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戈鸢到殇月的这一路，林木渐好，风角渐平，无山无水，尽是坦途。
古家大军一连走了十几日，才隐约见到了殇月的城门。
十五年了，从我离开殇月的第一天，就无时无刻不都想着回来。如今殇月城就在眼前了，心中竟慌乱了。一路陪我长大的叔伯们多半都已魂归沙场，要在阴诡弄权的殇月凭一己之力颠覆十五年前的血案，谈何容易，这座城，我似乎从未回来过，也似乎未曾离开过。
军队是不让进城的，昭雪把营帐驻扎在了城外十里的地方，给将士们都放了十天假，让他们各自回家探亲去了，莫远安排好粮食补给，挑了几个贴身的随从，与昭雪一起进宫觐见。
还未进殇月城，就看见城门下立着一人，一身玄衣，俊秀儒雅，倒不像是一般的富家公子。
她还未下马，面前的人就先迎了上来。
“依凉”这笑容像是夕阳下的一阵风，拂过心头，生出些许暖意。“一路辛苦了，古老元帅他……”
“不知……”这个人是谁？我认识他吗？
“臣参见太子殿下”看清了此人模样，莫远连忙下马行了个礼。昭雪见状，也跟着莫远下马行了礼。“臣古依凉参见太子殿下，家父为国捐躯，死而无憾”
“看来，你已经不记得我了”见此情景，袁慎眼中顿时失了神采。“都起来吧，太子出迎于理不合，我此行未带兵士，未穿官服，只想以普通人的身份早点见到你”
袁慎认识她的时候，她才只有六岁。
哪一天他刚从太傅哪里回来，远远的就看见一个穿着粉嫩的女孩笑语嫣然的在御湖里洗脚。那段时间，他们抚琴念书，练枪舞剑，御花园满园桃色把回忆都染得粉嫩粉嫩的。眼前这个甲胄再身，满面峻冷的女子，已经找不到当年丝毫痕迹了。
昭雪看着他的眼睛，好像想起了什么，那一年回到殇月，好像是有一个这样的玩伴。但是不是眼前这个人，着实记不真切了。
忽然，异样的声音入耳。
“保护殿下！”话音未落，她一把推开了袁慎。
原本射向袁慎的银针，齐刷刷的刺入了城墙的砖石上。
是北漠的人，他们一路跟到了殇月，离月大军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还未等昭雪反应过来，一条皮鞭从空中凌厉的扫了过来，她拔起缨枪横扫，刺客退出去好远。
那刺客一身黑衣，身材娇小，十分灵活，十有八九是个女的。她招招毒辣，但稚气未脱，每一招都还差那么点火候。刺客也知道不是她的对手，并不念战，才几个回合就脱身想走了。
想走？她肆无忌惮在殇月的城墙下刺杀太子，她怎能放过她，北漠的人都是敌人！“依凉，别追了……”袁慎的声音淹没在了昭雪的耳后。
记忆中，依稀还是能辨认出殇月城的模样的。
但是，那刺客附着面纱，她也未见到过她的真面目，大街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若是那刺客换了衣服，就站在她面前，她也难得辨认出来。
这平和的殇月城，又如何藏得下一个满身戾气的女人呢？
抬眼，面前是一家“大三元”的赌坊。昭雪抬脚进去，原本嘈杂的吵闹瞬间停止了，众人都齐刷刷的看着她。殇月这种地方，许是见不得刀枪吧。
“大，大，大……”
赌坊深处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她顺着声音寻了过去。
声音的主人背对着她，对面的庄家似乎被昭雪吓傻了，一动也不动“喂！你倒是开啊，是不是输不起啊”，看他衣着华丽，许是什么达官贵人家的公子。
秦颜峰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顺着庄家的眼神回头，上下打量了昭雪一番。
昭雪把缨枪从左手换到了右手上，店里的人都被吓跑了。这里不比边境，见惯了刀刀枪枪。这样的殇月城只怕都经不起北漠铁骑的一夜之殇。
“古依凉”秦颜峰跳到了她面前“我认得你！”
“你认得我？”
“见倒是第一次见，不过我听说古依凉今日回城，在殇月城里提着兵器乱晃的人，除了你还会有第二个人吗？没想到你虽常年身在战场，长得到如此俊俏，怎么，打输了，被赶回老家了？”他言语轻佻，但不得不说，他这张脸七分俊朗，三分邪气，真是漂亮。
“你是谁？”
“小爷我秦颜峰，当朝丞相秦坤是我爹，秦坤你总听说过吧”
听说过！而且还熟得很！
“狗贼！今日便让你们秦家血债血偿！”昭雪提枪直上他的脖颈，秦颜峰并无闪躲，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缨枪嗜血之际，被一只手紧紧的握住了。
“依凉，冷静一点”来人正是袁慎“你刚刚回朝，对朝堂里局势不甚明了，杀了他会有大麻烦的！”
“不用了，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杀了他也不过就是少了个纨绔子弟，现在的古家，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终究是只有我一个人了，十五年前，司徒伯伯是怎么死的，大家心知肚明，不必在多费唇舌”我回来殇月的目的就是为了报仇，如今仇人就在眼前，要生生的放他走吗？不可能，绝不可能！
“十五年前的事情早已过去，你也知道没有翻案的可能了，若因此连累你古家满门，值得吗？你可以不在乎，那刚刚死去的古元帅呢？他也不在乎吗？”
