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走至镇口，人马越稠，比昨日避雨时也就少了些仓皇，却还是熙熙攘攘。
陆忱三人下了马，牵马步行。
“姐姐你跟紧我！”
陆梓月回头冲夜弥晃了晃手腕上的小铃铛，俏皮一笑——这是她半路上想出来的新玩儿法，说是能给夜弥用来练习听音辨位。
“跟着呢。”夜弥也一笑，并不打算告诉梓月，她之前练辨音的时候都是在三丈外的一圈间隔不过两寸钢弦里辨别被拨响的是哪一根。
也亏得从前有过类似的训练，虽然当时实在难熬……好歹让她如今的日子没有寻常人那么难过。
失去视觉不过个把时辰，夜弥全然已经适应了盲人的身份。
她牵着马在人群中缓行，过滤掉人行马踏的繁密声响，耳朵只去捕捉那些值得留意的声音。
“唉……这几日出来进去的人怎么越来越多了呢？真是难走哇！”她身后有人在低声埋怨，立马便引来一阵附和。
其中一人叹道：“可不是！我这一车东西还要掐着日子送去西南呢，也不知误了这许久还能不能行了……”
“哟，老兄你也进西南？可是为了那神鬼掌门承袭大典一事？”先前埋怨的人颇有兴致地接话。
“谁说不是呢！”
“嘿巧了，我也是！”
“没啥巧的……这一路怕是有多半儿人要往蜀中去的，一路采买，都想着到时候好借大典的东风涨营生呢！”
“哈哈哈也难怪，多少年轮不上的热闹，倒叫我们赶上了！哎老兄你听说了哇？为了这大典唐家可是下了血本，提前了三旬就下了‘天下帖’，广邀四方来客去观礼呢！啧啧，我觉得这次可有热闹瞧！”
一语又引起了一片笑和，一个粗哑嗓门嘶声道：“毕竟人家唐氏在那蜀地一手镇江湖一手掌民生，盘踞已有百年，叫他们西南土皇帝半点儿不错！排场再大又怎的？人家有的是底气。”
先前那人又乐呵呵地附和：“是啊，倒便宜了咱们这些老百姓，一个子儿不花便有稀世的热闹看！多好！”
“哎哟大兄弟唉，敢情你是专程瞧热闹去的呀？那咱可不能比，咱走这一趟也就图个辛苦钱！你说说，人东家少爷接管家业，自个儿就戴个冠坐那儿就好，哪里知道下头的人提前这么些时日就跑断了腿哟！
哎哎哎后面的人别挤了！这车是里可都是些碰不得的瓷疙瘩！劳烦您勒兄弟，骡子的蹄儿可当心着点儿……”
这汉子实心眼儿的话又让嘈杂的场间腾起一阵说笑。
夜弥牵着马垂头走，一路将方才每人说的话都辨了个囫囵。
她若有所思。
承袭大典？
原来……神鬼门就要换下一任门主了么？
……
从前在天明教，夜弥曾同神鬼门的现任门主唐寰见过面。
当时，西南西北的形势不甚紧绷，两边在丝域的角力都是暗暗的，明面上则保持着风度，隔着一片密林险山互相打量，偶有往来。
那一年，正是天明教皇的寿辰。
西南的贺寿车马浩荡十里入天山，而教皇在主峰山巅铺陈百丈朱绸亲迎，两边会见的规格是前所未有的高。
唐寰携了嫡子一道迈进破晓殿，第一句话是向教皇致意：“慕容兄，唐门来贺！”
第二句便是对他儿子说的。
“吾儿，这位便是为父常同你提起的西北之龙——天明教皇大人，还不快快送上贺礼！”
夜弥那时站在赤王的下首，一同侍候在大殿金阶一侧。
当时她侧目一瞥，看到一个身着月白蓝锦绸衫的少年人双手捧着一个檀木盒子，一步步稳稳拾级而上。
“后生唐峋，随家父自西南来。区区薄礼，聊表心意，三蜀六郡同问君安。”
那是夜弥第一次见到唐家这位传闻中身子骨不太好的嫡子。
他那个时候不过及冠，身量还是个单薄少年，声气同他的样子一样，清朗而柔软。
过去这么久，加上当时站得本也不近，那人的脸早就糊作记忆深处的一团，不大记得起来了。
然而夜弥听着这些商旅说到唐家，说到承袭大典，第一时刻便想到了许久以前大殿上那一身矜贵气的少年。
唐峋……是叫这个名字吧？
当年那个一点儿都不像江湖人的少年，如今也要变成西南唐家的家主了。
唔……
夜弥一边顺着人流出城，一边微微有些出神。
想也是她艺高人胆大惯了——本就是摩肩接踵的时候，她又目不可视，换做其他盲人早就全神贯注紧张起来，生怕磕着碰着了。
她竟还有功夫心不在焉，在行人车马间走得灵活而自在。
——不过，也正是在这个时候。
夜弥突然敏感地觉出了有人从左前方迎面而来。
速度很快。
快到可称之为“飞”来！
还伴着一声娇滴滴的惊叱：“呀！！！”
周围晚了半刻也紧跟着发出一阵十分整齐划一的“喔唷”、“哎呀”、“啊”的低呼，听着便能让人迅速脑补出一副“娇女子不慎惨跌在地，众人补救不能只来得及倒吸凉气”的场景。
夜弥很早便觉察了。她其实能避开，但并没有避。
只见她站在原地，伸出左臂想也不想当中一揽——入手毫无疑问是女子的腰肢，几乎盈盈一握，让夜弥压根儿不敢用力气，生怕给人伤着。
周遭行人的眼珠纷纷落定，又是一阵应景的“好险”、“幸好”、“亏得”的感叹声，怀中娇女也是惊魂未定地喘出半口气，“呼”地一口香风直扑夜弥的脸。
“这位——”
“多谢恩公！！！多亏恩公眼疾手快，不然莲儿今日还不知要狼狈成什么样子呢！！好险！！！嘤嘤嘤……”
夜弥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头女子竟是活泼泼地炸出了一串。
先是一个“恩公”就让夜弥外焦里嫩，再然后的“眼疾手快”让她哑口无言，最后收官的“嘤嘤嘤”则让她禁不住有些腿软。
“……”
周围人探究的目光随着那女子昂扬的声音扫荡过来，一眼仿佛燎着了夜弥后脖子的汗毛。
她忙松了手，不留痕迹地退了半步，尽可能和风细雨道：“这位姑娘，我——”
“恩公，你叫什么呀？我叫章莲儿！家住荻花镇桃李巷梳儿胡同！！恩公这是往哪里去？不忙的话去莲儿家喝杯茶可好？”
那女子一面哗啦啦说着，一面竟水蛇似的贴了上来！
一双手缠上了夜弥的腰，云鬓上叮铃咣啷的蝴蝶鲜花几乎戳进了她的鼻子。
“……！！！”
夜弥原地化身成了一块儿硬邦邦的柴火，手和脚都不再是自己的了。
她身边的灰毛马被熏人的脂粉味罩得实在，“阿啾”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响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