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缕斜阳渗入小楼,天光四合,依稀暖意里又升起寒凉。
今日视野通透,陆忱在窗边负手而立,以他目力,一眼能望见此间谷那边裕西关城墙的轮廓。
在楼里站了有一炷香,身侧终于有了动静。
陆忱淡淡扫过去一眼:“去这么——?”
一个“久”字还没说出来便没了声音。
他的视线停留在一旁突然冒出来的脑袋上,一时失语。
少年头顶的发髻散了,有细碎草叶戳在头发间;脸上滚了泥,眉头紧锁,眼睛睁得很大瞪着陆忱,整个人是个大写的落魄和特大写的气鼓鼓。
陆忱失笑:“……你这……怎么搞的?”
毛十三心烦意乱,两手嫌弃地摆了摆:“章木头!没躲过。”
陆忱略思忖便知他意。
他晾了章禾一天,那憨货手闲嘴闲,肚里指不定憋了多少碎嘴子等着发泄,十三回头路上正好撞上。这两人……风格迥异,一贯水火不容,想来又是撩猫逗狗一地鸡毛。
陆忱面无表情,内心却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湿漉漉地盯着他,满脸愤懑,大有他不发话便誓不罢休的意思。
于是,陆楼主只能轻咳一声,安抚似的摸了摸毛十三的头顶,顺手帮他把头上滚的碎叶子拣了:“回头我去说他,下回叫他见着你便躲着走,好不好?”
小少年低着头让他顺毛,闷声不响好一阵,这才点了头。
也是奇了。
这毛十三进风雨楼也好几年了,见了谁都还是一脸冷漠戒备,闹急了便张牙舞爪凶神恶煞。背地里提起他,楼里还是有人会叫他“小疯子”。
其他谁的面子他也不给,毛十三唯独服气陆忱。
陆忱让他干什么他就去干,让他学什么他就学,偶尔他不听话,陆忱训他他也垂头听着。有时语气太严厉了他还会委屈,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肯见人,非得陆忱亲自去寻他,哄一哄,才高兴。
见他点头,陆忱放下心来,遂问起正事:“东西买来了?”
毛十三又点点头,这次兴奋了些。
他把怀里藏的小包袱拿出来,举起递给陆忱,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没人碰,木头想看,没让!”
陆忱“嗯”了一声,接过包袱,也没打开看,只是拿在手中,好一会儿没说话,神思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毛十三看看那包裹,再看看他,小眉头一皱。
他冷不丁出声道:“不是阿月。”
陆忱回过神,询问似的看他一眼。
小少年仰着脸,伸手指了指那包袱,认真严肃地又重复一遍:“衣服,不是阿月。大了。”
陆忱就明白了。
……但他突然有点想装作不明白。
于是他面沉如水,古井无波,直视毛十三——这种事他向来擅长,一般人看到他这个表情都会不自觉两股战战,一边念起“不看不听不问诀”,一边闭嘴尿遁。
可是……
今儿这对象太不给面子。
被陆忱平静而暗藏深意的眼神剐了半柱香,毛十三保持着手指伸出的动作也坚挺了半柱香,连眼睛都不带眨的——看那样子,就算再来十七八柱香怕也是不够他烧的。
毛十三是没看懂陆忱眼里的意思,陆忱却把这小少年脸上呼之欲出的两个大字看得分明。
谁的。
既然不是月儿的衣服,那是给谁买的?
陆忱:“……”
之前陆忱为便宜行事,只哄毛十三这一趟是去给梓月买新衣裳,给了尺寸码数让他背熟,打发他去镇上成衣坊跑腿。
之所以让毛十三而不是秦昭章禾去……
试想,风雨楼陆楼主,给一个陌生的年轻姑娘置办衣服。
为什么呢?
哦,因为她眼神不大好没找到昨儿丢在湖边的衣服而现在正穿着他陆忱陆楼主的外衣满世界乱逛,太不成体统。
丢的衣服??
哦,之前有些误会,让她受惊丢了衣服,一时没来得及找回。
受什么惊能把衣服丢了???
哦,她当时正在沐浴,被他追着砍了几刀。
……?
感觉不对。
陆忱几次三番在脑中演绎这一套说辞,颠来倒去好几遍都不满意。
此事若换章禾去办……
一张大脸挂上十个小小的问号,再然后会变成一百个天真的问题,源源不断灌进他的耳朵,那他怕是要暴起砍人。
若换秦昭……
啧,霁明办事一定牢靠且毫不废话。
但……霁明有脑子。面上不显,他的琢磨全放在心里。
自从昨夜去他房里走了一遭,秦昭看陆忱的目光似乎都不大一样……有种微妙的“喔唷”和“我懂”,依稀仿佛还有那么一点“自家养的地主儿子终于开窍了”的老怀安慰。
……陆忱被他那样的眼神看得如坐针毡,也并不很想了解他都自行发挥了些什么场面。
说白了,就是陆楼主要面子。
既不想被章禾的聒噪舌头问死,也不想生受秦昭那自以为洞悉一切的目光。
所以这个重任只能交付到“人狠话不多”并且“听话不会瞎发挥”的毛十三手上。
…
陆忱倒不知道,毛十三什么时候也生出了如此敏锐的一颗八卦心。
他在这孩子直愣愣的目光里避无可避,简直想要叹气。
最后,先让步的是陆楼主。
“……行了手放下。一会儿跟着去就知道了。不准声张。”
得了他的允准,毛十三热烈地“嗯”了一声,若他有尾巴怕是已经摇出风来,在为接了又一个陆忱的“秘密任务”而欢欣鼓舞。
…
陆忱想着,一会儿去找夜弥。
……这次说什么也要摒弃前嫌开诚布公。
他要弄明白,为什么萧唯说夜弥可能是破“霜花叶”困局的关键之人。
他和那姑娘……怕是命格不合。
尚未见面先见刀。
好容易见面……继续见刀。
种种猜忌、重重偶然,成见立场是为前因,试探交锋算作后果,两人分明连话也没说上几句,却好像已经隔了山海。
…
早些时候,他在回春楼见过了萧唯。
面对他直截了当的火气和逼问,萧唯倒很冷静,也不曾为夜弥的出身师承辩解,只客观道:“单就我这数月所见,夜姑娘待小师妹一片赤诚,绝非作伪。至于他人过去……人皆有私,非私心之私,乃隐私之私。若只因人未曾向你我坦陈过往种种便疑心于人,这是你我狭隘之失,而非他人欺瞒之过。”
云沁之也在场。
她刚回来,并不清楚这二人在争执些什么,全程都侧耳细听不发一语。
后来场面冷下来,一时间无人再说话。
她这才开口,对陆忱温言一句:“阿忱,我不认得这姑娘是谁,也犯不着帮谁说话。不过是一句提醒,‘成见’二字易写难陈,最是幽微,你当知晓。若此人真如阿唯所说,是能解月儿之困的人,何必在意那许多?如今不是六年前,天时万不可误,我们等得,月儿却再等不得。”
这话不可谓不重,陆忱默然当场,无话可说。
今日湖边见面,夜弥执拗重复的那句“我自己想”又让他心头一震再震。
为了月儿,让他和不同道之人同谋一时也无不可。
但在此之前……
陆忱将目光投向谷中一片苍茫墨绿,眉心有结。
他一定要再去确认一次。
确认她说的那句“谁也不为”究竟有几分斤两。
就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