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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依旧闷热不堪。体形消瘦但挺拔笔直的桉树在医院大楼酷似粮仓的废墟后面散发出一种死人尸体被焚烧时的那种刺鼻的焦糊恶臭气味。有人认为它们乃不祥之物,建议将它们砍掉。尽管卫生部门对各个受灾地点进行了大规模的消毒处理,对灾害后可能产生的疾病做了防范工作,但仍然有很多人意识到师范大学医院是抗灾的一个“顽症”,是恐怖最终战胜勇气的地方。这并非耸人听闻。那一股股死人气味越来越浓烈,即使绕道而行,照样被刺激得恶心呕吐,人们捏着鼻子捂着嘴巴,用愤怒仇恨的眼神盯着桉树,似乎后者是妖魔鬼怪变的。记者和消防队员在医院废墟上上下下转了几圈后,发现那刺鼻的死人气味并不是桉树本身的味道,而是其叶子燃烧时才有的特殊气味,但时下没有人烧桉树叶子。那拿刺鼻的气味究竟来自何处呢?

当太阳升到一竿子高时,消防人员终于找到了答案,在一段残垣底部,有燃烧现象。那残垣是医院门诊部二楼并未完全倒塌的一个房间,它的下面是一间门诊室,由于被楼上倒下来的砖块水泥块将四周完全封闭,里面的人无法出去,只有一些空隙让那几个人勉强支撑了下来。但门诊室除了供医生替病人看病之外,还对方着一些杂物。它与头上那房间是由几十年前的一座大型会议室改装而来,地板楼梯由木板铺设。问题就出在门诊室里面放置着大量工业酒精,盐酸硫酸等化学物品,医生因家用而购买的,暂时放在门诊室,下班时才拿走的汽油等物。令人惊喜的是,地震后第一个幸存者,在这里找到了。幸存者是一个医生,当他被人小心翼翼地抬出来时,程琪一眼就认出,他就是陈寅寅在学校医院时的主治医生,姓钟。钟医生在病床上接受了记者采访。当房屋开始摇晃时,他和两个医生正给一群患感冒的学生诊治,但由于房子修建年代太久远,老朽不堪。几秒钟之后,房子开始开裂并迅速倒下了。当时一个站在门口的男生情急之下尖叫了一声,拔腿就往外跑,剩下的学生和医生只来得及站起来,或刚走几步,就被呼啦啦倒塌下来的房子给吞噬了。接下来就是难熬的酷热,憋闷,混浊,饥渴,疼痛,痉挛,绝望,黑暗,渐渐地,他一动不动地趴着,等待死神降临。后来,他发现身子四周很空,他试着动弹了几下,双手在地上摸了又摸,便朝前爬了急忙公分,不停地摸索着。忽然,他摸到了一个人的脸,他当即就明白那人是他诊治的一个瘦小的男生。当时,他一直温和地向男生问话,但那男生始终没多说什么,一脸冷漠。他从男生脸上的淤青,嘴角的血迹判断,他与人打架了。他没有询问男生打架的原因,那不是他的职业所能管制的事情,他只对伤情是否严重感兴趣,但男生依旧两眼寒光。就在那时,地震降临了,他还没来得及询问男生的姓名,将其写在处方笺上……他身子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像被电电了一下,迅速将手收了回来。男生已经死了。为了节省体力,他停止了爬行,将脸靠在男生的肩头,慢慢让自己适应这黑暗中的一切和和与死人扎堆的异样感受。死者的尸体使他的脸变得僵硬,他为自己的体温不能将这个学生从冰冷的死亡中拯救过来而感到难过。他知道那学生伤在哪儿,便想在他身上摸索一下,这是医生的职业习惯,但他摸到的一具已经变硬的,没有弹性的身体。他赶紧控制了情绪,因为悲伤也会消耗能量。但饥渴像绞肉机一样绞着他的胃和神经,他费尽周折,才勉强将手伸进裤子,用手接一点只能湿润皮肤的尿液,用舌头舔几下。但干渴始终没有得到缓解,他不得不一次次将手艰难地伸到腿根处,尽量控制着拉出一点尿液,死死并拢手指,做成碗状,即使这样,仍不能弄到足够多的尿液,他只能舔舔被尿水湿过的手。时间过去了多少,他已经无法计算,黑暗中的一切和意识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昏沉中,上眼皮像被松开了绳子的窗帘,与下眼皮牢固地粘在一起,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将它们撑开,他睡了过去。但他还是很快地醒来了,庆幸自己还活着。他估算着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如此一来,脑子就剧烈疼痛起来。他只得强迫自己不去想时间,不顾忌闷热和浑身的酸痛,保持镇定和冷静。每当疲倦袭来时,他就狠狠地掐几下手臂,让锥骨断筋般的疼痛使头脑清醒一些。在感到体力恢复了很多之后,他就试图着继续朝前挪动,每挪动一点,他就伸出手,在身体四周摸索,希望能找到出去的空隙,或碰到一个活着的人。终于,他成功地挪移了十几公分,身子不再僵硬,呼吸也顺畅了很多。他想,以这种方式活着,自己已经发福的身子中多余的脂肪都将被眼前无边的黑暗全部吞噬,不必花费金钱,也没一丝痛楚,减肥就成功了。正这么琢磨着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喊:“有人吗?”声音很微弱,是从废墟的缝隙之间挤出来的。第一声他没听出是谁,但随着那声音不断地从黑暗深处传来,他听出是同事老刘的声音。叫了几声之后,老刘又停止了叫喊,他正打算回答,老刘又叫了起来,从声音的来源,他判断出老刘离那个死去的学生不远。老刘的

办公桌在屋子的最里面,横在两面墙之间的夹角处,给人一种无处可逃又极为安全牢靠的感觉。他自己的办公桌在中间,最外面那张桌子的主人是老廖。在地震发生时,那个瘦小的学生就坐在他和老刘之间的一张涂着油漆的木椅子上,椅子靠背后面喷着“外科”字样。

医生十分吃力地地吞了一口粘稠的唾液,将干得像铺满了沙子的嗓子润一润,想朝老刘喊话的,但他立即又感觉到体力不支,不得不又迫使自己不要兴奋过度。在外科部,老刘和他是死对头,无论是年终评优,还是晋升工资,评职称,两个人明里暗里都较着劲。有人劝他说,你们操的是哪门子心呢?还不都是抢几根上头扔在地上的骨头,有意思吗?瞧瞧,要是抢不过就互相撕咬,争相告密,然后又是新一轮互相掐斗,斗得你死我活,结果还是啃剩骨头的命,扔骨头的人倒是高高在上,冷笑着看你们像狗一样咬来咬去,可你们真还是斗得欢,乐此不疲。他回敬道,别你妈的在我跟前装老练,装矜持,这行情哪里都一样,我不济了,那你又算什么东西?那人见自己一番好心被他糟蹋了,便恨恨地说,你小心点,可别栽在我手里。其实,在他和老刘之间,说不清谁是小人,谁是君子,两人刚认识,就拿对方不上眼,除了业务上必须搭几句之外,基本上不多谈,也不来往,便成了冤家。他常想,一对天生的冤家,即便死了,在阴间,仍然是冤家,谁也跑不脱。他最为恼火的就是,在各项指标,尤其是业务能力和患者反映等方面,老刘以及外科部其他人都远不如他,但最终晋升职称和涨工资的,往往不是他,他被边缘化了,单位上基本上听不到他的声响。他将那些人戏称为红糖,把自己叫做冰糖。在郁闷的时候,他倒也能通过这两个“雅号”自我乐声一阵。于是,他和外科室的人都各自为阵,一俟有病人来看病,刚刚出现在诊室门口的时候,几个人就迅速站起来,大街上拉客一族一样拉住患者,热情万分地要患者接受自己的诊治,顺便滔滔不绝地向患者推销医疗保险之外的常用药,每个人态度极为诚恳,耐心,言辞温驯,得体,诊治患者病情的时候,也极为认真、负责。但地震发生了,幸运和厄运尽在老天爷掌控之下,因此谁不会再去计较谁是谁他奶奶的谁过去的仇人了,在等死之时,他们往往会为还能见到一个熟人而惊喜万分,甚至失声痛哭,哪怕此人是以前的对手,敌人。

钟医生匀了匀气息,等心跳正常了,才说:“老刘!”

黑暗中,老刘的声音传了过来:“是赵老兄吗?你没事吧?”

钟医生说:“没事,你怎么样?”

老刘说:“还能动,就是地方太狭窄,翻一下身都难。”

钟医生说:“那就好。老刘啊,不知道咱们还能不能被救,眼下只有保存好体力了。”

老刘说:“你说得对,咱们就先说到这里。”

四周再次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和宁静之中。

过了一会儿,老刘又说话了:“赵老兄,我还有香烟,你抽不?”

