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马车,我便拔腿跑向阿娘,顾不上漏风,便向阿娘报道:
“阿娘阿娘,有客人来了。”
我向门外指去。
然而闻曳已进了来,一手状似无意,随性负在身后。
“客来了?请屋里上座。”我阿娘放下手中的活计,柔声道。
我躲在阿娘身后,看他略一颔首向阿娘恭敬地施了一礼。
阿爹闻声也出了来。
他便上前,又向我阿爹行了一礼:
“慕老安好,晚辈闻曳。”
“是闻家阿郎啊,”我阿爹将披在身上的衣服理了理,借着月光细细看了一看:“可是第一次来邑北?”
“是。”他眉眼微垂。
我又悄悄站到阿爹身后望着他。
“所贩何物?”阿爹伸出一只大手将我搂到他跟前。
我便抬起脸来看闻曳。
今晚月色甚好,月光下,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如半明般,皙如苏尔额前坠子上镶嵌的一块软白玉,袖中十指修长,骨节分明。
“皆是些小巧玩意儿。先来邑北看看能否卖出一个好价钱。”
不待我阿爹回答,闻曳便又微一躬身,接着道:
“不知慕老可否与晚辈进屋长谈半刻?晚辈有事请教慕老。”
我阿爹捋了一捋胡子,笑道:
“当然可以。入夜草原转凉,闻家阿郎,请。”
说罢还特地看了我一眼:
“小七待在外面。”
“哦。”
我扭头看看阿爹,耷拉着应了一声。
院里蛐蛐叫个不停。
我于是独个儿坐在院里的小石墩上,托腮望着停在院里的那辆大马车。
这才注意到,车上插了一杆旗。
阿娘不识字,我也不识字,家里的女人都不识字。
只有在劈柴的四哥识几个字。
我便向四哥招招手:“四哥,那是什么字?”
我四哥瞥了一眼,许是劈柴劈累了,头也不抬直接回了我一个字:
“闻。”
我“哦”了一声,便伸出右手手指在空中照着葫芦画个瓢,比画着那个“闻”字。
从我面前经过的六姊望着我在空中瞎比划的手指,有些好奇地问道:
“小七又发现什么好玩的了?”
“写字。”我眼也不抬,继续比划。
比划了不知多久,我阿爹与闻曳方从里屋出来。
我竖起耳朵,奋力去听,然而只听我阿爹说:“那我明日便送闻家阿郎去乌玛那里。”
去乌玛那里干什么?
我回头望了一望阿爹。
然而阿爹正笑得合不拢嘴,笑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笑得他的胡子花枝乱颤。
待用过饭食,已戌时过半。
我胡乱洗了一通便先躺下睡了。
第二日用过早饭,我阿爹便与闻曳一同去了乌玛那儿。
我也去了。
我苦苦央求阿爹一番让他带上我,因我要陪苏尔一同过最后一个独属于我和她的海灯节。
她说,她的婚期将至,过完海灯节,她便会嫁给云木。
到时,草原上便会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
乌玛家在草原上最大的一个海子旁。
我一下马车,一抹俏丽的红色身影便闪现在我的面前。
“苏尔!”
我张开双臂扑进她的怀里。
阳光下,这一袭红衣衬得她明媚且张扬,耀眼得让人的视线一旦落在她身上,便再难以移开。
“你又变漂亮了!”我故意附在她耳畔轻轻呵着气。
于是她脸上便浮现了淡淡的红晕。
“小七,你六姊来了吗?”
