着，我努力转头，望向身旁的少年。
墨勍俊美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说起来，这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平静的模样呢。以往就算是面无表情，也透着隐隐的桀骜和狠意，要不就是挂着若有似无的嘲讽。
黄昏的风同样吹乱了他微长的发丝，我凝神地看着眼前这张侧脸，笑意更深。原来这个少年是长着一张比任何人都清秀的脸啊……
察觉到我长久的视线，墨勍抛过来一个不悦的眼光，却没有多少真正的恼意。我对他微笑着，用尽稍微恢复的力气，缠紧了他的手指。
想要一直看着他，想让他一直握着我的手……这种感觉是什么？
是喜欢吗？是木婉姐姐对着归海哥哥的那种感情吗？
静静望着墨勍的脸，悲哀的感觉却一点一点填满我的心。我喜欢墨勍，喜欢上一个清洁者，甚至不知这样任性的感情是从哪一天开始。
它不该发生，却偏偏发生了。
但它没有长久的机会，因为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来让它长久。
是死神让我发觉了自己看待墨勍的心情，如果不是这次死神的出现，我也许会一直跟墨勍冷战下去吧？直到那天来临之前，都不会发现已经出现的偏差，也不会有现在悲哀的心情。
要是承受这种悲哀的人，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个，不是更加显得悲哀了么。
我眨也不眨地看着墨勍，哑声道：“墨勍，你救我，是因为你在乎我，对吗？”
墨勍的脸色有丝变化。那是隐忍的表情，还是羞于回答的窘迫？
我轻轻摇着他的手，“对吗……”
墨勍猛地转头，冷冷地看着我，“自作多情也该有个限度！我在乎你？没错！我在乎你！要是你让死神带走，我拿什么去换族长之位！”
我静静地看着他，虽然心口还是会因为他的话而疼痛，却只是疼痛而已，不再有怒意。
“原来还是因为你想当族长呀……”我淡淡地笑笑，随着那种全身力量都消失的感觉，无力地靠在他身侧。
那么他为我赶走死神的时候，那一刻出现在我面前的墨勍，他的表情也是出于我的幻象咯。
墨勍脸上闪过一丝恼意。然后他的表情平淡下来，目光还是那样冰冷。
“不然你以为呢？”
我闭了闭眼，轻声道：“……原来是这样。”苦笑一下，我睁开眼，看着他，“那你是不是永远都不可能喜欢上我，墨勍？”
“……叫我主人。”
我看着他，说：“你是不是不可能喜欢上我，主人？”
墨勍眼也不眨，冷哼一声：“废话。”
“……”我淡淡地一笑，“回答得这么肯定啊，连一点点希望都不愿意给我。但我却好像喜欢上你了，怎么办？”
看见墨勍震惊的样子，不等他将那种表情转换成不屑，我就接着说：“开玩笑的。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一个清洁者？除非是活得不耐烦。”
墨勍斜着眼，轻蔑地看着我。
好了，到此为止吧。我笑着摇了摇头，换了个话题：“那条蛇呢，你是放了，还是杀了？”
“你说呢？”墨勍哼了一哼，扬起眉。
是啊，我也根本不必要问的，“就算是这样，她也算是幸福了。”我点点头。不能跟心爱的人生在一起，那么死在一起也是一种幸福吧？
“死了还能幸福？”墨勍嗤笑一声，“我有时真无法理解你的脑子里究竟想些什么。”他站起身来，脸露不耐，“可以动了？可以动了就走。”
我没有动，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墨勍回过头来，有些冒火地狠狠瞪着我，“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叹了一声，平静地看着他不自觉收拢的手指，还有我那只他一直没有甩开的手。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很可怜罢了。”力气果然恢复了不少。我有些费力地撑起身子，借他的牵引爬起来，站在他身侧。
看着墨勍不以为然的脸，我反手扣紧了他的手，“走吧。”
我的时间应当不会太多了。就算放任自己的感情，喜欢上不该喜欢上的人，这样的煎熬不会也太长。
曾经我嫌我的时间太长，其实现在想来，我的时间是多么短啊。
可惜，我喜欢的那个人，不会这样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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