钟医生说:“不抽,抽了就更渴了,你还是自己抽吧。”

老刘坚持道:“平时不抽,好习惯!现在可不同了,抽上一支,解解闷。来一支?”

钟医生说:“不敢抽,一抽嗓子就干,还痛。”

老刘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在那个瘦小学生尸体的另一边,闪出打火机的亮光,但尸体横在赵医生面前,他只能在尸体的轮廓边缘看到弯弯曲曲的晕乎乎的光线,使他分辨出男生身体的部位。就在这时,他闻到了一丝汽油和酒精的气味,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情了,但他还没来得及喊出话去,就听见老刘一声惨叫,一股肌肉被烧焦的臭味迅速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他慌忙中将学生的纽扣解开,将衣服撩起来,推到男生的肩膀以上,这样,火势就蔓延不下去了。

废墟外面,人们闻到的就是老刘和学生尸体被烧焦的恶臭气味……

钟医生说:“再过几分钟,就该轮到我被烧成黑炭了。”

桉树叶子燃烧时发出的气味与尸体燃烧时发出的气味很相似,十分难闻。跟屁虫一样从运动场跟过来的龙长安对程琪和鲁大个说道。程琪被越来越密集的人群和炒大锅菜一般的喧闹搞得极为烦躁,说:“这里太吵,咱们到体育系楼那边看看!”顺手推了一下鲁大个,鲁大个肉乎乎的脸上,才有了一丝笑意。

七点后,气温开始升高。知了在树梢声嘶力竭的叫嚣使忙碌和悲伤的人们更加焦躁和伤怀,他们汗流浃背,风风火火地忙碌着,偶尔直起身子来喝一杯水,总是默默地望着地面,偶或同身边的人简单交流几句,然后又忙活开去。由于人员混杂,很难分清楚哪些是学生,哪些是来自社会各界的志愿者,只有医务人员和军人倒是一眼能分辨清楚,他们显得比学生和志愿者更加从容和镇定,效率更高。

李子蒙突然出现了。

程琪逮住李子蒙的眼光,焦急地问:“看见亚妮了吗?”

李子蒙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用手指梳了梳乱糟糟的头发,说:“自从她去参加比赛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她,昨天晚上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地震来得太突然,就跟白驹过隙一样,任何人都有可能罹难,可能也不例外。慢慢找,不要着急,多叫上几个哥们帮你,我相信亚妮她不会有事。”

程琪叉着腰,又咬了咬嘴唇,仿佛那不是肉做的,倒是两片香喷喷的可以食用的胶囊似的:“借你吉言!”

李子蒙问:“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程琪没有直接回答李子蒙,而是指着中文系办公楼废墟旁边的一个人说:“那不是周老师吗?对了,你知道咱班有几个活下来的?”

李子蒙说:“大概有十几个吧。我刚才和电视台领导,学校领导,省上领导都见过面,他们都在谈论今天早上公布的第一批官方正式统计的死亡数字,也就是整个受灾地区范围内的十几个县,三个地级市,省城的死亡人数,共九千八百九十一名,失踪三万六千多人。”李子蒙说道,双手在程琪面前像两根棒槌一样挥来挥去,这只是官方报道的第一批数字。这仅仅只是开始。”李子蒙那两根“棒槌”又在龙长安和鲁大个眼前挥动着。

程琪双手插在裤兜里,用他最惯常的动作,即,用一只脚作支撑,另一只脚则像圆规一样在地面上画圆圈,或者就用脚尖在地上胡乱勾画着。他头也没抬,径直望着自己的作品,道:“估计死亡人数不下六万。”他脚尖勾画出的图形极似女人的乳房,那乳头看起来又大又挺,他自己都着迷了。

鲁大个和龙长安望着几个浑身都是灰尘的人被担架抬走,不知道是死还是活。

程琪脑袋一晃一晃地,将那女人乳房几脚胡乱抹去,说:“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一丝痛苦,他们就死了。”他目光落到地上几片树叶上,“听人说,这次地震的震级是里氏八点四级。确定吗?”他抬起头来,感觉到眼光像磁铁一样将那几片树叶吸了起来,猛地朝脸上打来。他情不自禁地抹了抹脸,感觉发冷,而额头,却很烫。

李子蒙道:“对!由于电视信息终断,昨天晚上我从一个人的收音机中收听到了新闻联播,国家地震局第一时间测定的震级就是八点四级。今天早上的新闻联播和最新的地震信息报道上,再次确认了震级数据,八点四级。”

程琪晃动着脑袋,一只手在肚子上抠着。龙长安想,老大的肚脐眼恐怕要被他抠穿,往后尿屎就改道从肚脐眼里拉出来了。

李子蒙问程琪:“你难道不想做点什么吗?”

程琪说:“我必须先找到亚妮!”说完,狠狠地将画在地面上的剩余的线条抹掉,头也不回地朝体育系宿舍大楼废墟大步走去,鲁大个和龙长安紧跟在他身后。

董刚一见到李子蒙,就粗着嗓门冲他嚷:“怎么不把程琪叫过来?他在哪里做什么?他可是悠闲,成无业游民了。对同学,他真的就没感情,不过来帮帮忙?”

李子蒙向来与董刚尿不到一个便池里,互相鄙视仇视,在中文系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在竞选校学生会主席的时候,据说董刚串通整个年级的班长不投他的票,这让李子蒙极为愤怒,好在他人缘不错,最终顺利当上了学生会主席。如此而来,向来将权力视为一种生存艺术的李子蒙,不仅对中文系学生会吆五喝六,也对班级干部指手画脚,可他自己偏偏又对班上的大小事情不闻不理。倘若不是这场地震,他连跟董刚打招呼都嫌麻烦。现在董刚又在他面前质问他为何没将程琪叫过来,分明是在呵斥他。李子蒙哪能吞下这口恶气,刚要发作,却发现辅导员和系办公室主任都在场,他只得将怒火强行压制下去,心里恶狠狠地吼道:“有机会收拾你杂碎!”嘴上却说:“放心吧,大班长,我了解他,他不是那种只顾自己而不管班集体的人,尽管大家都说他是二流子,但他还是很关心集体的嘛。”

董刚见李子蒙打着官腔,就像真是拿工资的官场中人,又气又恨,却又找不到更多的理由反驳他,便转过身去,将屁股戳在李子蒙眼前,随即又将几个同学叫到跟前,严肃地对他们说:“系办公楼没有完全倒塌,领导们不辞辛劳,组织力量全力抢救文件资料,特别是古代汉语和古代文学史的研究资料和文献,要重点找找。同时,还要看看有没有人埋在废墟里。你们先不要到球场上去了,等会儿张小强他们找到了工具,再招呼几个志愿者过来。”

一个女生受不了香烟味道,一个劲地用手在鼻子前面扇来扇去,身子不停地扭着。

辅导员走了过来,向大家吩咐了下午要做的事情。办公室主任沉闷地坐在一块水泥板上,望着中文系办公大楼的废墟默默地抽着烟。董刚在一边留心着,只要主任的香烟抽完,他便从自己烟盒中抽出一支,恭恭敬敬地递上去。这不,主任的香烟又到头了,董刚赶紧走上去,递上一支香烟,主任迟疑了一下,将香烟接了,微微一笑,然后将香烟靠近董刚的打火机,将香烟点着了。董刚也点上一支,两个人就面对着喷射烟雾,交谈着救灾的事情。

等董刚将那支香烟抽完,李子蒙就走过去,对他和一群同学说:“辅导员和肖主任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只靠军队和社会力量的救援,更不能一味地等!我们是大学生,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争取时间,干好力所能及的事情。如果只寄希望于社会各界的支持和援助,自己则躲在一边,无所事事,就是身为一个当代大学生的耻辱,更是咱们中文系的耻辱。刚才董刚班长说了,要先挖掘中文系办公楼的废墟,但我认为,此举的首要任务,不是先找什么资料文献,而是先找人,救人。肖主任刚才的讲话精神,昨天有几个领导在三楼办公,二楼和一楼还有工作人员,还有去办公室办事的老师和同学,他们可能遭到了不测。我们必须尽我们的全力将他们救出来,现在正处于营救的最佳时间!”

肥胖的辅导员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说:“像这么大片废墟,是必须依靠机械作业的,而且应该是大型机械,显然我们没有这个条件。我的意思是,不,肖主任的意思是,这是咱们自家的楼,有感情的,眼见就这么毁了,心里不好受,而且可能还有很多老师和同学在里面,大家只有辛苦一下了,做做我们能做的事情!”

