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芷坐在靠椅上，对着壁上镜台，细细地打量着自己。她的眼眶冒出一滴泪珠，泪珠划过她消瘦的脸，清晰地打落在桌上。这声音，更令她揪心，心乱。
镜中的自己是那么陌生，那么憔悴。曾几何时，她是人们心目中的窈窕女孩，是活力四射的芊芊少女。如今，人比黄花瘦，颜色消退去，只留一脸病容。
她强忍着自己不嚎啕大哭，她一向是坚强的，她连死都不怕。可是她不能看着自己，在这病魔的缠绕中，一点点地丧失生机，直至消亡。她抬手擦干泪痕，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也不该软弱的时候，她还是有希望的。
几分钟前，小嫣的父亲刚从他的卧室离开。他自信地说，她的病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这可能，就像她黑暗的心里打开一扇天窗，这天窗又照进一缕曙光。他临走时再三交待：保持乐观开心的心情，更有助于控制病魔。她原本是乐于天命的，可是两个疗程的治疗，枯燥无聊的治疗，令人不安的身体反映，渐渐吞噬着她那颗强大的心。
她胡乱地思想着，舒展的眉毛又颦蹙起来。这时，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照在她身上。她惊乍一下，仿如初次见到这个永恒的存在一样。阳光那么绵软，何况是三月末的早春时节。
她立起身，慢慢地踱到窗户边，坐在钢琴的位置上，凝望着窗外。窗外恰有一对归燕掠过，双双落在不远处的桃花树上。那桃花刚落满蕊，一团团，一簇簇，粉红嫩白。那对飞燕追逐着，在花蕊间飞来跳去。这情景，书满喜意，留满欢乐。
她心思一动，心底一下舒畅许多，愁眉也舒展开来。“要是在人间最后的日子里，如果能像这飞燕比翼双飞，则不枉此生了。”她寻思道。
这时，门儿“呀……”地一声开了。
周立沉稳地走将进来，含着笑意道：“小芷，你在看什么呢？”
小芷回过头，露出一丝笑容，轻声道：“我眺望，失落在早春的花丛间，慰藉那一丝蠢蠢的不安。”
周立走过去，坐在她身边，道：“何必不安，福人自有多福气，遇祸呈祥必泰安。”
小芷脸色平和，微笑道：“周立，你真是我的知己，有你在我身边就是福气。”
周立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两人望着窗外，沉默许久。窗外一阵瑟动，那是春风吹徐，万物苏醒的悸动。那一缕或浓或淡的花香，那一团或腥或新的泥土味，若有若无扑来，令人心中爽然。
不知何时，小芷已倚靠在周立的肩膀上，眼神明亮有光泽。其实，这是人间最纯真的感情，不是男女之间那种暧昧的关系能比拟的。
周立心思一动，道：“咱们到院里去耍子吧！”
小芷坐直身子，道：“可是我懒得动，也不想动。”
周立笑道：“没关系，让我来背你吧！”
小芷道：“这怎么好，况且你的脚还没好呢。”
周立道：“来吧，我就是你的脚，你原意到哪，我就背你去。”说着蹲下身子。
小芷噗哧一笑道：“你是我的脚，我是你的眼，带你领略四季的变幻。”
她站起身子，趴在周立背上，任随他背着，一拐一拐走下楼梯，走到庭院里。庭院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群芒冬鸟。这些小鸟儿叽叽喳喳，欢快地在树梢间雀跃着。
两人一走近，这群可爱的鸟儿就凌空飞远，只留一片清寂。周立笑道：“鸟儿飞去，留下满园翠绿，它不与我共嬉戏。”
小芷不禁笑出声来，道：“咱们到那颗水杉树下的石椅上坐会吧！”
周立道：“好咧！座上空空，上也空空，下立土中。今日为何，多了你我，两尊笑翁。”
小芷慢慢从她身上爬下，坐到石椅上，笑道：“不通不通，狗屁不通！”
周立笑道：“我给你讲个笑话！从前有一老翁，肩横一根长杆欲出城。城门窄，横者不出。他笑道：‘横不出，竖必出之。’怎奈竖亦不通。他怒道：‘不通不通，狗屁不通！’。”
小芷笑了笑道：“你是拐弯骂我呆子，对不对？”
周立笑道：“我没那个意思，姑娘手下留情！”
小芷原本要拍下的手，停滞在空中，嘴撅一下，噗哧又笑起来。
两人言笑甚欢时，小鸭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两人身后。他故意大声咳嗽，目的是为了引起两人注意。两人回头，见他的脸上挂着一副奇怪的模样，似怒非怒，似嗔非嗔。
