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衡那件事之后,我再不敢乱跑了,杜若笙给我准备了能书写的本子,还送给我一支贵重的钢笔,我闲暇时就在本子上默写英文。
白曼薇瞟了杜若笙一眼,她踱步坐到我旁边来,抬手抚了几下我的背,轻声探问道:“唐少爷没把你怎么着吧?”
我立马摇摇头,“没怎么着,要是怎么着了,我也不能完好无损的坐在这了,”我用拇指掐着食指,道:“就是惊吓了一点点。”
白曼薇莞尔淡笑,她撑着尖润的下巴,叹息道:“以前唐衡会过我,不过没对我做什么,看了几眼就没理过我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他没抓你,抓我干嘛呀?”
白曼薇轻轻一摇头,她柔情绰态地靠在椅子上,细望之下,其容貌娇美,弯眉似颦非颦,又有一股俏媚之态,她稍微偏头看向杜若笙的时候,神态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思。
杜若笙在我的左手边,白曼薇则在右手边,我在中间有些坐如针毡,偏偏花心萝卜许清河又不知跑哪儿去了。
杜若笙单手举着牛皮书,他看书时,眉峰有着明显的舒缓,偶尔勾唇,偶尔抿嘴。他认真的模样引得人为之陶醉。
他的视线忽然转移到我身上来,我一窘,低头看本子。他轻捋我耳边的发丝,温声道:“我脸上有字吗?看得真仔细。”
我轻咳道:“没字,但是你看书的样子,好看。”
杜若笙低笑了几声,他拿起书继续静心地看,边道:“那你看吧。”
这时,白曼薇从椅子上坐起来,她慢慢走近杜若笙的面前,扬起那张搽了胭脂的巴掌脸,俯视着杜若笙,不甘道:“杜三爷,我有些话,想要问问你。”
杜若笙一动不动,他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视线全集中在书上,漫不经心道:“问。”
白曼薇淡淡地扫视我,目光迅速地一掠过,她唇角微扯,自嘲道:“你上次说,喜欢过我,可是我以前拍戏的时候,你好像不是经常来坐镇的吧?所以你的那番话,是假的,对吗?”
杜若笙慵懒地望了她一眼,他的语气极其敷衍,“嗯,你说的没错。”
白曼薇的脸上浮现一抹愠色,她突然将双手捏在椅子的扶柄上,离得杜若笙极近,她咬牙切齿道:“杜若笙,你到底几个意思。”
杜若笙微微扯唇,他捏住白曼薇的下巴,一字一顿道:“一个意思,滚。”
言罢,他甩开了她的脸,把手放在西裤上擦了个干净。
倏地,白曼薇的脸色变得铁青,她的手捏成了拳头,隐约可见在抖动,她怒目道:“许清河常说,你这个人啊,薄情寡义,不适合拿来嫁,只适合拿来看。”
我忍不住地插.嘴,“曼薇姐,你确定许清河没说反?”
白曼薇一噎,她的美目一瞪,没好气道:“小百合,我跟他之间的事,你别插.话,你还小,不懂事,最好擦干眼睛看看杜若笙是什么人,一个人劝你应当是她的问题,我们几个人劝你,你就得反思了,明白吗?”
我没来得及开口,便听杜若笙冷言冷语道:“白曼薇,如果你需要从别人口中来了解我,那么我们之间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赵绮君心思纯良和你不一样,她有自己的判断,别假装跟她是朋友,来从中作梗破坏关系,你自己心底没底,爱我问一些已经没用的问题,已经过去了,大家好聚好散,我说了是,你不信,我说不是,你也不信,我满足不了你,去找许清河吧,多谢。”
她拔尖了声调,“你就是个混蛋!”