李子蒙和董刚同时鼓起掌来,其他同学也跟着啪啪啪地拍着巴掌。

肖主任将烟蒂丢在地上,一脚踩了,走到学生们跟前,对挖掘工作做了具体的部署,强调了注意事项。他的话音刚落,两个女生满脸汗污地提着一塑料口袋的矿泉水,从学生食堂的废墟边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这时,一队消防官兵喊着口号,从师范大学的一条主干道跑步而来,直接开向了学生宿舍区,另一队消防官兵则朝教工宿舍区开去。

社会各界组织的多支救援队伍,以及大量的志愿者,在中午时分陆续到来,使师范大学一时间显得异常喧闹和混乱。在这紧要关头,李子蒙显示了他的组织能力。他迅速将还活着的干部和学生组织起来,分成几个小组,每组八人,任命一个组长,然后分头到学校各个主要场合,一边为新来的社会各界的志愿者分发他们刚刚印好的告志愿者书,学校的交通地图,一边分散和组织新的志愿队伍,集中部署到人员相对集中和秩序混乱的场所,如运动场,露天电影场,前后校门,各交通要道,教工和学生宿舍区等。之后,他立即与学校有关领导见面,商谈如何应付高温、预防中暑和饮水吃饭的问题。但针对灾后如何以最快的速度,以最好的设备救助伤者,是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他也及时与各领导通气,领会他们的分析和精神,并领受了相关任务。同时,灾后瘟疫,更是一个棘手而极为重要的问题,必须立即着手进行工作部署。当李子蒙向几个学校领导谈及这些问题的时候,后者都感到相当的惊讶和宽慰,在他们看来,这样的问题应该是学校领导,以及社会人士才能想到和实施的,一个还在念大三的学生,却有如此强的大局观、丰富的经验和应付灾情的能力,是他们第一次所见。但是,学校医院已成废墟,医疗设备和医务人员都严重不足,而随着救援行动的日益深入,伤亡人数的增加,更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的发生,都需要每个活着的人承担起责任来,想方法应对。李子蒙和那几位领导,都想到了这些问题。

下午,省城附近没有受灾或受灾比较轻的县市已经组织了一拨又一拨的救援队伍,向各个灾区进发,他们带来了帐篷,矿泉水,蚊帐,蚊香,凉被,篾席,牙膏,牙刷,毛巾,衣物,饼干,方便面、粉条等日常用品和干粮。但救援需要的大型设备却严重匮乏,即使像师范大学,也一时没有大型机械设备,而让救援速度和效果大受影响,在教工和学生宿舍区组织救援的消防官兵往往采用的是最为原始的方法,用手搬,木棍撬,锄头挖,钢钎砸,绳索拉,推土机推等办法。幸运的是,他们迅速救出了十几个幸存者和很多业已死去的人。据电视台和电台晚间新闻报道,部分灾区救出幸存者的实际情形不容乐观,七十二小时的最佳救援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流逝。电视和电台还报道,综合各灾区上报的情况,相关部门第二次公布了准确的统计数据,即,截止到公布日期,各灾区的死亡人数,已经达到了惊人的两万五千一百八十四人。这个数字使很多人,尤其是参与救援的年青人感到沮丧,他们开始怀疑自己的工作究竟能有多少实际的效果。但不管怎么样,救援和救治工作还是得继续下去,不管是哪个年龄阶层的人,都不遗余力地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

在本地区组织的救援队伍陆续到来时,救治伤员就成了重中之重,只要是重伤员,一律迅速送到市中心没受灾的医院,或用直升机送到附近或外省大医院,轻伤员则采取就地治疗的办法。当饮水饮食问题基本解决后,对死者的处理却始终是个棘手的问题。运动场,露天电影广场和其余开阔地带的尸体已经快堆积不下了,而认领尸体的人也不多。眼见尸体很快就开始发臭,腐烂,管理人员却一筹莫展。对此,公众通过报社和电视台提出了质疑和批评。最近的报道说,由于极端天气的影响,有些尸体已出现腐臭和流尸水的现象,但相应的防腐和防菌措施并未加强,相关部门已经督促各受灾地区的相关负责人,必须尽快拿出处理尸体,防止尸体腐烂和发生灾后瘟疫的措施来。但一些措施即使立即实施,也只能对付现存的尸体,而埋在废墟中的无数尸体就只能听凭高温的烘烤和蛆虫的吞噬了。于是,相关部门立即作出了答复,目前他们正在开会商讨处理尸体的事宜,尽快拿出办法来。到了黄昏,夕阳西下时,空气中仍然灰尘四溢、暑气恣肆,学校和附近灾区的主要通道,街面和广场,都密密麻麻地摆放着一具具肌肉肿胀、面色发青、灰尘裹身的尸体,有些地方连走路都成了问题,而更多的尸体则一具接一具地运送过来,就跟扔物什一样,消毒的医务人员忙着在尸体四周喷洒消毒剂,管理人员则为越来越狭窄的空间紧锁眉头。

在灾后的第一天中,令整个师范大学为之一振的是在上午十时许,第一支省外的救援队伍开拔到了学校,不久,各种社会救援力量,也到达了各灾区,晚上十一时许,第一支国际专业救援队伍也抵达灾区。

那几个平时在学校里做买卖的小商贩,与李子蒙组织的小分队,承担着每日早中晚为运动场,露天电影广场和学校中心广场等地的志愿者和伤者配送饮水和饭菜的任务。到了晚上,附近的居民,郊区的农民和商贩,纷纷组织了小分队,也在不同的时间段里为学校和周围的抗灾队伍和伤者送上香喷喷的饭菜。

但人手不够,缺乏有效的组织,使秩序仍然显得极为混乱。余震持续不断地发生,地震后到第二天,据省地震局的报告,已经发生了三十次震级不同的余震。

程琪在废墟堆中辨别体育系宿舍大楼时,就遇上了余震。当时他感觉到身子一阵晃动,瞬间便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龙长安鲁大个也没幸免。离他们不远处的一间只坍塌了一部分的平房一阵吱嘎声后,轰然倒地,两个在房子下面呆着的男生被吞噬,但很快,其中一个男生的脑袋从瓦砾中露了出来,头上全是灰尘,他呼出的气息,将地上的灰尘吹了起来,只见那颗脑袋机械地动弹几下,就软软地落在废墟中,眼睛永远闭上了。鲁大个跳起来,哇哇哇地叫着,就要冲上去救人,却被几个警察拦腰抱住:“危险!”

程琪目光呆滞地望着那堆废墟,双腿发软。房子倒下时砸起的尘灰很长时间地在干燥灼热的空气中弥漫,扩散,落在人们身上,又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缓慢消失,树叶和草上,落了厚厚一层尘土。那个男生安静地躺在废墟中,嘴角流出的鲜血与尘灰慢慢凝在一起。

余震暂告结束,消防官兵和警察迅速开始对新倒塌的房子进行清理。他们小心地将瓦砾等坍塌之物挪移,搬走。那个脑袋露在外面的学生已经死亡,但全身被埋在瓦砾中的那个高挑挑的小伙子,还有呼吸。人们小心翼翼地清理着那男生身边的碎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当他从尘土中被抬起来,固定在担架上,再将他抬到救护车上时,几个女生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程琪从极度的惊吓和迷茫状态中回过神来,脸上掠过一道痛苦的阴影。

龙长安小腹发胀,却找不到地方尿尿,鲁大个也跟着喊尿急。程琪指着一段残墙说:“那里原来是厕所!”说完,就朝前走去。

鲁大个和龙长安拉尿完毕,出来时,已不见程琪的踪影。

龙长安跳上一块石板,四下张望,到处都是紧张忙活的人和小山一般的废墟。

龙长安头也不回地问道:“体育系宿舍好象是在生物系楼的背后吧?”

鲁大个一边帮几个志愿者在几只玻璃杯中倒水,一边道:“生物系,地理系和体育系混住在两栋楼上,每栋楼都是六层,不对,是五层。我有个高中同学在地理系,我去玩过。至于体育系的人住哪,我也不清楚。”说完,他跟那几个志愿者侃了几句,又回头来问道,“看见老大没有?”

龙长安本想说“什么都没看见”,嘴上却答道:“找他的妞去了!”

