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筹备拍电影之前,杜若笙带我去了租界,面见一个外国人,布鲁克来自英格兰,电影界有他的半壁江山。许清河帮白曼薇找资源的话,也是要来登门拜访布鲁克的。
租界的建筑像是另一个欧洋国度,侵略者在中华地盘上“撒尿占住”,这里来来往往的洋鬼子数不胜数,要是我没睡醒的话,甚至以为出了一趟远门,来到异国他乡了。
走在街上可以看见人不人鬼不鬼的男女,一名男子扶着墙从花烟馆里走出来,他似乎才抽过大烟,表情醉生梦死,身子要倒未倒。可悲可怜又可恨。
透过门面奢侈的花烟馆,隐约能瞧见年轻漂亮的姑娘斜躺在坐榻上,陪着富贵男子一起潇洒,他们手中拿着长长的烟枪,神情销魂地吸大烟,痞气十足地吞云吐雾。
鸦.片馆已然越来越多,瘾君子如是多,里头的陪.妓好吃懒做,听说病死的一抓一大把。里头的须眉女流不是抽大烟抽死了,便是得花柳病病死了。
我轻扯杜若笙的衣角,玩笑道:“大烟那么好抽吗?他们的表情像是去了天堂一样。”
杜若笙冷瞥了一眼花烟馆,他的神情甚是厌恶,语气阴森道:“不过是道貌岸然的销金窟罢了,这里的上流人,”他冷然地笑,“男盗女娼。”
末了,杜若笙挑起我的下巴,他十分认真地凝视我,用警告的语气道:“现在,以后,不许碰阿片,会死人的,这东西抽了上瘾,像有万千只蚂蚁在五脏六腑啃噬,断不掉的话,最后只能死。”
我嘿嘿笑道:“知道了,我看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傻啊,碰它,”我又道:“你知道的真清楚。”
杜若笙的神情晦暗不明,他蔑视着靠在墙边神志不清的男子,渐渐,杜若笙那双眼睛变得寒冷,他吐字清晰道:“可不是,当初我四弟说是给我贡献好东西,能提神醒脑,他陪我抽了一次,我便放心的用阿片,后来...一言难尽,知道它不好,就戒了。”
就戒了,这三字他说得风轻云淡。
不知怎地,有些心疼他,他的经历,他的家人,没比我好到哪儿去。
我拉着他的手,边走边摇晃,我浅笑道:“那你真厉害,我以前在小镇上见过有人戒阿片,他们抽的时候生不如死,没抽的时候也生不如死,真是笨,碰那儿玩意儿折腾自己干啥?”
杜若笙低低一叹息,他望了一眼雾蒙蒙的花烟馆,笑了笑,“利滚利,人拉人,都是被骗的,也有蠢猪。”
我了然地点点头,“对,就像你,被你四弟骗,”我小心地问:“他跟你是亲的,怎么...哄你碰那东西。”
杜若笙神色冷凝,情绪压抑沉闷,只听其自嘲道:“十四岁以前,我也以为是亲的,十四岁后明白,有财产地位的家族里,同父不同母的,亲不到哪儿去。”
杜若笙还告诉我,他四弟私底下半点不碰阿片。
我渴望有一个家,可是看见杜若笙如此辛苦,又觉得有家的人未必好,但一定比孤儿好。
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
租界的洋房大楼一栋接着一栋,让人应接不暇,我以为布鲁克住的是雍容华贵大楼房,来到他家门前,我才觉得先入为主的认知是错误的。
布鲁克住的是一个低调无华大院子,小房子不大不小,只有两个楼层。院子里种满了花花草草,还有一个木秋千,就没看见什么奢侈的东西了。
杜若笙规矩地理了理外套,而后,他用手背轻叩了三下门,没过多久,门就被打开了。
屋里站着一个大胡子洋人,大约六七十岁,他的身材不胖不瘦,皮肤白如纸,手上的汗毛浓密,隐隐泛金。
布鲁克穿着一袭褐色大衣,他的脖子上拴着倒三角的花围巾,身上打理得很整洁,气度稳重亲和。他打开门,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说着不标准的普通话,“杜先生总是很守时,早来了半个小时,害得我要提早准备。”
虽如此说,不见布鲁克有任何不悦,反而有种欣赏的态度。
我挽着杜若笙的手臂走进去,杜若笙面露温和,轻快道:“那下次我早来一刻钟,你知道,在中华一刻钟等于十五分钟。”
“sure。”布鲁克和蔼地笑了笑,他抬臂与杜若笙握手,又同我握了握。我礼貌地朝他点头,说了些简单的自我介绍。
