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曳的半个身子掩在沉沉的雨夜中。
“阿年。”
“在。”少年拱手抱拳。
“你务必将小七他们安全送回军营,我去救人。”
阿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道:“是。”
说罢,闻曳转身便走,身后跟着的是与他一同来的那些伙计。
“且慢!我和你一起去。邑北男儿不怕死!”四哥猩红着眼,狠狠说道。
“不必。”闻曳冷冷丢下两个字,走了没几步却又缓声补充道:“……小七需要人陪。”
我四哥低头沉默了。
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发梢滴到我的脸上。我知道,所有人怕是没有一处衣服是干燥的。
陶铎氏联合诸多部落深夜偷袭邑北,造成我们部族死伤过半。
自那夜起,我又连着昏迷两天,且高烧不退。
听军营里最年老有经验的军医说,我烧得嘴唇都起了一层皮,好不容易喂进嘴里的药大多都被我吐出了十之六七,再加上受惊,过度悲痛,能否醒来全凭自己的造化了。
所幸我挺了过来。
再一睁眼,便看到了趴在我床边睡着了的四哥。
他似乎憔悴了不少,眼睛下面的阴影极重,眉宇间无不透露出疲惫的神色。
我努力支起双肘,想坐起来,然而病了这几天,身体竟不像我自己的身体,直觉动辄乏力。
四哥被我吵醒了。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使劲用手揉了一揉困涩的双眼,然而看到我后眼中的困倦一扫而光,代替的是满满的抑制不住的喜悦,高兴的像个孩子:“小七你醒了,饿不饿?”又问:“渴不渴?我给你倒水喝。”还问:“还难受吗?要不我再把大夫请过来给你诊一诊脉?”
四哥在我身后垫了一个靠枕。
他一下问的太多,我也不知道要什么,于是首先摇了摇头。
刚想说话,却发现嗓子干得就像已经涸了上十年的枯井。
“水。”
我咽了口唾沫,勉强润了一下嗓子。
四哥立刻拎起桌上的水壶,给我倒了一碗水来,还倒洒了一些。
我脸上不自然地闪过一丝心疼。
他这几天定是没有睡好。
是我让他担心了。
我接过四哥递给我的碗,拿着碗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水,这才觉自己真正活了过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我问。
声音却有气无力,细如蚊蝇。
四哥起身看了一看天,道:“应该是快酉时了罢,再过一会儿,就该掌灯了。”
这两日昏迷的过程中,我做了无数个梦。无数个梦境里的场景都是一模一样,都在重复着那一夜的场景,像是一场梦魇:有阿爹披着一件单衣就走出去的背影,有阿娘嘴角的那一抹怎么擦都擦不掉的鲜血,还有六姊……
然而我不敢告诉四哥。
四哥并不比我少难过多少,他只是在硬撑着。
我看得出来。
“四哥,乌玛他们……”
其实我想问的是我大哥和二哥。
“苏尔和她五哥没事儿。”我四哥低下了头,额前碎发遮住了他的眉眼,却挡不住他面颊上的哀凄。
他缓了半天方说道:“……大哥二哥他们,是为了保护苏尔一家人才受伤流血的。”
语气中还有夹几声未忍住的哽咽。
他装作揉眼睛的样子用双手捂住了双眼,继而道:“这是我们邑北男儿的骄傲。”
——果然。
我颤抖着阖上了双眼。
四哥顿了一顿又缓缓说道:
“阿爹阿娘他们已经安葬了。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看他们。”
我再也抑制不住,不争气地从眼角流下了几滴眼泪。
原来那夜,天宋驻扎在邑北的军队来晚了。陶铎氏人偷袭了我们部落后,将吃的用的几乎洗劫一空,还放火烧了我们的房子。
昨日,天宋军队与陶铎氏人交战,陶铎氏人战败落荒而逃。今日,天宋出兵神女峰以北,战的正酣。
听阿爹说,我们皋闫氏与陶铎氏本是同根兄弟。
只因诸多年前乌玛之父厌倦了其兄长连年向天宋挑起战争的生活,碍于其兄凶狠残暴,便在一个雨夜偷偷带着一部分族人投靠天宋,与其兄决裂,自此在邑北定居。而今,来偷袭的即是乌玛叔父的儿子潘巴。
我恨他们。
用尽所有的力气,我轻轻抱住了四哥,哽咽着:“四哥别哭,还有小七。”
我想起了那夜我蜷在四哥怀里的场景。
四哥撑不住了。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把脸轻轻埋在我的颈窝里,无声啜泣起来。
从小到大,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四哥哭。
我说:“四哥不哭,四哥不哭。”
然而我自己说着说着也哭了。
四哥不放心,又把大夫给请了过来,等到大夫把完脉,说我烧确实是退了过后,他紧皱的眉头才略微舒展开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