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哥不是方才说——”银葵仰起头瞪着眼,诧异脱口。
陆忱举杯,无比自然地接话:“平日不好酒,是怕上瘾。但今时不同,入乡随俗,客从主便,而且……”
他若有深意地看向那立着的两人,幽黑眼瞳不知是在盯着林三槐还是夜弥:“……佳酿贵重,却之不恭。”
夜弥抬眼,与他对视,两厢无言中陆忱竟已饮尽一杯,向场间几人亮出杯底。
老林眼睛“唰”地一亮!一拍大腿慨然叫好:“小兄弟果然爽快!”
说完也不管事后会被阿葵如何念叨了,一扬手腕,“咕嘟”将杯中酒喝了个干净。
“姑娘敢不敢接?”林三槐哈哈一笑,大手指向夜弥,“我和小兄弟可都干了!”
夜弥抬手拨了拨额前碎发,转过眼不再看陆忱。
她勾勾嘴角,保持着一脚踩着凳子的姿势,仰起头喝了一大口葫芦里的酒。
“好!!”
老林纵声笑起来,胸臆间的意气翻涌,十分难得地被这两人激出了斗志,抬手拎过酒坛子便给陆忱和自己又各满了一杯:“今日佳客美酒俱在!姑娘,小兄弟,我们几人,务必尽兴,不醉不归!”
夜弥咂摸着嘴里的酒味,冲老林咧嘴一笑。
而陆忱的回应可以说十分“陆忱”了——他默默无语,举头喝酒,竟又是满饮一杯。
“好好好!走着!!”场间最高兴的就数林三槐。
酿酒人十中有九亦是好酒人,老林当仁不让算一个。但他平日里并没什么机会满足肚子里的酒虫老饕。
这一来,是被阿葵盯得紧,没那胆子敞开喝……二来嘛,自然也是没有黄汤知己,独酌有甚趣味!
这下可好,不仅夜弥陪他,还带了个寡言少语能喝酒的小哥儿一同来斗酒!
两杯下肚,老林直觉得自己仿若年轻了十岁,连肺腑间引得他闷咳不断的陈旧痛楚也几乎感觉不到了。
几人在一片“来!”和“再来!”的乱叫中一杯杯、一口口干掉了几乎一整坛子小白杏,势头之猛看得一旁见多了世面的银葵都开始咋舌。
她一眼便看出,这黑衣年轻人显是心里有事,硬生生就是冲着喝醉去的。
而她家老林……一贯是个直炮筒子的粗豪脾气,尤其在拼酒一事上,自诩天下第一,永远是撑着喝吐也要比那对家多喝一口。这些年为这臭习气,也不知与他闹将过多少次,然而本性难移,收效甚微。
长此以往,银葵便也懒得再费口舌。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叮咛他节制着,收放有度,他倒也走心了。得有一年多了,夫妇间都没为这事儿再起口角。
近来被这倒霉天气所累,老林身上的旧伤又缠作起来,整个人大多数时候都恹恹的,对什么事都没甚兴致。难得今日见他如此眉飞色舞,阿葵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倒也起了“算了,随他这一次”的念头。
眼见着一坛烈酒不过半柱香时间便见了底,阿葵这才急起来,赶忙探身过去拉老林:“好了好了,你悠着点喝,哎呀真是……”
老林自是海量,这么一通灌也有些上头,小麦色的脸上飞出两坨晕红,被阿葵一拽竟是晃了一下,嘴里还嚷着:“……无事!咳咳无、无事!!小兄弟!再来!”
阿葵毫不客气拍掉老林伸向那坛子的爪子,转头蹙眉看了一眼对面两人。
这局虽是夜弥挑的头,但她倒是很有数,只一口一口喝着葫芦里的酒,基本没有再碰桌上的。现下站在那儿,脸色有些红,但眼神十分清亮。
那黑衣小哥却着实让阿葵开了眼,说不喝不喝,这闷声不响灌起来,竟也陪着老林拼掉了大半坛子。
大多数人酒意上脸,都是越喝越红,陆忱却不一样,肤色本就偏白,此时更是越喝越白,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亮得吓人。身上雨气未干,又添酒气,整个人站在那儿晃也不晃,像一尊冰做的的雕塑。
“姑娘,这……”阿葵面有不安,向夜弥飞去一个眼色。
夜弥抿着一口酒,幅度很小地点点头。
“兄弟!!继续喝!!”
老林一拍桌子,惊了满桌杯盘一跳。
“你给我声音小些!楼上孩子还睡着!”阿葵压低声音没好气道,把细腰一叉,扬起下巴颌勒令:“今日酒喝完了,没了。也别收拾了,我这就扶你上去歇着。”
老林反应慢了不止一拍,眨了眨眼,迟疑小声道:“……喝完了?”
“不然呢?”阿葵竖起眉毛瞪着红脸的老林,提起空空的酒坛子在他鼻子跟前摇晃,“你还想怎样?”
老林的眼珠子跟着酒坛转了两转,又看了看对面的夜弥和陆忱:“……谁赢了?”
“你你你,你赢了!”阿葵深知老林这是毛病又犯了,巴不得早点把他拎走,一边半拖半扶着他要往楼梯方向去,一边敷衍道。
老林边走边回头,大手点着那边站得笔挺的陆忱笑道:“哈哈哈承让……兄弟,承让了啊!她们说这次我赢了!下、下次再来!哈哈哈爽快!爽快……“
阿葵拽着他往前走,偏头悄声对夜弥说:“我先上去哈,这小哥……”
夜弥向她竖起拇指,示意她赶紧的带老林上去,不用管下头。
……
等那两人乒铃乓啷总算上楼去,杯盘狼藉间就剩夜弥和陆忱两个人。
陆忱缓缓将最后一杯酒送入唇间,喉结上下一动,咽了。
夜弥转过脸看着他,心里有些感叹:这厮当真是……不惊人,死不休啊。
喝闷酒喝到这份儿上,还跟没事人似的。
……脸不红气不喘的。
真是妖怪。
正当她这么想着,陆忱“笃”一声掷下酒盅,侧过脸,定定看着夜弥。
夜弥心里一动:来了。
——接下来,他必然是要问方才银葵说了一半的话。
迎出去?
那你必然是来了这酒肆又离开过。
但最后你我却是在“两斤”门口遇到的,必然是你中途折返了。
为何折返?
你看见什么了?
而且说到底你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迎出去?
……
夜弥眯了眯眼,在脑海里想象出一整段的兴师问罪,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抬起眼睛与他对视。
陆忱一身扑面而来的湿气,雨和酒都混在了一起。
他看着跟平时一样挺拔一样冷峻……
但似乎又有哪里是不一样的。
夜弥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最终发现了那点异常的来源——他……有表情。
一直被她腹诽为棺材脸的陆大楼主,竟然有了表情!
他深深蹙着眉头,嘴角抿得紧紧的,眼睛瞪得比平日大,黑曜石一样的眼珠一动不动钉在夜弥脸上。
这样子简直像个……
像个……
闷闷不乐的小孩子。
“!!!”
这个念头辅一闪现,便叫夜弥一激灵。
她瞪大眼,审慎地左右打量陆忱,心里默默想:这人……莫不是……
“明明是我赢了。”陆忱突然开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大。
夜弥被他吼得一抖,目瞪口呆地飞起了眉毛。
“明明——”,陆忱抬手笔直地一指满桌狼藉,掷地有声地再说了一遍,“——是我赢了,为什么说他赢?”
夜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