鲁大个一屁股坐在一块断裂的预制板上,但刚一坐下,立即触了电一般跳了起来:“我的妈呀,烫死人了!”还伸出手摸了一下,那几个志愿者叫他坐在树下去,那里阴凉,他说了声谢谢,就对龙长安说,“难怪他要甩下我们。这所谓的哥们儿,一摊上谁有了女人,其他人就多余了,搞不好,还成了水手,灯泡。”

“要是说别人,我还相信,但老大,不至于。再说,咱们又不是没闻过女人味,说咱们是水手,灯泡,绝对是认识上的肤浅。说不定我比他还早搞上女人,你可不要不信。老大那张脸只是要漂亮一些,被中文系妞说成是国际脸,连一些女老师女研究生都对他垂涎三尺。”龙长安说。

鲁大个在树下拣了一块石头垫着屁股,舒舒服服地坐了下去:“我看是垂涎三丈!青春期嘛,性欲旺盛,见了漂亮男生发发情,不稀奇。我经常想,咱理工科专业的女生,模样无法跟中文外语的比,眼睛呢,按照老大的话说,却长在天灵盖上的,只有仰望日月星辰流猫尿的命。”

龙长安将手指压在嘴唇上,嘘了一声,意思是,你也不看看是在什么地方,这里有女生,程琪那些脓包话,就别说了。

鲁大个并没有领会龙长安的意图,继续说着:“那些跳来跳去的母兔子,不吃窝边草,跟体育大学那些八辈子没见过女人的小子一样,削尖了脑袋就只朝中文系外语系钻,不同的是,体育大学的崽崽儿钻的是女生楼,理工科的母兔子们钻的是男生楼,结果,都被人家一根笋子——瞧(翘)不起。”

龙长安也深有同感:“确实是这个道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不过,中文系外语系的女生都漂亮?都比咱们读理科的女生有气质?我看不见得。”

鲁大个哈哈大笑:“要肥水流到外人田,也得掂掂自己有几斤几两。相比较,中文系外语系的女生,确实比理工科的要好得多,老大说她们长得标致,性功能绝对有保证。瞧老大,可是全说到点子上了,了不得。至于你那二两套女人的本事,姑且不说老大不放眼里,连我都都觉得不靠谱,哈哈!”

龙长安一声“懒得与你们一般见识”,便从石板上跳下来,见有人迎面走来,便让了道,对鲁大个说:“把爱情先放一放,想想当下吧。”见鲁大个从树下走了出来,开始搬石头,吃惊不小,“你不热呀?瞎忙啥呢?这里又没有起重机,就靠你那双手,没用,别让人看着揪心,等会儿见到老大,咱们合计合计,也做志愿者去。”他突然又觉得还是爱情话题更能打发时间,便接着刚才的话说,“我话还没说完。我常琢磨,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引起天下所有的女人的喜欢,那是很正常的,可要是也能引起男人的注意,那就有意思了。”

鲁大个放下手中的石块,拍了拍手,说:“同性恋?你什么意思?”

龙长安道:“我听说老大被几个同性恋者给盯上了。”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老大被同性恋者给盯上了?你在放屁吧!这是大学,文明之地,怎么会有这种事?我可告诉你了啊,你别见风就是雨,别人放屁,你就跟着放,你怎么就喜欢放屁呢?”鲁大个显然认为龙长安是无话找话,简直愚蠢之极。

龙长安鄙视地瞪着鲁大个,说:“你那颗硕大的脑袋呀,除了泥巴豆渣,还能装什么?这世道,可不是你像想象的那么简单!况且老大被男人喜欢,是欣赏,又不是被他们强奸,你朝我瞪眼干什么?你干着急了不是。”

“我着急干什么!是你小子废话连篇,我耳朵不舒服了。”

“我还听说,学校某部门的一个中年男人,都五十好几了,特喜欢老大,都不是新鲜事哪!你别瞪你那牛眼睛,我可是有根据的!据说那个老男人不止喜欢老大一个人,体育系男生是他的最爱,连体育大学到我们学校来泡妞的男生,有的就被他俘虏过。”

鲁大个越听越觉得蹊跷:“没想到你长安也喜欢这些花边消息。这些消息你怎么知道?那个做官的喜欢什么人你怎么都清清楚楚?那可是别人的隐私,当心被人告了!”

龙长安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是听说的,大不了就是假新闻,有意的栽污而已。我一个听众,不犯法吧。但很多人都那么说,我看也假不了了。那老男人我见过,先是在人事处做事,后来他们内调,被调到了后勤处,做了个什么官我不大清楚,反正不是第一把手,但还是有些权力的。我不是做过一年的生活委员吗,有几次要到后勤处去办事,恰巧那个家伙在。哎呀,说起来真是毛骨悚然,连我这种在形象上充其量只能算及格的人,他也看得上。”

鲁大个鄙夷地说:“继续放硫化氢!”

龙长安见到又有几个人迎面走来,便做出忙活的样子,双手胡乱在废墟上刨,等他们走过了,才说:“刚才这招是跟老大学的。”然后吐了口唾沫,用脚碾去,说,“我说的就是真正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不瞎说。我是说我,做的是正经事,班上的事,公事,对吧?开初,我以为要办好班上的事,可能要费些口舌,可不料仅片刻工夫,就成了!那人用一种我说不出的眼神看着我,说,事情马上就办!还不时地拍打我肩膀。那手又肥又软,感觉就像炮沫在拍我。签字时,他从我身后俯下身来,圆圆的肚子都碰到我屁股了。”

鲁大个指着龙长安的鼻子,哈哈大笑:“你他妈的怎么就没有学到老大那一招,飞起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你心硬不起来,对吧?你小子居然还隐瞒着这样的事?哈哈,失身了吧,不明不白地被人家糟蹋了,你可是亏大了。”

龙长安看看四周,确信没有人注意他们,才说道:“你以为我弱智吗?我签好字,就赶紧告辞出来了,他站在门口,跟我说拜拜,还说,如果我以后有事了,就去找他。”

“这种破事说起来确实也挺难为情的,你自己没事,听话的人可不这么想。”

“这可是被你说中了,我哪敢说出去。我可是清白无辜的,那人纯粹是自作多情。但话又说回来了,他也就是起了歹心,想占占我便宜,可我能那么让他得逞吗?”

“让我瞅瞅,你哪点让他看上了?”鲁大个在龙长安跟前转了一圈,大声叫道,“我看不像,一点都不像,你这样子没吸引力呀!你小子肯定是闲得慌了,没话找话,瞎吹的。要是老大被那人看上,我十万个相信,可你呢?我还不知道你吗?你也就是比我看起来顺眼一点,可谈不上美男子吧,也没听说过哪个女生为你丢魂呀。”

龙长安得意地说:“比你顺眼,就对了。”

话音刚落,一个男人背着双手,挺着肚子,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严厉地审视了他们几眼,生硬地质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在这里干什么?我看见你们大老半天都呆在这里唧唧呱呱,想干什么?啊,你们在干什么?”

龙长安惊异地望着男人,鲁大个眼看就要发火了。

这个看起来已经六十岁以上的男人并不理会鲁大个眼中的怒火,继续质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学生,还是社会上的混混?”

“学生!”龙长安道。

那人眼里射出一道威严的光来,一字一句地说:“你们不知道发生地震了吗?不知道还有余震吗?没看见大家都在拼死拼活地救援,连外面的人,外国的人,都来支援我们了,你们却躲在这里说什么同性恋,害臊不?你们究竟是不是学生?是不是也在搞同性恋?”

龙长安拉了一下眼看就要发作的鲁大个的衣服,示意他别说话,然后走到那男人跟前,说:“老人家,你这是怎么说话的?我们在这里说说话,有错吗?即使我们闲着,也没做错什么吧?怎么你这么红口白牙地胡说八道呢?请问,什么叫搞同性恋?”

鲁大个气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鼻孔里剧烈地呼哧呼哧着。

那男人根本就没把两人的反应放在眼里,而是更加严厉地说道:“既然是大学生,就应该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尤其是在生死营救的紧要关头,而你们却无动于衷,实在不象话,太不成体统!”

鲁大个终于顺过气来,舌头也没不再僵硬了,便冲那人吼道:“你训斥了我们半天,你又是什么人?你凭什么对我们横加指责?我们没有无动于衷,刚才我们还在这里帮助消防兵救了两个同学,一个还活着,不信你去问问他们!”他指着几十米开外那一队满脸是汗的消防官兵。

那人回头看了一眼消防官兵,脸色稍微平和了一些,但口气仍然没有丝毫的缓和:“问题是,我看见你们两个在这里嘀咕了很长一段时间,走上来就听见你们说某某当官的是同性恋者,这恰当吗?你们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随便议论领导呢?”

龙长安反唇相讥道:“你都这么大把年级了,却躲在一边偷听他人谈话,就妥当了?”

那男人一时语塞。

龙长安继续说道:“我们并没有无动于衷,也没打算逃避,也不可能逃避,刚才,就在刚才,我们还在商量怎么去做志愿者的事。”

那人反问道:“难道是我误会你们了?做志愿者,尤其是对于一个本校的大学生来说,还需要花那么长时间去思考去商量吗?”

鲁大个立即又变成了平时那个实在人鲁大个,他说:“我们在等我们老大!”

那个人剃须刀一般的眼光在鲁大个脸上狠刮了几下:“老大?你们的老大?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什么老大不老大的?帮派组织?黑社会?”

龙长安没好气地说:“你不要动不动就给人戴帽子,我们可不是你们那个时代的人,更不是牺牲品。我们三个人常在一起打篮球,老大打得最好,又比我俩大,所以就叫他老大。”

鲁大个说:“这样叫就是黑社会?”