一个男声从苏尔身后传来。
我一抬头才发现苏尔的身后竟还跟着她五哥。
在他高大的身材面前,我和苏尔顿时变成了小小的两只。
只见他用深褐色的眼睛四处张望。然而很快发现并没有我六姊的身影,便有些失落的走开了。
苏尔轻轻捏了捏我的小肉脸,浅笑道:“让我看看门牙有没有长出来。”
我乖乖地张大了嘴巴,露出了上下两排牙齿。
她歪着头左看右看,看得十分认真。
“长出来了一点点,可不许啃骨头。”她这才直起身子,拉着我一同去看她近得的一只小羊羔。
我阿爹将我与闻曳送来便回了家。
自从来到这儿后,便很少能够见到闻曳。
偶有一两次遇见,也是和乌玛在一起散步闲谈。
我并非不好奇他们所谈的是什么,只因我阿爹常常教导我的缘故,才不好意思去偷听他们谈话。
过海灯节是在我来之后的第三个夜晚。
当天际最后一缕霞消逝,夜幕由黛蓝转而变为鸦青之时,颗颗细小的星子便渐渐显现,镶嵌其上,闪烁如那草原上最能歌善舞的女孩踮起脚尖舞动裙摆时点缀的细碎宝石,若隐若现。
篝火早已升了起来。
整个邑北的人们此时此刻无一不在围着篝火欢声笑语,载歌载舞。
我和苏尔用完饭,便早早来到海子边。
夜晚的海子是那么的迷人。深邃如情人漆黑的眼眸,温柔似他眼底说不尽的缱绻,粼粼的水面像极了姑娘眼中细碎的流光。
晚风拂面,夹带着些许湿润的水汽,还有潮湿的泥土味儿。
这是海子的味道。
夜幕中忽升起一点小小的明亮的星火,越升越高。但因离我们太远,看上去就像是要熄灭了似的。接着,又有几点星火出现。
“他们已经开始放灯了。”苏尔望见那灯,立刻展开笑颜。
我便坐了起来。
“我们也放罢?”
“好呀!”苏尔拍拍双手,“我去拿灯,小七你在这儿等我。”
我乖乖的点点头。
苏尔便直起身子,拍拍身后的泥土,去拿灯了。
我一个人又躺了下来,阖上双眼,细细听着人们一阵又一阵的欢声笑语。
一阵脚步声渐近。
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决计装睡来逗一逗苏尔,等到她叫我时,便吓她一跳。
没想到苏尔却静静地坐在我身旁。
我心下有些奇怪,便偷偷睁开一只眼。
却是一个身着缁色长衫的少年。
顺着衣服往上看,却只见少年的侧脸。
我不禁感叹今晚月色甚好。溶溶月光下,少年睫毛纤长,鼻梁直挺,唇瓣映着莹润的光泽,整个人静默如水,波澜不惊。
只是身形却略微有些单薄。
闻曳。
我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了。
然而他腰间配的一枚玉佩却吸引了我的目光。
“小七,你来看看我拿的灯呀。”
苏尔终于回来了。
我便抬头看向闻曳,却发现他也在看着我,眼中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
“闻先生也在。”苏尔这才发现闻曳在我身旁坐着,“闻先生也要放灯吗?”
闻曳点了点头,轻声道:
“好。”
“那我去拿。”
苏尔说着便放下才拿来的几只灯,又向人群中跑去。
我:……
然而我决定不能再躺着了。
我便坐了起来。
“我们那儿也会有这种灯节,不过不是在今日。”
他忽开了口。
“那是在什么时候?”我问。
“正月十五。”
“你们也会放灯吗?”
“不会。”
“那你们干什么?”
“吃元宵,街上会有各种各样的灯笼,不过不会飞到天上。灯笼上有谜语,行人可以猜谜语。”
“元宵好吃吗?”
我睁着眼睛看向闻曳。
他脸上闪过一丝好笑的神色,然而还是正色道:
“好吃。”
“怎么做的?”我紧追不舍。
“糯米粉里裹上红糖,团成一个白白的圆子,放在热水里煮上一会儿,待到圆子浮上来时,便可以吃了。”
末了,他还补上一句:“甜甜的,糯糯的。”
我觉得他描述的并不怎么好吃,然而他后面的那句甜甜的糯糯的,却吸引了我。
草原上可没有又甜又糯的东西。
“那你们的海灯节可有什么特别的寓意?”
说到这儿,我便来了兴头:
“在每年的七月初七这一天,邑北草原上的每一个人皆要亲手点上三只天灯。第一只献给天神;第二只为家人祈福,求天神保佑他们健康平安,幸福欢乐;第三只则为自己祈福,男人们若是未婚,便会求天神早日让他遇见一位称心如意的姑娘,女人们若是未嫁,便同样会求天神保佑她们,让自己遇见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
他顿了半刻,若有所思:
“小七也是这样祈福的吗?”
他问的一本正经。
然,我并没想到闻曳竟会这样问我。
我眨巴眨巴眼,又眨巴眨巴眼,然而眨巴了半天还是没能说出半句话来。
于是我只有似点头似摇头地点了点头。
哪成想他大手一伸。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然而他却是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灵机一动,指着他腰间的玉佩问道:
“这个是什么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