布鲁克也做完介绍后,就在前面领路,邀请我们去二楼。
二楼有一个宽阔明亮的阁楼,布置温馨,干净文雅,书架上摆满了厚厚的书。
墙上有一个石头边的壁炉,里面的火焰烧得不旺,一进来只觉暖和不已。
长方形的木桌上有一套青花瓷茶壶,我们三人落座后,布鲁克提起茶壶往杯子里倒出热气腾腾的红茶,他说这是英格兰的特产。
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味道清香淡甜,没有怪味。
布鲁克挑起杂乱的棕眉,他朝我微笑道:“味道怎么样?杜先生每次从我这里离去,都会带一些红茶走。”
杜若笙呷茶入口,慢慢地品味着红茶,他怡然自得,一副局外人的模样。我瞄了杜若笙一眼,才对布鲁克简单道:“好喝,比咖啡好喝。”
布鲁克摸着下巴,神思凝顿,他回想着什么,低缓道:“这话,有些耳熟,好像听谁也这么说过。”
杜若笙端着杯子的手顿了顿,他抬起寡淡的面容,轻轻道:“歌苓。”
布鲁克恍然大悟,他目露惋惜道:“是的,是那个女孩子,我见过她几面,过了几年有些忘了,可惜呢。”
我放在膝盖上的右手逐渐攥紧布料,心口上莫名泛闷,仿佛有人拿小石子一点一点地放在我胸膛上,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布鲁克从衣兜里抽出一副金丝圆眼镜,他戴上后,探着头仔细地打量我,然后说道:“赵小姐的相貌小家碧玉,化了妆会大气些,薇薇安不化妆的话,气色差多了,你的底子不错。”
我有些疑惑地看向杜若笙,“薇薇安?”
杜若笙简洁道:“白曼薇。”
我瞬间明了。
布鲁克突然一拍杜若笙的肩膀,他笑着揶揄道:“杜先生从来不会被女人打败,恢复的很快呢,我早就跟你说过,薇薇安不是个好处的女孩子,你们中华有句古话,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看样子布鲁克也知道白曼薇背叛杜若笙的事。
杜若笙毫不在意地耸耸肩,他的神色很自然,没有半点波澜,还有心情和布鲁克开开玩笑。
两人看起来很相熟,关系不错呢。
这便是忘年之交。
辗转我想起了歌苓,也想起白曼薇曾向我控诉杜若笙无情,难道杜若笙并不爱白曼薇?他爱的是歌苓?我在心里胡思乱想,忍不住地猜来猜去。
这大概是女人的通病。
布鲁克要见我,不是走过场,他是一个很负责任的电影制片人。虽然杜若笙是他合作的长期对象,他也没有说保证用我之类的话。
布鲁克问了我一些基本的问题,像是在闲聊家常一般,聊有小半会儿,他拿了一个篮子给我,让我表演孟姜女哭长城。布鲁克怕我不知道这个故事,他还粗略地讲了一个大概。
幸好我从前在桐乡看过游走的戏班子,至今记得孟姜女哭长城的黄梅戏。戏班子每年来镇上一次,他们会选空旷的地方搭棚表演,乡里乡亲喜欢热闹,皆会前去观看,这时候谢白瞅着商机,就带着乞丐们去卖花生瓜子儿等各种零嘴。
我每次就蹲在一旁看大戏,搭棚的地方有戏班子摆放的旧椅子,可是人太多,位置早就被人挤满了,有的乡亲便会抬自家的椅子去坐。
既然我负责看戏,谢白他们就让我专心地看,看完了要回去表演给他们瞧,因此我唱戏会那么一点。
此刻,我提起布鲁克的竹条篮子,自由地发挥起来。可是我心中至高无上的杜若笙在此,我表演起来颇为膈应,他好像发现了我的扭捏,因此走到窗边去看风景了。
杜若笙无时不刻地会照顾女孩子,我心下一暖,淋漓尽致地唱起黄梅戏来。
布鲁克看得很认真,他把手肘撑在桌子上,双手捧着胡子下巴,模样看起来竟有些可爱。
我将视线转移,咿咿呀呀地唱戏曲,唱到孟姜女伤心落泪时,我想起自己过往的颠簸流离,曾遭受的白眼,以及吴少爷的欺压,眼泪便止不住地往外流,哭得够为真情实意了。
一曲孟姜女哭长城完毕,布鲁克恍然回神,他眼中充满了赞赏,竖起大拇指夸了我几句,他直言中华戏曲很棒。
等杜若笙从窗边走过来坐下后,布鲁克瞟了一眼他,他正经批评道:“赵小姐有个缺点,脸皮不够厚,演戏的时候你要做到你就是孟姜女,而不是自己,所以到了演戏时,你生命里的每个人都跟你无关了,我希望来日在片场,你可以融入角色,不要去在乎外界,”布鲁克耸了耸肩膀,稍微歪了下头。“当然,最开始的时候多数人都放不开。”