场子里的几个臭男人,三三两两地偷瞄她。
她转身生气地离去,好像在擦眼泪。
我与白曼薇之间到底还是朋友,因此我想跟上去宽慰她,却被杜若笙拽到了他身边儿坐下,他以不容拒绝的口气道:“以后少跟她来往,你们两个也真是有意思,情敌见面不该分外眼红吗?倒还厮混到一起去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要是跟她亲近,把偷人的那招学会,想绿我了?”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忙发誓道:“绝不绿!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杜若笙的眼里噙着笑意,他从我方才坐的凳子上拿起本子和钢笔,耐心地教我学英文。
一场戏拍了几月有余,三伏天闷热之时,电影正是上映的好时候。我同白曼薇、许清河还有钱子时搭戏,利大于弊,如今算是小有名气了,比那些初入行的女星成名快。
杜若笙说,我这算是借了旁人的名气,而且电影不似以往一样都是圆满结局,悲剧会让别人的印象深刻一些。
因为杜若笙的关系,来找我代言生活用品的老板诸多,我接着拍了一些广告和海报。挣得钱杜若笙一分也没抽红,他全让我自己存着,我分钱给他,他还笑我傻。
杜若笙提起白曼薇以前喜欢倒坑他时,语气平淡如水,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叫我做人精明一点,我算是精明之人,大约看着傻而已,若是换个老板我不会主动分红,定也会多坑一点票子,因面对的人不相同,自然而然态度便不一样了。
寻常出门,似乎有人随身守着,他们离得我不远不近,我猜,杜若笙一是防吴独眼,二是防唐衡。
想去彭城探望阿麼,可吴独眼的地盘,依旧不敢去。
杜若笙平日里没什么空,他陪我的时间也都是挤出来的,我不想麻烦他,所以探望阿麼的事,只能往后推了。
眼下我小有名气,出门时会被万众瞩目或者追随拥护,有人送我花,有人叫我电影里的名字,也有人蹲点只为了见我一面。
初尝白曼薇所拥有过的辉煌,我仿若踩在了云端高处,整个人飘飘然也,世人的追捧逐渐迷惑我心,从未有过的自信悄然挤进心间,我渐渐正大光明地抬起头颅,挺拔走路,忘掉过去的不堪。
杜若笙似乎没打算动白曼薇,他只专注于捧我,仿佛把曾经给他戴过绿帽的女人遗忘了一般。
他带着我去参将各种名流舞会,年轻人相聚的颇多,这种场合的,参与的长辈较为少。
去前,杜若笙总会将我盛装打扮一场,他广为增加了我的知名度,不息地为我铺路。
他说,白曼薇从前也是如此过来的。
在上流社会的宴会里,白曼薇众所周知的名字是薇薇安,她的地位很稳固,大部分的男子和女子,总会对她存三分的客气,对此我有一些疑惑。
许多先生会携着有名气的女星来赴宴,包括钱子时也随年龄略大的富贵女人去参宴,我撞见过他几次,钱子时的景况大致是做了男情人。那位富贵太太是个明艳动人的寡妇,她继承了夫家的财产,有商业头脑,在生意链上有一席之地。
她常常找杜若笙合作生意,故此我认得这位伍夫人。
而我们这类所谓的红人戏子,在上流社会人的眼里只是低一等的玩物。他们看我们的目光,是高高在上的漠视,是淡淡的不屑,更是从骨子里透出了一种不平等的俯视。
但于白曼薇,旁人比较尊重,他们的眼神稍微有所不同,我便能敏感察觉,所以我常常观测她以及她周围的人。
我察觉另一部分的极端,是一群正经太太,她们看白曼薇的眼神是藐视和嫌恶,就仿佛看了一滩发臭的烂泥。
宴会上,趁杜若笙同名流交谈的时机,我端着酒杯走到了钱子时身边儿,他貌似喜欢吃甜点,伍夫人和其余先生交谈生意时,钱子时则会自觉离去,每次必来吃点心,吃相文雅不做作。
铺着白布的长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甜品,中西结合的糕点皆有,京式小吃历史悠久,皮厚陷少不油腻,常以素馅嵌之。此刻,我拿起一块雕刻细腻的粉红玫瑰酥递给钱子时,以作搭讪用,“诺,外国奶油吃多了容易长胖,玫瑰酥甜而不腻,外酥内软,重要的是能保持身段。”
钱子时眼里含笑,他接过玫瑰酥张口咬了一大半,话语不清道:“我是男子,与你们这些个爱臭美的女子不同,是戏子之,该着重于研究演戏,身姿样貌重不重要是次等,莫要本末倒置了。”
他说这话时,那张白净的面庞仿佛在闪闪发亮,果然前辈还是前辈。
我讪讪笑了笑,附议道:“极是,子时前辈就是比我们小辈端正,”我瞅了一眼远处的白曼薇,同钱子时引话道:“曼薇姐也是个地道的前辈,连上流人都对她刮目相看,我很羡慕她,希望有朝一日能达到她的地位。”
钱子时吃玫瑰酥的动作微微一顿,明黄的灯光下,他西装上的银色亮片晶晶闪烁着。钱子时把玫瑰酥送进嘴里一口吃了,他不怎么讲究地在西装上擦手,他稍微靠了一点过来,压低声音道:“地位?你自个儿就先矮了别人一截,别妄想了,她怎么说都有一半上流人的血统,我们这等杂人,连私种也比不得。”
我乍然转头看向钱子时,他话语虽玩味,眼神里却没有丝毫不如人的不甘。我继续探问道:“哦?谁家的?”
