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笙仔仔细细嘱咐过郑姐,什么戏可接,什么戏不可接,以及广告和海报的安排。那天晌午他打电话的时候,我在一旁听得一干二净。
总之他规定,露骨的戏严令禁止,太亲热的戏也不能拍,吻戏绝不能。
如今,西方文化刚刚引进上海,过去的封建虽在消失,但女星之中,也没多少人敢拍过于亲热的戏,吻戏少之又少。
白曼薇绝对是大胆又敬业的那一位。
生逢乱世,军阀割据自立,随着西洋文化的传来,许多地方的军阀心中不爽,因此硬要管束女子,不想废除曾经的陋习,照旧让我们尊崇三从四德,以及裹脚。
那些地方军阀不允许女人露胳膊露腿,常常派军队在街上穿梭巡视,如若有女子违背,则会被抓起来罚大洋,还要在太阳底下罚站或者坐牢。
有军长甚至把穿短袖学生裙的女孩子逮出来赏巴掌,对于学生,中.央的人会去调解。
我在许多地方都曾见过这种场景,但是大省城内就没那么严苛。
因为大省城里的文人墨客常常提笔呼吁女性之美,他们用笔杆,解放了女子,因此文人很受女子青睐,有女子曾游街举牌谢过恩,也喊着那一句妇女解放万岁。
现今,普通阶级的百姓穿衣服捂得依旧严实,一般平民女子若是穿短布料的衣裳,定会遭到家中人的责罚打骂,普通百姓仍旧保持着旧思想,穷人家的女孩最是苦不可言。
白曼薇放飞自我,没有人管,即使沈将军想管,也管不了多少,毕竟她没有入住沈府,沈将军不能堂而皇之的管束。白曼薇虽自由,实际上却同我一样,除去男人,我与她同病相怜,天地虽大,我们一样是孤苦伶仃之人。
杜若笙说,以前他不管白曼薇是因为她已经被沾染了,但是我还是一张白纸,他希望我可以一直当他的白纸,只有他才能在白纸上留下一切痕迹。
杜若笙的话虽然隐晦,如故听的我面红耳赤,心跳得怦怦然也。
布鲁克在片场很照顾我,因为许清河这人爱做幺蛾子的,他就慢慢的跟许清河断了合作,上次拍戏,许清河可把布鲁克折腾了一番,现在他见到许清河便头疼。
只要有我的戏,白曼薇多多少少会参与,她从没有针对过我什么,几乎把我当做了一个小妹妹,平素如常照顾我,也会来传授演戏的秘诀,几乎是个热心的前辈。她亲近我,许是为了见杜若笙。
自从郑姐做了我的牙人,她开始安排我所有事情,杜若笙差不多就甩手将我全权交给了郑姐。郑姐在我拍戏时,寸步不离,这是杜若笙三申五令的,为了防备许清河和唐衡,杜若笙多加派了一些保镖,保镖们不会离我太近,他们都打扮成了便衣百姓,隐匿于人群之中。
往后,杜若笙来片场的时间随之简短,他的精力都放在了自己的事上。我跟他各自有忙碌的事,即使休息,时间也互相错开了,因此见面的时候少之又少,我突然对摩登女郎的位置没那么感兴趣了,于我来说,这世间最大的诱惑是杜若笙。
有一日聂荣来紫荆园做客,杜若笙派张妈把我从楼上喊下来,见到聂荣我就明白了杜若笙的用意,聂荣此次前来无非是替白曼薇说情,我在一旁附和聂荣的话,杜若笙佯装考虑的模样,态度不置可否。
等聂荣离去后,我送他出门的那会子,向他保证会好好替白曼薇求情,我的保证不是弄虚作假,虽说是为了能让聂荣欠我一个人情,但帮人的事情如故要做的,既然聂荣是个实在人,我也不能弄虚作假。
至于杜若笙那边的决断,不由我影响。他没有垄断白曼薇的资源,算是谦让了一点,他内心想的是什么,我从来无法得知。
第二天还是一个休日日,我打开留声机,在书房里练习摩登舞,我不喜欢乌宛宛的歌声,因为她模仿白曼薇的行为十分差劲。
于是,我拉开书柜下面的柜子选唱片,里面的黑色唱片整整齐齐摆满了一整个下柜,我暗叹,杜若笙真是会享受。
我一连放了几首歌,每一首都是白曼薇所唱,心情稍微郁郁,磨牙的时候,牙齿上仿佛有一种酸酸的味道。
我闲来无事,把整个柜子里的唱片都放了一遍,三分之二的歌,全是白曼薇的。听着留声机里传来熟悉又魅惑女歌声,我气馁极了。
我想,我该适应杜若笙难测的内心。我始终弄不清他于白曼薇的情,说是不爱,可我又觉得他心里有她的位置。
我搓了搓头发,摇摇头不再去纠结,我喃喃警告自己:赵绮君,三爷不会想看见一个爱胡思乱想的女人。
自言自语之后,我打起精神练习舞蹈,偶尔忘记舞蹈要领,就翻开本子看一看,上面有杜若笙记录的舞蹈知识,他的字迹笔力劲挺,臻微入妙,看得甚赏心悦目。
看见他的字,仿佛见到了他一表人才的模样,心绪稳宁了几许。跳起舞来,精神了很多。
