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大约是陆梓月近一年来最开心的时候。
春日的下午,暖融融的将军山。
浅草柔韧,才将将能覆过玉狮子的马蹄——她终于跑赢了陆忱,如愿以偿翻身上了北落师门。
这丫头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拉缰绳,让这灵驹高高扬起前蹄,炫耀似的绕着地上的两人跑了好几圈儿。
“怎么样!”
陆梓月朝陆忱和夜弥嚷着,满脸热得红扑扑的全是汗,眼睛里像是落了小太阳。
陆忱抬手牵过梓月原来骑的那匹枣红马,抬头看她,言简意赅道:“厉害。”
夜弥跟着点点头,向马上的小姑娘竖起了拇指。
陆梓月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咯咯笑起来,垂在脑后的辫子马尾巴似的轻快地甩动。
很快,她发觉了新的趣味。
——陆梓月个子小,很少能有这种从高处俯瞰陆忱的机会,更不必说那个整日里在她头顶上飞来翻去的夜弥……
她骑着北落师门,绕着圈不住偏头,颇新奇地来回打量这一双人。
…
在这丫头眼里,这世上的男子没有能比得过陆忱的。
她哥哥多好啊!
年纪轻轻就是十六州的领主,天上地下仿佛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陆梓月虽身在此间,但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她是出不去,却也不妨碍有关陆忱的只言片语从外面传进来。
在她还小的时候,很黏陆忱,常常觉得和他分别的时日难熬得紧,吃不下也睡不好。谷中师兄师姐心疼她,每次来看她时都会有意无意透点儿口风,告诉她陆忱在哪里又干成了什么事如何如何。
她懵懂又憧憬地听着,那时心里便悄悄有了个骄傲的念头——啊,她哥哥真是很厉害的,保护着很多人,更在保护着她。
随着她日渐长大,生出了小少女的身型和心思,倒也不好意思像垂髫时那么黏着兄长,但那个从小便种下的念头却越来越清晰。
她哥哥这些年,气场愈发孤绝冷厉,在人前总是板着脸带着刀,生人莫近,神魔辟易。但陆梓月却知道,人后的陆忱还像他少年时一样,是内敛而温和的。
他会愿意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就安静地听她说话;会陪着她去荒山野地里不言不语地跑上很久的马,等她累得睡着,再把她抱上马带回此间谷;每一年她生辰,陆忱无论在哪里都会星夜兼程赶来陪她,踩着子夜的点儿给她煮一碗卧着溏心蛋的长寿面。
就像其他人没办法想象一个温柔的、沉默的陆忱,陆梓月同样也想象不出,她的兄长握起刀剑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在这姑娘的小心思里,既因为陆忱的另一面只有她看得到而得意,又暗暗地有些不满足——她哥哥这么厉害这么好,恨不能让所有人都来瞧一瞧夸一夸才行呐!
……
小陆将军骑着高头大马,仔仔细细的看着陆忱,再看着夜弥,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还是第一次,她看见陆忱和一个年轻女子并肩站在一起。
一身黑衣的陆忱,系着青刀,牵着红马,神情依旧淡淡的,但能看得出非常放松。他微扬起头看陆梓月,沉声赞她“厉害”,眼睛黑而亮,有不明显的笑意。
夜弥站在他一侧,慵懒地倚着一匹灰毛马,一笑之后向她竖起拇指。
春日里的太阳光落在这两人的身上,真是……说不出的好看。
软风过荒山,一口吹散了皮肤上汗津津的闷热感——陆梓月在这一瞬间,猛地觉出了莫名的惊喜和畅快。
她几乎欢呼了一声,像是挖到了什么珍宝的孩子,北落师门被她带的也唏律一声,脚踏土地,扬起一片纷纷的草屑。
这小丫头转着马,踢踢踏踏到夜弥身边,眉目间笑眯眯的,似有掩不住的狡黠。
“阿弥姐姐!你觉得,我哥哥好不好?”
夜弥扬了扬眉,侧头盯了陆梓月一眼。
“好不好嘛?”
“不骑了就把马还我。”
——正困惑这小丫头为什么会问这古古怪怪的问题,夜弥便听得一旁的陆忱迅速接过话去,于是又侧头盯了他一眼。
陆忱一张冷冷的棺材脸,在一片春色里也没软化多少。
他抬手,作势就要去抓玉狮子的辔头,惊得陆梓月咯咯笑个不停,指挥着那灵驹一窜三丈远,一边逃一边回头冲他哥做鬼脸。
“……就不给就不给!北落师门,我们走!”
陆梓月的笑声远远地传过来,小小的身影在一片山的光影里左右驰骋,像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鸟,跟此间谷里那个会蹙着小眉头发呆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夜弥看着她,一时间有些出神。
耳边忽听陆忱说了句:“这丫头,也就跑马时开心些。”
夜弥侧头看向陆忱,忽然觉得他说这话时的神色……好像有些落寞,不大像他。
正当她疑心自己看错,想悄悄再看一眼时,陆忱却转过脸,翻身便上了马。
“听十三说,去见过你了?”
夜弥定了定神,点了下头,抬手遮着太阳,眯眼看他……这人坐在马上,逆着光,愈发显得高了。
“他性子野惯了,这回应该能老实一阵子。他若盯着你,你不管他就是了,这小子也就是好奇,没什么恶意……毕竟这么长时间,他几乎没在打架这件事上输过。”
陆忱低头看她,话说到后来莫名让夜弥听出了些揶揄,她拢着两手,草草点了头,转身也上了马——陆忱太高,她脖子累。
“你既能拆房子又能骑马,想必手好全了?”
夜弥刚坐稳,听得这一句,莫名有点心虚。
她暗暗觑了陆忱一眼,觉得这人逆光里看不清面目的脸上必然又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
这厮……
要手帕直说便是,做什么拐弯抹角阴阳怪气……让人不爽。
正当她琢磨着是翻个白眼好还是撇撇嘴好的时候,陆忱已经接下去说了一句:“好全了最好,我们也能快些走,这天气闷得紧,傍晚估计要下雨。”
——嗯?
夜弥眨了眨眼,有些意料不及似的瞪着陆忱。
怎么……竟然不是讨债的意思……吗?
陆忱被她古怪的眼神看得也跟着一怔,面无表情地回视过来,心里忽忽悠悠冒出一句:她这么看我做什么……我说错了?
他忽然有些不确定自己的判断,不动声色地挪开眼,往天边的云层再仔细看了看,微微拧起眉。
……没看错啊,真的是要下雨的。
这边,山中的两人尴尬而奇异地沉默了。
而远处的山头上,已经“噼啪”落下了第一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