小芷笑道：“笨小鸭，谁惹得你生气啦？”
小鸭仰头观天道：“谁惹我生气？那不是明摆的事吗？”
周立觉得甚为有趣，笑道：“阁下是说我吧？”
小鸭不答话，冷冷道：“爱说谁是谁！”
小芷怒道：“滚蛋！不要在小姐面前耍横！”
小鸭犟道：“我爱在哪在哪，除非你把我解雇。”
周立笑道：“你说说，我怎么得罪你这位大爷啦？”
小鸭挺着胸脯道：“你没得罪我，是得罪我家小姐。”
周立道：“哦？”
小鸭道：“你不是真心喜欢我家小姐，你接近她有目的，对不？”
周立道：“谁说我喜欢你家小姐，我们是哥们，你懂吗？”
小鸭显然是一个浑蛋，丝毫没有发觉小芷脸上的变化，仍高声道：“哼，我看出来啦，你是因为小姐有病，所以便要抛弃她，对不？”
周立看着这个不明事理的家伙，真想上前狠狠叫训他一顿。
这时，小芷忽然失声大哭，眼泪滚滚下落。小鸭吓了一跳，呆呆怔住了。
周立怒道：“你给我滚蛋，趁我还没发火。”
小芷哭道：“滚，你们两个都滚！”
小鸭慌张地跑出门口，时而不安地回头望上一眼。
周立抓着她的胳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小鸭这浑蛋……他……”
小芷道：“你不喜欢我，对我那么好干嘛？”
周立无语，久久方道：“我……”
小芷嚎啕着道：“反正我也快死了，就算我好了，也没人会娶我这丑丫头。”
周立握紧她的手臂道：“你不会死的，我不准你死，我喜欢你！”
他的话一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丝毫没想到自己会说这话。
小芷又流出一些眼泪，抬头呆望着他，道：“你……你说什么？”
周立重复道：“我说，我喜欢你。”
小芷低声道：“真的？”
周立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烦燥极了。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怎么会突然说喜欢小芷这样的话。可是，话已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他也没思考自己是否真的喜欢小芷，还是仅仅同情小芷。
暮色浓了，吹来的风儿凉凉的，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家门就在眼前，他这才无意发觉，路其实那么短，时间又那么快。大厅里已亮起了灯，洁白得有些冷，又有些暖。
这种奇特的感觉，不是一般的人能懂的。
大厅里还飘出一股香味，可能是周母烧好一桌好菜，正等着周立归来享用。果然，周立踏进大厅，就看见餐桌上摆着许多美味。
周母笑吟吟道：“小立，快过来吃饭吧，也不早一点回来。”
周立如若无神，随意答道：“好……嗯……”
周母感觉有些异样，问道：“小立，你今晚怎么啦，一副魂不守舍的怪样。”
周立仿若未听见，坐到餐桌上，不拿筷子，伸手就拿起一快鸭肉塞在嘴里，一边吃一边道：“妈！好吃！”
周母端上一盆汤，也坐下，嗔道：“我问你话呢？你中午不是去看小芷吗，她现在怎么样啊？”
周立又想到那个头疼的问题，结舌道：“小芷她……我……”
周母似乎没有注意到儿子奇怪的答话，皱眉叹息道：“小芷是一个好姑娘，我曾梦想着她做我家媳妇呢。没想到千不顺，万不巧，一位好好的大姑娘居然得了那种怪病，但愿老天能让她的病好转，阿弥陀佛！”
周立听见母亲的祷告，心中似又清爽过来，道：“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春天的夜晚，百虫苏醒，吱吱杂鸣。这声音，在一个烦躁的人听来，是如此的聒噪吵闹。周立的这种心情，是经历过复杂感情的所有人能理解的。
他已经坐在窗前的书桌上两个小时了，他在写一封与柳凤分手的信。这是一封无情的信，她，柳凤，从来未曾辜负过他，从来未曾违过她崇仰的爱情，如今却是爱情的牺牲者。
白纸，摆在他面前的依旧是张白纸，他那双握得紧紧的手，一字也写不出来。终于，他的一滴泪滴到白纸上，他颤抖地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简短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