钱子时模样悠闲,他睨我一眼,含糊其辞道:“四大家族的呗,省城里啊,唯有那四家招人膜拜了。”
他明显不想过于透露旁人的隐私,我也不好继续再问下去,因此笑哈哈地迎合道:“说的是,绮君这辈子的命不甚好,下辈子能做个大家族里的私种也算是福分了。”
钱子时忍俊不禁,他摇摇头轻笑道:“小绮君啊,你入戏太深,还没从自艾自怜的角色中出来吗?有点追求成不。”
“成啊。”接着我又随意扯话道:“子时前辈,曼薇姐的那个...薇薇安,谁给她起的洋名儿啊?真好听。”
钱子时的眼神忽而透着一股轻视,他随意从水晶盘里捻起一块奶油蛋糕,边吃边道:“我说你怎么如此孤陋寡闻,薇薇安可是留过学回来的,我有一朋友,与她做过同学,薇薇安呢,在国外混的很,经常伙同洋鬼子进房上塌,总之啊,皮。”
我的嘴张得如鸽子蛋一般大小,伙同洋鬼子滥交,已不叫皮了,虽说如今民风逐步开放,但世人的眼光定无法接受她这般。
在我眼里十分美好的女子,突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完美,不禁有些发闷。我对于她的友情,总是复杂的,有时我望她好,有时我望她不要太好,嫉妒和喜欢像一根藤蔓深深缠绕在一起,捆绑了我的神经,让我变得可笑及虚伪。
我神游的小半会儿,钱子时同我说了一句别过后,朝右边走了去。
原来是伍夫人朝这处来了,她不悦地剜我一眼,像是在看狐狸精一般。
钱子时大大方方地上前拥抱伍夫人,他在她耳边说着什么甜情蜜语,引得面容姣好的伍夫人娇媚莺笑。
我回杜若笙身旁时,他不经意地扫了我一眼,他挑起今日才修整过的眉毛,随意问道:“点心好吃吗?”
他的语气虽然漫不经心,隐约得像是在盘问我,于是,我主动解释道:“还不错,我方才同子时前辈讨教了些演戏的问题,他解说的很耐心,为人宽和,平易近人。”
杜若笙嗯一声,他回头继续和几位先生洽谈。不多时,那几位先生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我身上来,他们当着杜若笙的面,夸了我几句,又同我寒暄酬酢。
我酒力差劲,容易醉倒,端着杯子不过是摆摆样子罢了。旁人与我酬酢,我没有拒绝的余地,于是喝了酒之后,我把酒含在嘴里,拿起折叠好的帕子擦嘴时,如数吐了出来。
这是杜若笙教我的法子,他说我若不胜酒力,便悄悄地吐掉,最好是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不过要是被眼尖的人瞧见,依他的面子,没人会多话。
手中的这块厚帕子吸水较强,是杜若笙特意给我准备的,身上备了两三条,用完就丢,很利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