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一炷香之后,雨势渐止。
夜弥倚着门喝了一小半的酒,终于听见深巷那头传来马蹄行过水塘的声音。
她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睛——
片刻后,一人一马踏着湿润的夜色现出身形。酒肆里透出的暖光映亮了夜弥脚尖前方潮湿的地面,折光也落在了来人的身上。
他坐在马上,看不清面目,但肩背仿佛刀刻,锋利挺拔一如既往。
夜弥咽下喉间酒,眼睫鸦羽似的一闪。
她眯眼,看着陆忱走近,懒洋洋一挑眉,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不耐。又小幅度地抻直了身子伸懒腰——仿佛在这里站了很久。
陆忱利落地翻身下马,望了她一眼,沉声道:“抱歉,晚了些。梓月人呢?”
夜弥抬手一指身后,惫懒地动了动嘴:楼上睡着呢。
陆忱轻点了下头,看了看牌子上的字儿,又瞥了一眼夜弥:“……名字倒不寻常,像是你会找的地儿。”
在他说话的时候,身旁湿淋淋的枣红马一直眨巴着大眼,拧着脖子看向左侧,仿佛在被什么东西吸引。
——那边是“两斤”的马厩,北落师门现下正悠悠哉哉地在里头吃草料。
夜弥立刻觉察了,心下一动,探究地看了眼陆忱。
“北落师门是‘头马’,身上带着特制的香囊。”陆忱一边解开缠在手心的缰绳,一边对夜弥简短解释,“楼里的马群都训练过,能跟着味道找到它。”
果然如此。
夜弥轻呼出一口气,自然而然抬起手,向陆忱比了个赞叹的拇指。
……
等陆忱安顿好马匹,回到酒肆门口,夜弥已经不在那儿了。
屋里传来人声和碗碟碰撞声,昏暖的光线透过窗纸和门帘,在外面的地上投下虚影。陆忱嗅了嗅,冷湿的空气里仿佛有食物温柔的香气。
那是……米饭和酒,还有肉和油烟。
这世俗而家常的味道,像是一只轻巧的手,熨帖地抚慰了他空空如也的胃——那种刀搅一般翻覆难忍的恶心感终于消退了些许。
他觉出了饥饿。
陆忱抬头再看了一眼头顶的招牌,心底有念头一闪。
他想到了在此间谷外第一次见夜弥……那个时候,她就是从荻花镇的方向来的。
放着一路驿馆客栈不进,偏生选了这么刁钻隐蔽的一处落脚,这里……应当是她很熟悉的地方。
陆忱垂下眼,扫了一眼方才夜弥站的地方。
那儿聚着浅浅一摊水迹。
——像是有个湿淋淋的人站在那儿许久了,雨水顺着衣摆滴在脚下,形成了一洼小小的水塘。
在撩起帘子走近酒肆的那一刻,陆忱心头莫名一动。
她之前一直站在外头不进去……
是在……等他吗?
“……”
陆忱为自己这突然其来的念头一滞,眼神有些定。
不过一个弹指,他就陡然回神,脸上神情凝起来,像是个冷冷的自嘲。
再不迟疑,他抬脚跨进门里,把纷乱思绪留在了身后。
……
酒肆里像是另一个世界。
风雨和夜色都与这里无关,入目皆是温恬安稳。
不大的地方,普通酒家的构造,店家倒是很舍得烛火钱,屋子桌子台子……只要是个方正地儿,拐角处必有一只小蜡烛,映得一片灯火通明。
陆忱一眼便看见一转隐蔽的楼梯,猜想楼上是起居之所,梓月定然也在上头。想是累极了,没熬到饭点儿便睡着了……
夜弥人呢?
陆忱正探究地打量着四周,便看见她正从楼梯后头转出来,捧着个不大不小的坛子,看着像酒。
……估摸着应该很烫,她两手垫着厚厚一叠布,脚下走得飞快,眼看着就要把这坛子哐当丢在桌上。
“唰。”
斜刺里飞出一片不知什么东西,落在桌上,夜弥手里的坛子不早不晚正放在那东西之上——原来是个竹篾垫子,讲究的酒家上汤水时会用这东西隔热。
“哎哟姑奶奶唉——”
陆忱循声抬眼,只见一个很高大的男人正挑开帘子,手还保持着扔垫子的造型,向夜弥恼道:“——你可真可以……那梨木桌子要有个三长两短,阿葵得吃了我!”
“桌子怎么了?啊?老林你不是又忘记放锅垫子了吧?!”
帘子后头似乎有个尖尖细细的声音炸起来,陆忱看见那汉子和夜弥同时缩了缩脖子。
夜弥溜了陆忱一眼,抬起手指在脖子上凌厉地划了一道,缓慢动口型:河东狮。
大汉走上前来,浓黑眉目,嘴角带笑,看着忠厚热情。他拉开椅子招呼陆忱去坐:“这位想必是姑娘在等的朋友,还站着做甚,快进来坐!”
也不知被这句话里的哪个字触动了,陆忱心下一顿,余光向夜弥一晃。
他不动声色向那大汉抱拳,温声道:“外头风雨来得不巧,叨扰了。”
“哪儿的话,江湖人开的酒家,可不就是迎送江湖客,怎么就叨扰了”,汉子哈哈一笑,又勾起拇指一指夜弥,“更何况还是姑娘的朋友。”
陆忱看了一眼夜弥,挑了挑眉。
明明还没说话,却好像让人听出了他压在舌头下的揶揄:哦?我竟不知你面子这么大。
夜弥于是不甘示弱,与他对着挑眉。
两人正互相瞪着,那大汉身后的帘子又被撩起,银铃清脆的声响抓人的耳,然而那女子的话却比项圈上的铃铛还要先声夺人——
“哎老林你怎么回事?就让人家小哥这么湿淋淋地站着说话?不知道去拿块儿布擦擦呀!哎呀可真是!姑娘你也是的……”
方才还一口一个“江湖”的豪气大汉立刻萎靡了,哎哎应着,立马转身去搜寻干净的布。
夜弥则是无声翻了个白眼。
这……应该就是那大汉方才提及的“阿葵”了。
陆忱一边想着,一边转过眼,只见一个才到那汉子腰高的小女孩端着一碗冒热气的东西从后面径直走出来,一身湖蓝的裙子,灿然的银项圈压在前襟,整个人明艳而生动。
她先剐了眼那大汉,又瞪了眼夜弥,最后才朝陆忱粲然一笑:“小哥,快喝碗姜汤!”
陆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场面话,便已经有一碗热汤水怼到了鼻子底下,不用闻就觉出了姜的辣味。
他不露痕迹地退了半步,定定地看那碗汤并那个端着汤的人,下意识推拒:“……不、不用了,这位……姑娘,多谢好意。”
蓝孔雀一样的女孩子端着姜汤噗嗤一笑,回头向夜弥脆生生道:“姑娘,你眼光不错,这小哥长得真好看!”
夜弥:“……”
陆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