我从杜若笙的房间里,偷了一件西装出来,接着我在书房里提着空荡荡的西装,迷醉地跳舞。我这神经兮兮的模样,意外的被一个陌生女人撞见,我一个旋转对着正门口时,整个人尴尬地僵住了。
门口立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富态女人,她穿着暗花锦缎旗袍,肩上披了一件毛绒绒的围脖,她浓妆艳抹,风韵犹存,那张面相略刻薄,颧骨较高,嘴唇薄得使我夸张地联想到刀片。
她的气度看起来不大友善,气势很强。
这是贵妇给我的第一感。
张妈站在门口外面,她的神态有些焦急,她张嘴无声的说话,只说了两个字,我看了半晌,才看出来是夫人二字。
贵妇有所察觉的回头,她不悦地吩咐张妈:“你下去忙罢,我今儿来,就是想和赵小姐说说话,若笙的女子,我不会亏待,甭担心。”
张妈不卑不亢地说了一声是,看张妈的态度,似乎并不喜欢这个贵妇。
我心里揣度了小会儿,咀嚼夫人二字,张妈所说的夫人当是杜家现在的夫人了。
我忙把西装放到沙发上,给杜夫人问安道:“绮君没见过夫人,对不住,有失远迎了,书房没有茶水,不如下去,我给您冲一杯茶喝?”
“可别这么生疏,叫我阿姨便好。”杜夫人态度亲切地把我拉到沙发上坐下,她语气和婉道:“我不爱喝茶,也不用麻烦了。你叫绮君是吧?我们杜家长辈又不吃人,你和若笙也真是,不回府上看看我们,老爷腿脚不便,身子不好,不宜出门,可惦记了你这新媳妇。”
杜夫人的态度叫我一头雾水,我既是情人,又岂有资格上门面见?我应付杜夫人道:“杜叔叔身体不好,杜阿姨帮我问候一声,只是绮君出身低微,没脸上门见见长辈,再者我的一切都是听从三爷安排,如有让二位不满之处,还请包容。”
杜夫人假笑了两声,她故作和蔼地拍着我的手背,嗔怪道:“真是,赵小姐在省城内混得风生水起,老爷心里很满意,今日府中有团圆饭,若笙定是忘了给你说,现在你收拾一番,我等你一起回去。”
杜夫人表面上虽和气,我总觉她没那么友善,既然杜若笙没知会过我要回杜府吃团圆饭,我也不敢私自做决定,便硬着头皮婉拒道:“三爷罚我练舞,不许我出门,他晚上要检查舞蹈,绮君不敢出去。”
杜夫人秀眉微颦,她不善地盯着我,沉声板脸道:“不过练舞而已,哪里比得上团圆饭?!若笙不懂礼数,你也跟他一起不懂吗?还是说,你瞧不上我们杜家?”
我一万个不想得罪杜家人,于是,低声解释道:“没有,绮君绝没有,只是三爷没叫过我,所以绮君不敢。”
杜夫人拉起我的手,径直往外头走,她微笑道:“不怕他,既是团圆饭,缺了一个你,就不算团圆了,若笙要是怪你,阿姨给你撑腰。”
这下是不得不去了,也不好不给她颜面,就这样,我随着杜夫人去了一趟杜家。
杜家的大庄园雍容而不失雅气,放眼望去雕梁画栋,丹楹刻桷,整体甚为气派,此处大了紫荆园两圈,服侍的下人随处可见,他们的规矩看起来严苛不已,不曾看见下人讲小话或是抬眼四处张望,园子里的每一处都安静极了。
杜夫人见人就正经地介绍我,她将我带进清冷的大厅里,吩咐丫鬟端来糕点和茶水,把我招待得热情周到。
杜夫人在大厅里与我扯家常,她问了我一些家庭背景,我只透露自己是个孤女,曾在夜巴黎曾唱过歌。
闲聊之中,我得知,杜老爷近年来身体愈差,有痛风之症,他正在楼上休养安康。
墙上的西洋钟在五点整的时候摇摆叫响,杜夫人便去楼上服侍杜老爷下床了。
她前脚刚走不久,大门口便来了两个男人,一个是有斐君子杜三爷,一个是清新俊逸杜四少。
杜家除了杜四少在家中争权,已无他人。所以我断定另外一个男子是杜四少。
杜若笙进来的那一刹,只平淡看了我一眼,他仿佛有所预料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和意外。
杜四少则露出看戏的神情,他戏谑的瞧着我,语气悠然道:“哟,情人都带到家中来了,还是三哥风流啊。”
我坐如针毡,不安地站了起来。
杜若笙径直走到我面前来,他拉起我的手要往外走。
只听楼梯那处,传来杜夫人和蔼可亲的声音,“你们都回来了,若笙啊,快带你...的赵小姐,给老爷请个安。”
杜若笙立时顿住了脚步,他稍微转身,那张俊俏的面容格外冷峻,他气定神闲地直言:“哦?赵小姐不是虹姨带来的吗?她是个小绵羊,被你牵着鼻子带来杜家,我这放羊的,把她带回羊圈里关起来,不好吗?”
