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他们一行人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离开了老林夫妇的酒肆。
临走前,老林给陆忱和夜弥各装了一葫芦新起出来的小白杏,再三再四让他们带回去温了喝,不然辣口伤胃,没甚好风味。
陆忱谢过他,带着陆梓月向掌柜夫妇道别。
银葵很是舍不得小丫头,絮絮交代她路上仔细,下次再路过荻花镇,千万记得来酒肆玩儿。
末了,又捧出个红漆的木盒子,打开来只见里头躺着一根彩络子编成的小手链,上头还缀了颗细巧的银铃,看着跟她自己戴的那银项圈像是出自一人之手,十分讨喜。
“银姨姨原先是南边山里人,那儿其他没什么好东西,只一样,便是银矿。
用那儿采出来的银做成的首饰银器,亮眼持久,还能驱虫辟邪。
喏!这个呢,太鲜亮了些,我用不上,给月儿戴正合适!
喜欢么?银姨姨给你戴上?”
陆忱一眼看过去便道:“这太贵重了。”
银葵笑一笑,摇头:“没甚贵重的,都是寻常东西,不过是给月丫头戴着玩的,小哥不必在意。”
陆忱没接话,目光在那银铃上极细小的一圈浮纹上定了一刻。
梓月却是个孩子心性,不懂那些。
只觉得这漂亮的女掌柜好生心善。再看那小首饰,更是欢喜地不得了。
她耐下迫切,一眼一眼瞥着身旁的陆忱,大眼睛里带了点期盼和央求的神色。
“陆兄弟,给孩子的小东西,又是阿葵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林三槐站在门口,恳切道。
“……你是大孩子了,自己决定,毋需问我。”
陆忱最终松了口,向银葵和老林抱拳一礼,转身去牵马,不再多言。
……
不远处,夜弥的灰毛马已经配好了鞍辔,懒懒站在一片阳光里,惬意地甩着鬃毛。
夜弥半倚着那马,嘴里叼着一根细绳模样的东西,正抬手拢头发。
陆忱牵了一白一赤两匹马,走过去。
近了才发现,又哪里是什么绳子……夜弥嘴里的分明就是根被薅光了花叶的长草杆子。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植物,看着很是柔韧。
用来绑头发,糙是糙了点儿,倒也别出心裁,显出与钗环佩挂截然不同的野趣。
等夜弥用那草秆把头发束起来,一偏头,转脸朝向陆忱。
陆忱也看着她。
两人一时间都没出声。
梓月同银葵叽叽咕咕的声音顺着风传过来,又被身边三匹马悉悉索索的摩擦和呼吸声盖了过去。
这种沉默的氛围想来也并不舒服,两厢无言间是酝酿的尴尬和试探。
夜弥罕见地有些紧张——虽然不很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陆忱的目光如有温度,她分明看不见,但却再一次了那种被穿透的错觉。
“……”
她抬手拢了拢耳边碎发,不动声色地站直了身子,舌尖把上下牙齿每一颗都扫了个遍。
默数三息之后,夜弥终于清了下嗓子,开口了。
“……这帕子,再容我借一会儿行不行?”
她心不静,话音却很稳定,像是在很愉悦地和陆忱讨论今儿的天气。
“我本来已经洗晒干净打算还的,结果一场雨又给浸得透湿,白忙活了……正好我现下眼睛看不见,想着用什么遮一遮,干脆就拿了你的。”
陆忱默了片刻,说了一句“无妨”。
——在夜弥抬手摆弄头发的时候,他一眼便看到那左腕上的一整圈青瘀。
像是白玉上一道刺目的瑕疵,明晃晃地打人的眼,有些狰狞。
……只看着,都好像能觉出疼痛。
陆忱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眼睛,马缰勒进手心。
“是梓月送的吧?”
夜弥勾勾嘴唇,抬手捏了捏系在脑后的帕子角:“啧,她那时候字儿可没现在好,我都差点没认出来那俩字写的什么。”
梓月的笑声和着小银铃舞动的声音恰到好处地飘过来——银葵的手链已经戴在她手上,小丫头正晃着手臂,抬头很开心地跟老林夫妇说着什么,那两人也是满脸笑意。
“这丫头……真是到哪儿都讨喜的性子。”夜弥侧着头听了一会儿,感慨道。
陆忱瞥了一眼那边的三个人,突然开口:“那铃铛上的太阳纹图腾,出自南疆踯黍族。”
夜弥一点儿也不意外他能看出铃铛的来历,淡淡点头:“不错。”
“这一颗银铃,如今若拿到暗集上去卖,怕是能叫价到八十金。”陆忱接着说。
“……这么值钱么?”这点夜弥倒真不知道。
她颇惊异地咋舌,摇摇头:“那阿葵可是太蠢了……方才还在里头跟我掰扯两斤的账本,说是最近老林身体不好,营生也不景气,想着要去哪个灵点儿的庙里拜拜财神去。我是不是该劝劝她别开酒铺开银铺算了?”
陆忱眯了眯眼:“要真是些赝品……拿出来开个铺子也就罢了,荻花镇往来人众,说不定还真能赚钱。银掌柜这些,还是算了。”
“哦?”夜弥的眉梢在帕子里挑起来,“难不成是我听错,陆大楼主竟也操心起旁人的性命来?”
“你是听错了。”陆忱转过眼,提起悬在腕上的酒葫芦在夜弥耳边晃了晃,“不过是白吃那‘旁人’一顿饭,还兜走了一坛子酒,过意不去罢了。”
酒液叮咚,碰撞出流动的声响——不知为什么,竟让场间两人各自又沉默了。
明明只闻酒声,那暖湿的烈香却仿佛绕上鼻端,像是一只柔软而暧昧的手指,缠着人去回想毫不相干的事。
陆忱提及银葵,本意也是想转移话题,不曾想两人兜兜转转,又是回到这与“酒”有关的对话上。
他有些不自在地摩挲着腰间的山鬼,余光里是夜弥淤青的手腕。
要把话说开么?陆忱默默想。
昨夜……
软弱也好,失态也罢,既成事实,他陆忱也没有通天的本事去洗去人家的记忆吧?
还烦累她一夜没睡,又为旧疾缠作,他应该道歉的。
然而……陆忱竟有些不想开口。
一个是因为,道歉就意味着解释,解释会让人想要求证,而这些都是他不想要的结果。
第二则是,出于某种他尚不明白的缘故,陆忱不想打破他和夜弥之间的默契。
是的,默契。
一种微妙的、隐秘的、恍如错觉一样的默契。
他们交谈如常,同时选择对昨天的事不置一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陆忱的目光落在夜弥遮掩住的眉眼上,心想:她……也是这么想的吗?
“……”陆忱于是罕见地迟疑了。
夜弥也没说话,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灰毛马的脖子,像是在夕阳里出了神。
……
两人之间再次降临的沉默持续了半柱香,最终是被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不速之客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