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氏的人也不是个个都怕族规的。那些族中的戒者虽然凶狠,若你打得过,自也就不惧了。只是戒者们不但术法高深,而且不怎么在乎名声,遇到些棘手的对象,往往群而攻之,从不讲究公平公正,纵使骂他们“无耻”,一般也没人会在意,完全没有一点身为绝世高手的自觉。因此细数言氏在苍无近九百年的历史,敢漠视族规且真不在意报复的也不超过十个。
三百年前族里出了个言忆,相传是言氏百年难寻的奇才,十来岁上下,便收伏黑海月蛟,那蛟蛇身姿如玉,远望如山,却甘心情愿地臣伏与她,拢作寸许来长,收在袖中便伴了她三百年。她曾是言氏戒者之首,可三十年前却鬼迷了心窍,偶尔出山一次竟爱上了个男子,从此便隐了姓名,随那男子入世,再也没有回过阴山。
族中长者谈起此事往往痛心疾首,最爱拿此事教育着族中那些懵懂天真的后辈:“言氏先祖为何不许后人们拘于一处过安稳日子而是教导尔等云游四方,领各地的风地?便是要你们多长见识多开眼界。言忆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一个大有前途的女孩子,就算练就了通天的本事又如何?什么都抵不过一个人见识短浅,偶尔出山,被个登徒子三言两语地一哄,便道是真爱,哭着喊着地离了族……”
本家曾也派出戒者索人,但人家本就是戒者的头头,那些追踪堵截的法子有一半就是她想出来的,本家原也就不存着什么势必成事的心思。果不其然,戒者们先后派出三波,都让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至此,本家也就作罢了。
阿久虽在后辈之中算是拔尖的,但在言忆面前到底万不敢托大。初初猜出她身份的时候,头一个冒出的念头便是快快逃走。无奈被其粘上,知道硬拼不过,便一直以言语刺激。她自己体验过失去亲友的切肤之痛,因此扎出去的话总能拣到最痛处。言忆在她的连番刺激之下渐渐崩溃,便是月蛇心中也教她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只是言忆曾经如此不可一世,若非她亲手推了儿子入水后神志变得不清,只怕想以区区激将之法逼她就范,也绝非易事。
阿久后来才隐约记起,传闻中言忆的月蛇可变作山峦般巨大,可是那日,她却始终未肯拼尽全力。
院外一片杂乱的步声向远及近地隐隐袭来,显是此处动静太大,终还是引来了外人注意。阿久此时心绪不宁,不愿听人啰嗦,索性一并躲入了邱榕藏身的小屋之中。屋中空空如也,只一条积灰的长凳,她并不嫌弃,就那样坐了下去。侧目看见并排而坐的邱榕垫了条白帕坐着,很是不满地扬了扬眉。
邱榕显是尚未从适才的那一番变故中缓过神来,望着窗外嘈杂的人群愣愣出神,眸中空空。
阿久施了禁制,家丁们就在他们的眼前惊叫着奔走,唤着:“二少爷的尸身不见啦!”“快去禀报夫人和三少爷!”“三少爷也不在他屋里!”却对近在眼前的二人视而不见。
阿久斗了一番心神之后很是疲惫,闻言推了推邱榕:“他们找你呢,你出去帮我挡一挡,我累死了。”
邱榕却恍若未闻,迟滞地转首望着她:“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四姨娘为何要这样做?你们言氏的‘易客’、‘守家’,到底说的是什么?事涉我邱家,已然一死一失,难道还不肯实言相告吗?”
阿久神色复杂地拧着眉毛,自己也觉得有些说不过去,却还是不得不摇头:“真的不足为外人道。”
“那是不是入了言氏门下,便不算‘外人’了?”邱榕向来如月光般柔缓的神色忽然锋利,豁然而起,对着阿久便跪了下去,“望仙姑垂怜,收榕为徒。榕甘为牛马,侍奉师父左右。”
阿久有些慌张地跟着站起来,伸手要把他扶起,却奈何不得他的执拗,连连跺脚:“你别逼我,这事真不能说。真不能……”
“仙姑可是嫌弃榕资质愚笨,不比二哥那样的绝世惊才?”
“不是,也不是……只是你拜我为师,所求的那个真相我却一定是不能说的。你……你就是真入了我门下,也不能知道更多了。”她见着邱榕那样直挺挺跪在地上的模样实在糟心,不由得心烦意乱,“我不曾骗你,这事便是刹那他们也不知道。你做我一辈子的徒弟也不能怎样。”
“我心中所求甚多,未必就是仙姑想的那样。是否会耽误前程榕心中自有计较,仙姑只需知道,榕定然会以师父为尊,绝不敢违逆师命,更不会欺师灭祖便成了。”
“这……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仙姑顾虑的是什么?是榕资质粗鄙不堪重任么?”
“这倒也不是。你聪明得很,大有前途。何必为这等无聊的事浪费前程呢。”
邱榕一笑,笑意间透着淡淡的凉意:“难道仙姑以为,我二哥之死,四姨娘之谜,于我而言会是‘无聊的事’吗?”一语毕,他的调子又略略扬起,似如平日那般带着假意单薄的诚恳,“何况以言氏在苍无的赫赫威名,凡是得见的人只怕都恨不能立刻拜在门下,你我相识多日,我才动此念,已可见鲁钝了。”
阿久干笑数声,挥了挥手:“知道鲁钝就行了。我不收鲁钝的人。”一边说,一边微外张望了一眼,大叫一声,“三少爷,您没事吧!”
这一声唤来了在外奔走巡视的家丁仆众,此刻一涌而上,人人口中杂乱地唤着、问着、忧心着……邱榕只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向自己挤过来,却对身旁的阿久视而不见。阿久咧嘴一笑,那脸上分明掺着丝得意和轻松,向着邱榕摆了摆手,作势道别。邱榕定定地望着她转身而去,眸中如冬日里凝结成冰的湖面,袅袅地泛着苍白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