杜夫人一噎,她的脸色微微涨红,神色显露愧疚,我见犹怜地低叹道:“我难道好心做错了事么?”
杜四少不悦地剜杜若笙一眼,他踱步到大桌边坐下,冷嘲热讽道:“敢养还不敢往家里带了,我娘就是心善没心眼,容易被人误会,三哥别仗着势大圆滑,又来欺负我娘。”
杜若笙阴测测地瞥了一眼杜四少,他唇角微扯,不冷不热道:“哦?你哪点看见我欺负虹姨了?”
杜四少反问:“娘好心带赵小姐来吃饭,你什么语气?”
杜若笙慢慢把头转正,淡淡道:“好心吗?”
“你!.....无事生非。”杜四少呼了一口气,白眼翻的厉害。
“够了!都给我闭嘴!”这疾言厉色的声音,让大厅里的气氛瞬间冷凝,无人再说话争辩。
杜老爷的名讳无人不晓,乃杜筠徵是也。
杜若笙的长相不太像杜筠徵,应该是随了生母。
杜筠徵的面貌威风堂堂,气色虽差了些,那双鹰眼矍铄闪闪,他的嘴周围有一圈胡子,皮肤较暗黄。他的气态经过岁月的磨合,积淀了上位者的风度。
杜筠徵右手撑着黑铁拐杖,一步一步地从楼上走了下来,他锋利不善的目光在我身上打量,语气微冷道:“既然来了,吃一顿饭,我杜家不是喂不起。”
那个喂字,几乎让我忍无可忍。
在同时,杜若笙攥紧了我的手腕,他的嘴斜斜一勾,毫不畏惧地迎上杜筠徵的目光,低沉沉回敬道:“我的人,我自己喂。”
言罢,杜若笙牵起我的手走向大门口。
杜筠徵的声音沉如一道闷雷,闷得我内心仿佛堵了一块大石,只听他提醒道:“戏子,玩玩便罢。”
杜若笙的身体一凝,他缓慢回头,凉薄轻笑道:“我的事不劳烦您费心,因为我从来就没让你费过心。”
“最好如此。”杜筠徵倒不在乎杜若笙的态度。
杜夫人边扶着杜筠徵走向大桌,边说了一些伪善的话,她劝解杜若笙一家人要和和乐乐,还和颜悦色地挽留我们吃饭,她在杜筠徵面前替我说好话,真是唱足了贤妻良母的大戏。
杜四少便在一旁冷言冷语地说风凉话。
杜若笙不曾理会他们,他揽着我的肩膀走出了杜氏庄园,上了阿正的车,他把双臂抱在前处,脸色阴晦不清,眼神直直地盯着车玻璃前面的路段,心情看起来不甚好。
我垂头,不安地搓着衣服,解释道:“我推拒不了夫人,她执意要拉着我来的,给三爷添麻烦,是我的不对。”
杜若笙轻唔一声,他伸出修长的食指,微微挑起我的下巴,嘱咐道:“以后不用给汪佩虹任何脸面,今日之事你也不必觉得抱歉,”他松了手指,冷笑道:“汪佩虹不过是个蹬鼻子上脸的贱蹄子,她的宝贝儿子有种体种。”
我启口问道:“有种体种,什么意思?”
杜若笙躺在我的腿上,扯嘴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杜若霖最近在外头咬得我厉害,今日难得回家吃饭,汪佩虹也偏要把你带回去膈应父亲,父亲不喜戏子,众所周知,只是那汪佩虹,在他面前装模作样惯了,他以为她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冒失女人,父亲猪油蒙心了大半辈子,枉为杜家之主。”
他称呼杜筠徵为父亲时,语气有一种疏离之感,不难看出他们父子貌合神离。
我拍马屁道:“对,杜家的顶梁柱该是你这样的,慧眼识珠,懂分辨是非,眼力劲厉害。”
杜若笙斜睨于我,他的眼睛在一束阳光之中尽显剔透,他失笑道:“你在夸你自己吗?漂亮的女子诸多,你偏是有趣的女子。”
我摸着脸颊,故作愁肠寸断,叹息道:“三爷,你是说绮君不漂亮吗?”
他仔细地瞟人,没怎么思考,就实诚地道:“将就,气质入得了爷的眼。”
我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