那人做出要走的样子,却又没走开,慢条斯理说:“作为大学生,在灾难面前,应该为社会和学校承担责任,而不是到处瞎混,尤其是不能诬陷领导是同性恋者,要学会尊重人,尤其要尊重领导。”

鲁大个欲辩解,却被龙长安拉住。

那人挺胸凸肚地戳在两人面前,鼻孔里抽了几下,便走了。

“真想撕了他!”鲁大个咬牙切齿起说,“他比我爸还要阴冷,每句话都是一把刀子,他那鸡巴,绝对装了金刚钻。”

龙长安被逗笑了,笑过后,便劝说道:“算了,他毕竟是个老人,你发狠做什么?”因感到腰背有些胀痛,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说,“关于你老爸,你都在我和老大跟前说了千万遍了,那些话我都能背了。依我看,还是等你爸老了的时候,你再向他挑战吧,现在,你就自认倒霉,按老大的话说,做别人的儿子,你就永远不得翻身。不过,他真老了时,你就翻身解放了,他得靠你,对你言听计从,你看起来倒是像他老爸。至于这个老东西,看样子有来路,说话够狠,年轻时敢惹他的人肯定不多。”

“其实不然,他是典型的色——,那个词叫色什么来着?”

“色厉内荏!”

“对,色厉内荏。对学生狠,但在上司和同事面前就说不清楚了。”

“他可能退休了,退休前可能是个做官的,不然,他怎么对我们说的话那么敏感?”

“就跟挖了他祖坟似的。”

龙长安又有了尿意,左右环顾,没有发现可以撒尿的地方,便拿程琪生气:“老大什么意思,一个人跑了,害得我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即使想找女朋友,也该叫上我们,多个帮手,又不是平时,担心我们揩他女朋友的油。”

鲁大个说:“老大那妞,应该还活着吧?”

“什么应该不应该?肯定活着,老大的担心是多余的。”

“那你那个谁,什么时候吹的?”鲁大个换了个话题。

“什么我这个那个谁?叫一声我女朋友,你腮帮就泛酸水了?我们之间,也就算是一般关系,说俗一点,也就是解决解决生理需要而已。老大可是说绝了,咱大学里恋爱呀,与生殖能力无关,更谈不上爱情,就是一个字:射。她看得相当的开,感情放在次要地位。我就喜欢这种性格的女生,那些凡事都看不开的女生,太可怕!”

“她看得开,你就当她真的这么想这么做?”

“得了,我清楚你喜欢你那小妹妹。我也想得到那样的女生,但没那个运气。”

“老大不也是这样吗?你瞧瞧他追那个健美操小妞的傻劲。”

“拉倒吧你!你真以为老大用情专一?你没看见他在校外开钟点房,找小姐?”

鲁大个猛地站了起来,说:“那老公鸡又朝我们这边看,要打鸣儿似的!”

龙长安四下张望,没看见那老头,却看见了程琪。

那老头子不紧不慢地蹭了过来。

龙长安原本想拉住鲁大个的,但那老头子着实让他也感到窝火,便带着挑衅的意味将双臂抱在胸前,腿脚不停地叩着地面,意思是,尽管过来吧,老公鸡,我们不怕你,你若真的打鸣儿,我们只放一个屁,就能将你掀翻在地!

老头子拉着脸走到两个年轻人面前,严厉盯着他们,道:“说老实话,你们是哪个系的?”

鲁大个说:“凭什么要告诉你?”

老头子身子挺了挺,好象胸部窝得很厉害,影响了正常呼吸:“我需要找到你们系主任或班主任,要他们回答我,他们怎么培养了你们这样的学生!”

鲁大个说嘴巴动了动,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龙长安擤了几下鼻子,使劲地吸了几口气,说:“感冒了,但不传染。你真想知道?”

老头子又挺了挺胸口,仿佛龙长安高挺的鼻子是一挺机关枪,他坚决地迎上去,要堵住那两只枪眼似的:“对!”

龙长安拉了拉鲁大个的衣服,大声说:“下辈子吧!”便一溜烟跑开了。

程琪在体育系楼的废墟前走来走去。

在废墟各处,救援队伍正将一些可以移动和搬迁的杂物,比如木头,断开的预制板,碎水泥块,断砖头等,都迅速加以清理。生命探测仪很少,大大影响了救援效率。但在体育系大楼废墟上,程琪看见一支由科技人员组成的救援小分队,在用生命探测仪在探测废墟下面是否还有生命的迹象。但结果不容乐观,废墟四周,围满了体育系生物系的学生,教师和工作人员,有些是学生亲属,另外还有不少围观者。女人们照旧是要哭的,她们一边哭,一边不顾他人的劝阻,磕磕绊绊地在废墟上走来走去,或者赤着双手刨着废墟,但除了留在废墟上的斑斑血迹,她们一无所获。

程琪那点寻找女友的悲壮情绪和永不退缩的劲头,渐渐被毒日头刺眼的光芒,凌乱的废墟与众人和机器混合的声音所干扰。他原本计划一个人在废墟上,用他的手亲手挖出亚妮。他有一种预感,刚刚归来的亚妮,还没来得及恢复疲劳,洗去风尘,甚至没来得及喝一口水,就遭遇到了地震,没有逃脱灭顶之灾。但这个预感很快又使他朝反方向进行推测,亚妮回来后,并没在寝室逗留太长的时间,就迫不及待地冲出寝室,匆匆下楼,风风火火地来到中文系楼,急冲冲地上了八楼,重重地敲响了八一六的门,让八一六那帮正在遭受荷尔蒙分泌过剩和炎热之苦的小子们吃了一惊。但那时他正在球场上挥汗如雨,她在窗口看到了自己,便匆匆下楼,准备到球场上去,并且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话,甚至动作都设计好了,表情也要表现得恰到好处。但就在这时,地震发生了,但她碰巧处于空旷地带,虽然吓得不轻,却安然无恙。但程琪很快又推翻了这个假想,因为地震过去快一天了,如果她活着,怎么没见到她呢?在看起来极为浮夸的将大学“做大”“做强”的口号下,师范大学也扩大了规模,看起来很大,但要找到一个人,并不是难事。他觉得第一个假想最有可能,那就是她风尘仆仆地回来,正在宿舍休息,地震便发生了。当然,最好是全国大学生健美操大赛没有结束,她还没回来。但问题是,有人看见她回来了。

程琪被眼前晃动的剧烈光线和一派忙乱喧嚣的光景搞得心烦意乱。每个在阳光下忙碌的人,都没法平静,也不可能平静,即使一副平静的面孔,也多半是装出来的。他们不得不装出无所谓和坚强的样子来,以最强大的毅力和最持久的耐心,拼死拼活地忙着,累着,以此来排斥内心的焦灼,无奈,恐惧,悲痛和绝望,尤其是失去了亲人的人,更是如此。但程琪无法伪装自己,更无法平静,他冷漠异常的脸,与打篮球时坚毅和好强的脸,与亚妮在一起时幸福的脸,那副二流子形象,都是真实的,自然的,贴切的,符合他“禾口王王其”的性格和气质。目前是救援的关键时期,地震专家和医务工作者一再强调抗震后的七十二小时是救援的黄金时间,活着的人都将尽最大的努力救援,让微弱的希望来支撑他们即将崩溃的心理和精神防线。因此,像程琪这样的年轻人在废墟前游来荡去,就跟游手好闲一样,不仅招来人们狐疑和嫌憎的目光,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干扰了救援工作,消防人员和军人经常因为他而分心,嘱咐他注意安全,或者担心他想不开,做傻事。但这些都不在程琪的兴趣和感觉范围内,他只想知道亚妮是死了还是活着,有了答案后,他才能安心或考虑下一步该干什么,他才不管人们的辛苦,悲伤和绝望,也不拿消防人员的叮嘱当一回事。打球时,他就是这个德行,只要选择了一种进攻方式,他就不管队友和对方的防守,一根竿子撑到底。当然,他也懂得配合。当他把队友和哥们儿的重要性理解透彻时候,他的全局观便越来越强。而时下,当他开始注意到周边的环境和蚂蚁一样在大山般的废墟中小心翼翼地蠕动的救援人员时,他就感到愤怒,正是因为这些不知道死活,不计较辛苦的人,让他寻找心爱女人的悲壮感严重受挫。当然,他不会傻到要拿在地震中活下来、正在拯救他人的人当敌人,因此,他的愤怒就被他沉闷地压在肚子里,人们看到就是一个满脸黑气,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声不吭地瞪着废墟的瘦长的年轻男子。当这个怒气冲冲的年轻男子正沉浸在由悲壮和失落相互交织的情绪中时,斜刺里突然跑来了两个小伙子,兔子一样蹦跳到他面前,生气地叫着他的名字。熟悉他们的人立即就认出了他们是师范大学三人制篮球赛的金三角,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时下被毒辣的阳光搞得筋疲力尽,随时都要倒下去似的。不熟悉他们的人,则看上一眼,心里说,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个样,只顾自己,便冷淡地转过头,忙活去了。

鲁大个吞了口唾液,说:“肚子饿了,弄点吃的去!”