布鲁克的话算是相中了我,我内心欣喜,面上平静,向他鞠躬保证道:“嗯!我会改进的,以后请多多指教。”
杜若笙全程没有言语,他在阁楼上随意地翻书看,偶尔端起杯子喝红茶,悠闲自得。
布鲁克从书柜上拿了几本英文书递给杜若笙,他说着英文向杜若笙推荐自己珍藏的书本,杜若笙也用英语同他交流。
窗户里透出一抹阳光,照耀在杜若笙的脸庞上,显出了他的明亮帅气,他的眉目如画在日光下衬托尽致,那张和煦的面容偶尔露笑,加上那一口流利的英语,真是金玉其外,锦绣其中。
他便是当今的国民情人。
忽然觉得自己与他的差别很大,我萌生出了想学英文的想法,大抵是想以他为榜样,更想做个与他并肩而行的人。
离开院子前,布鲁克赠送了几罐英格兰红茶给杜若笙,他们说笑时,看不出来有什么代沟,关系甚好。
杜若笙带我在租界里逛街,他说我运气不错会唱黄梅戏。因为布鲁克很迷中华戏曲,每个周日都会去戏班子看戏,看过戏曲后就兴高采烈得像个孩子。
我也暗暗庆幸自己会唱,给杜若笙脸上添光,我乐意之至。
他掐起我的脸颊,啧啧调侃道:“脸皮确实薄,耳朵和脸现在都和胭脂一样红。”
我立时用手捂着脸庞,抿嘴道:“不知道为什么,在你面前就是放不开。”
他的手指了一下我的左胸,挑眉痞笑道:“因为你心里有我。”
“没有。”
他迅速在我的唇角吻了吻,“有。”
我口是心非道:“没有,没有,没有。”
杜若笙露出洁白的牙齿粲然地笑,他不再与我争辩,说了一句正经的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忍不住问杜若笙我唱的怎么样,他表示唱得还算地道,主要是音色不错,但是仔细一听还有许多破绽,基本功不扎实,但是哭戏发挥得极好。
他以玩笑的口气说,也就能骗骗布鲁克那个老顽童。
对此我无可反驳,洋人不懂戏曲,虽然布鲁克迷戏,唱戏要用的十年心血功夫,他大概没有琢磨过。
繁花似锦的租界里,随处可见头戴礼帽,拿着拐杖的洋人,他们身穿洛可可式下摆宽松的上衣,胸前是花边衬衫,袖子口亦是。脚下的鞋子虽精美,可是看见男子穿白丝袜或黑丝袜,我甚觉怪矣。
外国男子好像很喜欢穿紧身裤。
洋人看到华人的神情,简直要傲慢到了骨子里,他们自觉高贵,我却闻到了一种傻瓜的味道。
有个洋人被同类上司骂得狗血淋头,他的模样低声下气,甚是可怜,但是转瞬间,他面对华人时的样子鼻孔朝天,吆三喝四。
杜若笙早已司空见惯了,我在他这里骂洋鬼子的不是,他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徐徐道:“大部分外国人在原来的国家低人一等,来到租界后,狐假虎威,自觉挤入了上流社会,国人也不争气,再怎么骂还是那般,何必浪费口舌。”
杜若笙三言两语消掉了我心中的不平,我只是仰望着他,附议道:“三爷说的对!”
谈话间,我得知杜若笙曾在大不列颠留过学,他的亲大哥早年夭折了,二哥如今在日本留学学医,而他的四弟一步也没离开过上海,深怕争不到家产似的,明里暗里地跟他周璇、闹腾。
杜若笙如今已然强大,对于他的四弟,他的态度就像是在看孩童闹脾气要糖吃——老狐狸逗猫。
杜若笙带我在租界里买衣服,价格昂贵极了,店家说衣服是从大不列颠国运过来的,太贵了我就没想买,我牵着杜若笙想往外走,他一把将我拽进了臂弯里,笑着叫我不要给他省钱。
他说一就是一,我也推拒不了,便选了一件糖果色的外套,他接着给我搭配了帽子、内裙、还有棕色的短靴。
我换好一套衣服后,他轻点着头,说我像个洋小姐。
他的一句夸赞,顶过店家的几十句。自从跟了杜若笙,人生好像熠熠生辉了一般,他带给我的有太多太多,为我展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
我不知,我们将来会如何,但眼下甚为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