“司徒伯伯满门忠烈，就这样无辜惨死吗？”
“朝野皆知，司徒满门都是叛党，依凉慎言！”
这是当朝太子袁慎，我刚刚在他面前说了些什么……昭雪一下就懵了……袁慎的血已经染红了缨枪，但她依旧能感受到他的力度。
莫远站在门口冲她摇了摇头，昭雪才放下了手中的缨枪。
“今日之事，绝不能让别人知道”袁慎抽出了鲜血淋漓的手。秦颜峰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着就想给他一拳。“别再让我看见你！”昭雪留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
“古依凉”秦颜峰的声音从身后追了上去，她听着他的脚步一步步逼近，停在了耳边“我们打个赌怎么样，就赌你不仅不会杀我，而且还会嫁给我”
“你……”昭雪转身才知道他竟然离自己那么近，呼吸贴着呼吸。秦颜峰直勾勾的盯着她眉梢上的伤痕，目光灼灼，烧得生疼，还未等她回话，他大笑着便离开了。
“依凉，走吧！父皇还在宫里等着。”听见“嫁”这个字的时候，袁慎的心脏还是疼了一下。
金灿灿的朝堂，宽阔得让人一眼望不到头，记忆里是来过一次的。
六岁那年，古叔叔带我进宫面圣，具体与殿上之君说了些什么，都记不太清了。但好像有个眼神清澈的男孩，曾经拉着我的手，在离月的琼宇楼阁里都奔跑过一遍。
他曾看我练枪，我曾听他抚琴，他好像还说，长大了要娶我为妻。
那时年少，尚不懂为妻之意。后来，久经沙场，早已分不清当初是梦境还是现实了。如今，这满眼的殿宇楼阁，倒是让人记起了当年。不知那少年可还安在？如若安在，见我如此模样归来，只怕儿时戏言，也不可当真了吧。
“臣女古依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
当年见那少年时，多是在龙椅旁边。
袁慎？太子？难怪他初见我时，就说我已经不记得他了，也难怪他适才要护着自己。
“古元帅一家满门忠烈，为我离月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古老元帅为国捐躯，朕深表愧疚，现追封古老元帅为一品护国公，爵位世袭。”
“臣女古依凉代父谢恩”
“如今北漠仍在，国不可一日无帅，朕封你为兵马大元帅，一统离月百万雄师！”
侍从把帅印拿到了昭雪身边，这枚帅印，自父亲伏法以后就一直被皇帝收着。就算是古叔叔后来做了元帅，他也不放心交给他，现在居然肯把它拿出来给她，只怕这上面还有父亲当年的血。
“臣女古依凉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女必当秉承父志，保我离月江山千秋万代”
“好，很好，你若有所求，朕今日必定应允”
“臣女别无所求”
“好！哈哈哈哈哈哈……”
大殿里都回荡着他的笑声，听得让人喘不过气。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前来与昭雪敬酒问候的人很多，借酒悼念他父亲的也不少。她常年都在沙场之上，苦了莫远，每个人都要给她一一介绍。
不过，在如此重要的场合，竟然没有见到秦坤！
“元帅不必寻了”莫远挡住了她的眼神“秦坤带着粮食与马匹往北漠去了，说是谢他们休战，若不然，今日这帅印，元帅哪有那么容易拿到手。元帅若是乏了，便出去走走吧，这里属下来应付就行了。”
也无什么特别的节目了，都是些吃吃喝喝，歌歌舞舞的。
昭雪头闷得很，就一个人走了出去，这个地方，以前好像来过。墨黑的夜晚，凉风吹着甚是舒服。站在树下，望着湖边，十五年没有见过如此清澈的水了。
“依凉，把帅印给我”
“参见太子殿下”
“依凉，把帅印给我，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帅印乃皇上亲手所赐，绝非说给就能给，殿下若要用兵，下官一定全力配合”
“你既然回了殇月，我便不会让你再沾染上战场之事。那年我年幼，没能阻止你到刑场，亲眼看到司徒家灭门，我这十五年一直都悔恨难当。如今我已是太子了，一定要你在我能看得见的地方，好好的存着。”
“儿时戏言”这话听着，心里竟然有些酥软，当年细雨微风都涌进了脑子“儿时不知国家正值危难之间，十五年金戈铁马，下官早已没有女儿柔情了”话说出来，她心里竟然有些酸楚，曾经那段梦境似的年华，越发得清晰，也越发得遥远了。
“若非为救离月于水火，我绝不会……”
“殿下”昭雪赶忙拦住了他，她知道他要说出口的是什么“此言大忌”
“依凉，十五年前，司徒元帅因为帅印死在了刑场上，今日，你父亲因为这个东西死在了战场上”袁慎靠近了她“帅印不是个好东西，秦坤容不下别人手里拿着兵权的，我不想你重走他们的路。”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转眼望着粼粼的湖面“如今的离月，连将军都只能是女人了”
“依凉……”
“臣告退”
物是人非，眼前的御湖还是那个御湖，但眼前的人已不是当初那个，一声声叫他“慎哥哥”的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