龙长安皱着眉头看了看四周,道:“到哪儿去弄吃的?”

一个消防队员跳上一块水泥板,指着灰尘弥漫的一个地方,对他们说:“运动场门口专门有供应饭菜的,你们赶紧去,别饿着了。”

龙长安对那消防队员道过谢,对程琪说:“老大,走吧。”

程琪极不甘心地看了看体育系大楼的废墟,咬着嘴唇,脑袋在脖子上往前弹了弹,说:“走吧。”

走了几步,龙长安忍不住回头,对刚才那个消防队员又道了一声谢。

不料龙长安这一举措惹得程琪勃然大怒:“你他妈脑袋被地震震裂了不是?说一遍老子都嫌多,你还有完没完?你们他妈的怎么都一个德行,充他妈什么礼仪人士?真的是礼仪之邦熏陶出来的乖孩子?你们以为礼仪之邦的人,都懂得礼貌?这座已经坍塌了的大学,都懂得礼貌,知书达理?我呸!”

鲁大个不干了,他钉子一样钉在地上,眼睛凶狠地瞪着程琪:“老大,你什么意思?我们怎么招你惹你了?你骂我们,我们都没说的。我那德行你也清楚,你揍了我,我没事,想想也就算了,还将你当老大,可长安却没冒犯你吧?即使冒犯你,那也是兄弟呀,你骂啥呢?今天大家都没刷牙,可怎么就你一个人嘴巴臭?刚才,就在刚才,那个消防队员看起来还没有我们年龄大,说话也客气,长安感谢感谢一下,就错了?你还讲理不讲?今天我就把话撂这儿了,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咱们不是小娘们儿,会记你一辈子!”

龙长安推了一下鲁大个,说:“算了,老大心里不痛快,你少说两句!”

鲁大个唾沫横飞:“心里不痛快,就说出来呀,凭什么出口就骂人,拿咱们当外人了不是?”

龙长安急了:“大个,你怎么那么贫嘴?”

鲁大个忿忿地说:“贫就贫了,怎么了?你以为我舒服?”

程琪一步蹿到鲁大个面前:“你再他妈婆婆妈妈,我还揍你,信不?”

路边的人见状,纷纷直了身子,望着他们。

眼见鲁大个眼中冒火,头发竖立,手臂上青筋暴突,拳头紧握,龙长安赶紧将身子插在两人中间,当起了和事老。鲁大个一把将他推开,他被一根木头绊了一下,双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就倒了下去,身后是一堆废墟。

龙长安痛得嗷嗷叫唤,程琪和鲁大个依旧怒目而视,没看他一眼。

程琪吼叫道:“你他妈不敢说了?说呀!”

鲁大个没想到程琪会用这样的口吻对他说话,他一时被委屈和愤怒所支配,伸手就抓住了程琪的领口,试图将后者拉到自己眼下,但程琪反手便牢牢抓住他手腕,一个狠拧,鲁大个脑袋和身子就朝向了另一边。龙长安见状,顾不得疼痛,从废墟中站起来,冲上去想将程琪的手扳开,程琪手一松,鲁大个便失去重心,踉跄着朝前仆去,但他奋力地挣扎了几下,将身子控制住了。

程琪说:“走,吃东西去!”

鲁大个死活也不肯跟程琪走了。龙长安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程琪径直朝运动场走去。

等龙长安和鲁大个到得运动场入口时,程琪正端着一盒快餐,坐在一棵英国梧桐树下,吃得正香。龙长安排上队,得了两份盒饭,一份交给了鲁大个,说:“你个大,胃大,胃口又好,这盒饭你恐怕是不够吃的,先把肚子填着,等会儿再给你打一份。”鲁大个闷声闷气地坐在入口拐弯处的台阶上,从龙长安手中接过盒饭,一改往日狼吞虎咽的吃相,先是愣怔了片刻,然后用手背揩了几下额头上的汗水,眼光坚硬地望着球场,然后打开饭盒,慢慢吞咽起来。龙长安要他过去和程琪一起吃,他嘴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没有答应。

程琪扒拉完毕,将饭盒扔在一只蓝色的塑料桶里,然后从裤兜里摸出一支香烟,美滋滋地抽了起来。刚抽几口,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又摸出两支,丢给了龙长安和鲁大个。鲁大个装着没看见,龙长安替他接住了烟,还和程琪说了几句话。

运动场入口处供应午饭的人,不是早上送早餐的那几拨人,程琪一个也不认识,却盯住他们的脸不放。这些人都是附近的居民,地震后自发组织起来,免费提供饭菜。他们每家做好饭菜,用盆子或铁皮桶装好,分荤菜素菜冷菜热菜,统一放在几辆手推小车上,在中午时分将饭菜送到学校。由于每家做的菜味道不尽相同,也就解决了吃饭者口味不同的问题。后来,更多的小商贩参与进来,师范大学后勤部门也排出人员,做好饭菜,与附近居民一起,分时间,分地点,有条不紊地为参与救援的人和灾民提供免费的饮食服务。

午后,太阳更加强烈,知了的叫嚣几乎让人发疯。程琪望着脑袋上方无数枝叶交织成的绿色华盖,嘟囔道:“死人也会被晒脱一层皮!”龙长安在他和鲁大个之间跑来跑去,希望两人和好。但三个人很快就被炎热搞得气息奄奄,无精打采。在瓦砾和废墟的缝隙,飘出一股股尸体的臭味,下水管道的臭气,以及废墟中被人扒拉出的死老鼠令人窒息的恶臭。卫生防疫部门排出工作人员,对人口集中场所与废墟高耸的地方进行大面积消毒。于是,快要凝固的空气中便飘着一股股消毒剂的味道,混同着泥沙的腥味,汗味,尸体的味道,下水管道和死老鼠的恶臭气味,到处弥漫,即使戴着口罩的医务人员,也皱着眉头,至于整个身子和五官都暴露在空气和阳光里的人,则被这一股股混合气味包围,恶心地吐着一口接一口的唾沫,但没有人退缩,埋怨,逃避,像牛一样忙碌着。

运动场人满为患。尸体被统一放置在教学区和学生活动中心区之间一大片废弃的空地上,据说那里是师范大学准备修建新的综合性体育馆的场地。运动场于是就少了一分恐惧和尸体气味。随着伤亡数字的增加,管理人员忧心忡忡地告诉记者,到明天下午,就得为伤员寻找新的治疗场地,尸体也要尽快处理,不然,后果很严重。

停放尸体的空地被严格地与其他区域隔离开,消毒措施也极为严格。隔离的方式是用彩色绳子将整个空地围起来,只留一个出口,由专门的人员组成接待和审查小组,比如,什么时候又送来多少具尸体,放哪儿;哪些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流出了尸水,但又无人认领,就得排人将尸体送往火葬场;哪些尸体有人认领,必须进行登记,当事人应该出具的证件等等;尸体都必须编号,消毒等。记者和爱好摄影的人士在运动场和学生宿舍区拍了大量的照片之后,就想进入停尸场拍摄,但被拒绝。不过,一些神通广大者还是拍到了尸体如麻的镜头。相关部门为了不至于引起灾区幸存者和社会各界的恐慌,严厉禁止拍摄与过于悲惨的图片在报刊和电视台出现,只是出于新闻报道的需求,将一些经过审查或处理过的照片公布出去。对此,有些公众提出了质疑,相关部门就得在记者见面会上进行解释。记者和摄影人士在冲洗照片时,也被镜头中的画面给震惊了。他们将照片珍藏起来,仅在亲友之间传阅。

几辆汽车摁着足以撕掉人耳朵、在玻璃上扎个大洞的喇叭声,缓慢开了过来,其中一辆在运动场入口处停了下来,另外两辆便朝露天电影广场和校中心广场方向开去。司机先是问旁边的人足球场在哪,得到肯定答复后,他打开车门,朝运动场上张望了一阵,眼见密密麻麻的伤员和帐篷,他惊讶地吁了一声。看样子,早先他对地震造成的灾害持着乐观的态度,现在,一切都原原本本地摆在面前。过了一会儿,这个嘴叼香烟,络腮胡,赢钩鼻,单眼皮,脸上总带着浅淡笑意的司机,对几个走上前来的志愿者说明了情况,然后拿出一张票据模样的纸,要负责人签字。这时,李子蒙来了,他跟司机说了几句,司机就让他在那纸上划拉了几下。几个强壮的小伙子上了货车,将饼干、方便面等物品一件件搬下来,统一堆放在一个地方,然后由李子蒙领导的学生会成员分批发送到伤员和医务人员手中。

