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了。”
有个男人的声音,似远似近,浮动在耳边。
“啊真的?哥哥……”
又有细软的女孩子倒吸气的声音,极其熟悉。
“没事的,不用担心啊,就是吃醉了,半夜有些起烧。”
刚刚说话的男人低沉地解释,像是在让那小女孩安心。
“可、可是……我哥哥从不喝酒的啊。这次怎么会……”
都不用再听,便能想见那小女孩现下的神色——一定是蹙紧了一双细幼的眉头,圆眼睛里满满都是不安。
“……”
陆忱下意识咬牙,逼着自己睁开了眼。
——天光刹那涌入眼帘,明亮的光线竟像是针,扎得他头痛欲裂。
“哥哥!!”
视线里立马跳进来个小小的影子,一边忙不迭唤他,一边用小手拽紧了他的衣袖。
陆忱强自压下不适,坐直身体,抬眼看向陆梓月——其实他的眼睛还没适应光亮,加上头晕,看人都是一片重影。
但他的面色太平常,目光太稳定,竟是让身边人完全看不出来。
“……没事,昨日喝了些酒,所以睡得沉了些。”
陆忱的声音有些低哑,他抬手摸了摸陆梓月的发顶,又往榻边站着的那汉子那边望了一眼。
林三槐咳了两声,向他点点头:“早些时候姑娘来敲门,叫了阿葵,说小兄弟有些发热,怕不是昨儿酒喝得猛了……阿葵怪我得紧,我赶忙过来看着,想着等小兄弟醒了要陪个不是……”
这高高大大的酒肆老板说着便有些赧然地挠起了头,歉疚道:“对不住啊兄弟,我这人就这毛病,见了酒友就爱拼个高下……喝高了散德行,没数的!
那什么……小兄弟不大碰酒,一下头来这么一场估计要受些罪……这不,我按着家传的老方子煮了碗葛根汤,最是散风醒神,小兄弟别嫌弃,回头记着喝!可有用!”
不知道为什么,这正在挠头的汉子让陆忱想到了章木头。
都挺憨实的,还爱喝酒……
陆忱抬眼一瞥,看见对面桌上果然放了碗还在冒热气的汤水——那碗,也不知是不是昨儿银葵拿来盛姜汤的。
“林兄太客气了,多谢。”陆忱清了清嗓子,沉声道谢。
“哥哥可吓死月儿了!”陆梓月抱住陆忱的胳膊摇晃,一张小苹果脸皱巴巴的挤成了一团,但声气听着倒不大紧张了,“我一觉睡醒就不见你和阿弥姐姐!林叔叔说,你喝醉了酒要晚些起,我都不信!你不是从来不喝酒的嘛!”
陆忱心里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摸了摸梓月的头发,默了片刻,抬眼问林三槐:“她……在何处?”
“……她?”老林刚放下挠头的手,反应了片刻才知道陆忱问的是谁,忙忙说:“哦哦你说夜姑娘!她在房间睡着呢,必然也是一夜生受,累得很……不过阿葵在她那儿看着,小兄弟不用担心。”
陆忱垂下了眼睛。
一夜没睡……么。
昨夜在旁边的……那个人,竟不是梦吗?
可那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陆梓月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小大人似的。
“哥哥,让阿弥姐姐睡一觉我们再动身吧?”梓月觑着陆忱的脸色,眉目间似乎又蒙了一层担忧,“她那个毒发作起来,可缠人了,每次都要好久才能缓过来的。”
陆忱罕见地愣了一下,半晌才接话:“什么毒?”
“……”
这下子,愣住的人换成了陆梓月和林三槐。
“……哥哥,你、你竟不知道阿弥姐姐的旧疾么?”
过了好一会儿,梓月瞪大了眼,难以置信似的问。
陆忱被这两人的反应弄得也有些茫然。
他直觉自己仿佛抓到了什么关窍,于是吸了一口气,好容易保持了一张云淡风轻的面皮,接着梓月的话道:“知之不详,她没说过,我也不欲多探人隐私,刨根究底。”
……
这话兜得滴水不漏,显得他陆忱十分正人君子。
但秦昭若在,必能一眼看穿他的外强中干。
不欲探人隐私?
呵,他们风雨楼干的活十中有五都是在搜刮隐私好不好!
陆忱要真想查什么,他楼里的姜红鱼估计能带着一票“影子”把那人祖宗十八代都摸清,连他家里的扫地小童上一顿吃的是米还是面也能翻个底掉。
当时……
不过是因为夜弥出身天明教的身份,让陆忱当场炸了毛。
一切“有疾”、“中毒”的信息都被他当作她遮掩真实意图和背景的幌子,压根没去深究,直接拔刀,针锋相对去了……
后来得知她真的不能说话,陆忱确是起过探查清楚的心思的。只不过连指令都还没出口,那边夜弥就带着萧唯打上门来,闹了歃血的一出。
一来二去,陆忱要查她这病的事儿就被搁下了。
梓月的事万万再拖不得,只欠了白莫执的一个点头。
她既有心为他所用,又确有东西能给他用……
那大可一试。
说到了地,也是因为“无关”。
她是否真的有疾、究竟得了什么病,与能否成事无关,与陆忱本人更是无关。
他只需要知道,这从天山来的女子的确是把快刀,就够了。
他陆忱还会怕用刀么?
……只不过,冷心冷面、算无遗策的陆楼主却没有想到,短短半旬,他和夜弥之间,竟会产生与那一个共同目的“无关”的交集。
……
“小兄弟果然是磊落人!”
林三槐一句真诚的夸赞差点戳破了陆忱的伪装,让他几乎要觉出窘迫来。
陆梓月吧嗒着单纯的眼睛看着他,闻言也是惊疑顿散,有些骄傲地回头笑起来:“对吧!我哥哥是心肠最好的人,是真君子!”
“……咳咳!”纵然陆忱脸皮再厚,这会儿也是撑不住了,他借着咳嗽掩饰了不自在的神情。
耳中听得陆梓月继续说:“……那在阿弥姐姐面前,哥哥就还当不知道好了。但无论如何可对姐姐好一些……她身上的毒很麻烦,连师父都要皱眉的!
每隔十天半月便要发作一次,听说很痛很痛,要休息大半天才能缓过来。
而且最磨人的是,每次发作过了,阿弥姐姐便要丢掉一部分五感。有时是视觉,有时是听觉……要么就是不能说话、尝不出味道……反正很可怜!
我有时候想想都觉得……太难过了,这不是有一天没一天的意思么?
姐姐那样好的一个人,却要过这种日子!
她自己都这样了,还总记挂着要帮我呢……
哥哥你说,跟她一比,我这个毛病是不是太让人省心了呀?”
这些话,陆梓月本来是有意要说给陆忱听的。
她出于某种隐秘的少女心思,想打破这两个爱端架子的人之间的屏障。
然而后来,却把自己真给说伤感了,又不愿让陆忱看出来,于是止住话头强笑了笑,皱皱鼻子,又是一派娇憨的孩子气了。
……
陆忱这次倒真的没在意梓月的细微神情,只揉了揉她的头发,目光放空地望着某处,耳中还在转着方才听到的话。
他在沉默中,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一只温软的手腕。
陆忱低头碾了碾手指。
如果梓月和老林不在,他或许就要控制不住抬手去嗅一嗅了。
——薄荷味儿估计不会在了吧,陆忱茫然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