司机将那张纸收好,便蹲在路边,抽着香烟,带着懒洋洋和无聊的神情,望着眼前的水泥地面。有时候,他抬起头来,瞅瞅程琪三人,似乎对他们很感兴趣,或他们可能曾经是但现在已经认不出来的熟人。程琪毫不示弱地看过去,两人的眼光就纠结上了。起先大家也只是互相觑觑,看得顺眼就多看几眼,看不顺眼就掉转头去。但那司机似乎觉得眼前这个无所事事的人眼里有一种让他感到很不舒服的东西,就定了定神,眼光就显得硬了一些,就像突然加大了冲气力度的两根管子,径直戳向程琪的眼睛。而程琪始终是二目对视时的胜利者,小时候与父亲对眼,后来同学对眼,都是他赢。于是,在毒辣的阳光和飞扬的尘土中,两个男人一步步地朝对方走去。

龙长安那时已跳到车上,帮助志愿者将救援物品交给车下的人。鲁大个在几个医务人员身后,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们替一个刚抢救出来的、断了一条腿的幸存者包扎,输液,随后,又帮着将他固定在担架上,还安慰了他几句。医务人员将一辆救护车招呼过来,这个被记者摄像机围观者包围的幸存者就被抬上救护车。救护车尖叫着开走了,车后是漫天的灰尘,跟着救护车向远处奔驰。

司机将烟头吐掉,又吐出一口浓酽的唾沫,斜着肩膀,慢慢朝程琪走来。

地震后一天多来状态接近半死不活的程琪终于兴奋起来。这种莫名其妙的对视和由此引起的恼火与亢奋,在程琪二十三岁的人生历程中并不是第一回出现,他从不担心这种莫名其妙的愤怒和亢奋会带给他最坏的结局,因为那根本就不可能,就像荷尔蒙的分泌向来就正常,偶尔会加速运作,但绝不会停止动弹,带给他无法预测的后果一样。

司机无意间抬起了胳膊,因为有几只绿头苍蝇老朝他脸上撞。他抬臂时将那件松垮的衣服就跟着被提了上去,程琪看到了他长满了腹毛的肚子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疤,凹着仿佛那不是伤疤,而是一道永远也无法合拢的裂缝。

程琪慢慢蹭着,将衣服撩了起来,双手在肚子上摩挲着,那几块腹肌饱满有力,让司机觉得它们比他的被黑毛覆盖、被一条巨大爬虫似的疤痕划拉着的肚子少了一点野性,却多了一点弹性,但他却报以轻蔑和仇恨,仅仅因为对方敢和他对眼睛。

司机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程琪身子摇晃着,脑袋一点一点地,一边抠着肚脐眼,一边以挑衅的眼光乜着越来越靠近他的司机。

又一辆满载物品的汽车开了过来,在运动场入口处停了下来。一股灰尘浪潮一样席卷上来,吞没了在场的人。

只有几个人看到了程琪和司机之间发生了什么。其他人看到的是司机慢腾腾地回到了驾驶座上,又点上了一支香烟,嘴一张,一大口烟雾就喷了出去。然后他将车窗玻璃摇了上来,拿出一条干净毛巾,揩着额头上的血。

司机明显低估了程琪的能量。他在两人之间相距只有一个身位的时候,将拳头砸了出去,那时,第二辆汽车开来时扬起的尘土正在向他们扑来。但司机立即意识到自己过早出手是一个愚蠢的选择。那只砸出去的拳头没有命中目标,反而一道黑影闪电一样狠狠地击中了他脑袋,接着肚子又挨了一脚,他根本就来不及看清楚刚才这个摸着肚脐眼的瘦家伙是如何出手的,他就一个后仰,或者脚下被一样东西绊了一下一般,重重地倒了下去,正好被席卷而至的尘土包裹住。

程琪转身回到刚才坐的地方。

又一批死者从废墟中被抬了出来,其中有一个女人,耳朵上挂有一只耳环,赤着的双脚肿胀得厉害,变成了青紫色。几个志愿者一边替她清洗脸部的泥垢,一边低低地抽泣着。

司机是个见惯了场面的人,聪明,知趣,知道碰上了对手,便在倒地后赶紧打了个滚,迅速爬起来,趁灰尘还没有完全消失,回到了车上。

程琪过了很久,乃至很多年之后,都清晰地记得那司机肚子上那道异常扎眼的伤疤,他肯定地认为那是一把长刀留给他的纪念。倒是那一肚子的黑毛,程琪不以为然,只是某次看到一个胖子的腹毛时,才想起那个司机满肚皮的毛,但它们没有遮盖住那道又长又难看的伤疤。显然,程琪将它看成了软弱的象征,因为他看不起它,尽管它可以表明那是一个男人的标志,曾经在一场不由分说的男人之间的打斗中,被一把刀子捅破了肚皮。“我日他妈,他在中刀之后,肯定成了软蛋,捂着肚子逃跑了,或许那把刀子都被他贪污了,因为他以为得到了它,就与它的主人扯平了。”程琪想。

那几个看见这场短暂打斗场面的人很快就被毒辣的太阳和繁忙的救援工作给吸引开去。经过一天乱糟糟的忙碌,救援工作开始有了一些眉目,不再显得没有头绪,效率不高。这得归功于师范大学相关部门的极力疏导和李子蒙出色的组织工作。程琪看到李子蒙像个管家婆一样跳来跳去,也不再嘲笑他,尽管他早就明白李子蒙的优势在哪里。所以,当李子蒙看见他萎靡不振的样子,在忙碌的间隙过来和他说话时,他说:“能者多劳!你现在可是比牛马还牛马。假如你累死了,别担心没地方埋,有老子在,包管你李子蒙后事。”

尽管话不中听,李子蒙差点又要动用他的“身为中文系人”“应该如何如何的”教训之辞,但他还是感受到了程琪对他的赞许。

末了,李子蒙拍了拍程琪的肩膀,说:“有些东西你还不懂,就跟你坐在这里碌碌无为,别人不懂一样。不过,我懂得那么一点点。你继续痴呆吧,我走了,还有很多事呢。”说完,就高声招呼几个志愿者,朝废墟深处跑去。

一队由附近居民组成的送水队伍,吆喝着来到师范大学。送水的队伍跟送饭的队伍一样,也是分早中晚三个时间段将水送到运动场,露天电影广场和校中心广场。

居民送来的是茶水,分别由茉莉花茶,红茶,砖茶,坨茶,炒青,苦丁茶,老林茶煮泡而成。

程琪早对矿泉水失去了感觉,见到茶水,就感到口渴得要命,便冲过去,第一个抢到一把勺子一只杯子,舀了满满一杯苦丁茶,就往嘴里倒,结果烫得他惨叫一声,将满满一口茶水喷在了那几个居民的身上。

那几个居民赶紧道:“小伙子,哪能那么急呢?刚出锅的茶水,烫着呢。怎么样,没伤吧?伤了的话,让医生给看看。”

几个认识程琪的人幸灾乐祸地嘀咕道:“活该!烫掉了才好!”

程琪听罢,冲上去就要打人,被几个居民给拦腰抱住了。

程琪指着那几个人道:“早晚会收拾你们!”

鲁大个突然出现了,说;“那几个崽子是政教系的,什么东西!你犯不着跟他们动气!而且,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形,收拾他们不合适!”

程琪吃惊地望着鲁大个:“都成了精,当我老师来了?看不出来啊!”

鲁大个说:“我渴了!”说完,就舀了一杯茉莉花茶,一边鼓起腮帮猛吹,一边小心地啜了几口,“真香!”

几个居民将一桶桶茶水摆放在道路两边,支起两张桌子,在上面摆上杯子,将茶水一勺子一勺子地舀来,倒在水杯中,免费提供给口渴的人喝。

估计茶水凉了,程琪上去拿了两杯苦丁茶,顺手扔了一块钱在桌上,说:“茶馆里的价钱,每杯五角。”

居民不收,程琪说:“这钱是你们该得的。”

居民说:“我们这是免费服务!”

程琪将一杯茶水交给刚刚喝完花茶的鲁大个,回头对居民说:“那你们就专收我一个人的钱吧。”

那几个居民哭笑不得。

鲁大个说:“老大,你在伤害他们。”

程琪一把夺过鲁大个手中的茶水,恰好龙长安走了过来,程琪就将茶水给了龙长安。龙长安恰好渴得难受,接过茶水就一饮而尽。

鲁大个大大咧咧地走到那几个居民的桌子前,说:“那小子不是坏人,就那德行,你们别跟他计较。”然后拿起一杯茶水喝了起来。

突然,一阵风吹进了校园,被毒日头烤得浑身冒汗的人立即为之一振,尽管这一阵风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一些忙里偷闲整理衣服的人,一些正在作片刻休整的志愿者,一些极度疲劳后坐在废墟中用帽子当风扇的消防队员,一些戴着口罩满脸汗水的医务人员,一些不知道要做什么的人,比如程琪,一些在各种场合无偿帮忙的居民,一些躺在担架上看看天地的伤员等人,都看到了被风吹动的缤纷树叶,内心便获得了抚慰。死者是看不到风中的树叶那摇曳的优美姿势了,享受不到风像一双双温柔的手抚摩肌体的美妙感觉了,他们被集体放置在阴暗的空间里,等待亲人来认领,等待被火化,或者被蛆虫吞噬,等待在进入另一个世界以后重新开始过上没有地震的生活,等待有人来为他们竖一块墓碑,刻上墓志铭,在坟前摆上一束束新鲜欲滴的花卉,然后伤伤心心地哭泣,等待他们替他们准备好去阴间时居住的豪华房屋,开销必需的阴币,等待着再生的机会,倘若真有再生的机会,他们肯定是会回来的,军人进入他们的军营,学生回到他们的校园,商人奔波在利益圈子中,政客重新进入官场和阴谋,孩子回到母亲的身边,老人皈依一只只“空巢”,恋人回到爱情的小屋,漂泊的人回到路上,寂寞的人抱着寂寞不放,孤独的人则永远孤独,就像这风,来来去去,没有踪迹,只有感觉,短暂的,但能使自己和他人都有一点诗意的感觉。

程琪望着中文系学生宿舍大楼的废墟,回想着以前被忽略的有关在那大楼里生活的蛛丝马迹,在风吹来的时候,则紧紧地盯着那些摇动的,在阳光中闪烁着缤纷光色的树叶,然后对鲁大个和龙长安说:“你们看看那些树叶,肯定在对我们说着什么。你们说说,它们在说什么?”

鲁大个白眼一泛,说:“你是中文系的,也只有你知道。”

龙长安迷惑地说:“老大什么时候也酸了?”

程琪说:“它们在对我说:‘你小子是幸运的!你小子是幸运的!’”

鲁大个和龙长安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程琪说:“从今天晚上开始,我要做一名志愿者!”

鲁大个和龙长安就有没搭理他。

鲁大个望着一个中年妇女抱着一个死去的男生号啕大哭的情形,眼睛就红了。

龙长安说:“那阿姨哭得很悲惨,兴许她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那几个劝解的人也是多事,那阿姨正在悲痛中,他们的劝解其实是一种无效,而且很残忍。”

程琪瞪大了眼睛,看看那中年妇女,又看看龙长安,说:“长安这句话说得好。就冲你这句话,老子就要做一名志愿者。”

龙长安说:“怎么说都是你说了算,反正你是老大。”

程琪冷冷地说:“长安,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以前我真还以为你那脑袋里除了装着篮球,就是糨糊,但今天我得改变看法了,你说得好。是的,当一个人正在极端悲痛的时候,最好不要去打扰他,就让他痛痛快快地哭,因为那是一种享受,享受痛苦跟享受幸福,是一样的高级行为。人们不仅会享受短暂的快乐和喜悦,更能享受彻彻底底、久久不散的痛苦。如果这时候有人去劝解,强行拉开他们,就完全破坏了那种氛围,剥夺了他们享受痛苦和绝望的权利!”

鲁大个可不干了,他跳起来,冲两人吼道:“放屁!自己的儿子都死了,想跟着死都来不及,还说什么享受!你们脑子有病!”

龙长安拍了拍鲁大个的后背,说:“大个,这个你不懂。”

程琪对鲁大个说:“不懂也好,免得因为懂而想得太多,很多人不就是因为不懂而活得自在,从而真正通晓了生活的真谛么?或许,或许我脑子真的有病。”对龙长安说,“你不必跟他讲了,越讲越糊涂。”

鲁大个说:“老大,以后咱们还是只管打篮球,其他的,你就别在我跟前唠叨了,我智商低!拜托!”

程琪将头调转过去,望着中文系学生宿舍楼小山似的废墟四周,同时,也看到几具硬梆梆的尸体,放在废墟边上。风停止时,有两具尸体被抬走了。董刚领着几个人从校中心区直接到了中文系宿舍楼废墟,在尸体旁边呆了片刻,然后来到程琪身边,说:“终于找到了我们班的人了。”

程琪先是狐疑地看着董刚,随之腾地站了起来:“谁?”

董刚叉着腰,回头看了看,说:“一个是你们寝室的何大伟,一个是我们寝室的朱小丹,他们都死了,很惨。”

程琪突然感到双腿发软,又像要抽筋似的,只好又坐了下去。刚一坐下,他又感到心跳动突然加快,呼吸急促。

董刚又说了一句话,就走了。那句话是,有情况及时联系。

太阳偏西。

龙长安看了看手表,说:“从地震发生到现在,刚好一整天。”

鲁大个喃喃道:“二十四个小时。”

龙长安说:“就跟过了二十四年一样漫长。”

程琪被同学的死亡消息给震慑住了,他不停地说道:“闹钟死了,闹钟居然死了……以后可就没有人通知八一六的崽子们起床,吃饭,熄灯了!闹钟死了!闹钟死了……闹钟死了!他妈的,连闹钟这种上进的人,也被地震弄死,老子想不通……闹钟死了闹钟死了……”

太阳碰到了地平线,最后挣扎着抖索了几下,就慢慢掉了下去。又一阵风吹来,穿过城市,吹进了校园,一切突然被注射了强心剂一样,瞬间活了过来。一个更大的消息从一只收音机里传来,晚上将有小到中雨。

“小到中雨”,意味着横行了半年多的干旱就要结束了,尽管一天前发生了地震,人们被悲痛、绝望、惊恐、焦躁、郁闷、干旱、炎热、疾病、无奈、死亡折磨着的神经,终于可以获得雨水的滋润和缓解,在很多人看来,就是这样,尽管一些参与救援的专业人士和地震气象学的专家们认为下雨可能会对刚刚开始获得进展的救援带来不小的麻烦,甚至会引发新的地质灾害。但被干旱折磨了半年的人们,期待雨水的降临,与渴望抗震救灾大获全胜一样迫切,至于新的地质灾害,他们已经无以顾及了。很多人迫不及待地跑到空旷地带,眼巴巴地望着横亘着黄压压云朵的天空。一些小伙子,仅仅穿着一条短裤衩,骑着单车狂奔,或在草地上,某广场,某街道,张开四肢,高声叫喊:“老天爷啊老天爷,你赶快下雨吧,即使拉一场尿也好啊!”叫完了,他们置炎热不顾,激情万分地奔跑着,挥舞着衣衫,喊着,唱着。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见此,呆呆地坐着不动了,年轻人带给他们的触动比半年多来的干旱更使他们绝望,时下,他们连迈出步子出去走走,迎接雨水的沐浴,都成了难题。年富力强的中年人,则对有雨的消息表示怀疑,因此看到一群群光着膀子的年轻人在疯狂地奔跑,唱歌,叫嚷,就沉不住气了,要讥刺和嘲讽几句,其中一个男人咚地一声坐到屁股刚刚离开的椅子里,说:“少年强则中国强,少年疯则中国疯,少年癫则中国癫,少年病则中国病。这群疯子,雨还没下,就兴奋起来了!依我看,即使有雨,也会被这些崽子给吵回去的!”他儿子在旁边看一本足球杂志,听他这么一说,就拍着那本精美的杂志,不屑地说:“得了吧老爸,你就认了吧,长江后浪推前浪,后浪把前浪拍全死在沙滩上!你们早就过时了,没用了!”那男人面色不悦地说:“你们懂什么!”孩子的胖子老妈坐在他们那间在地震中没有倒下的老式房子的角落里,因为炎热而不敢动弹,见父子俩干上了,愈加觉得热不可挡,就横眉怒喝道:“闭上你们的臭嘴!不嫌热,就滚到开水里洗澡去!”

即将下雨的消息比风还迅速地朝各个灾区传去。

搜救队伍做好了在雨中搜救的准备。

志愿者在运动场、露天电影广场和中心广场为无法住进帐篷的伤员拉起了遮挡雨水的巨大塑料布。

在停尸场上,志愿人员在一具具急需处理的尸体上盖上了雨衣或塑料布。他们一边忙着,一边轻轻地谈论着下雨的事。

风轻轻地吹着。

劳碌的人们不再厌恶四处弥漫的灰尘,因为这些灰尘,使他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风的存在,而这些风必将带来他们渴望已久的清凉的雨水。如果尘土突然没了,或小了,那就意味着风没了,那雨水就会降落在他处,他们将重新被丢弃在极端的干旱和一座座令人唏嘘不已的废墟之中。

整个黄昏,风都轻轻地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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