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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有点甜

01

那天之后,无论剧组、公司、甚至大街小巷,人们都再没听到有关陈鱼的消息,甚至也没人再主动提起。陈鱼如同草尖上的晨露,天一亮,就消弭无踪了。如果不是那些影像真实记录了她的一颦一笑,很多时候,再想起这个人的时候,李韵韵会觉得,有关这个女孩子的所有,都是一场盛大而虚无的幻觉。

李韵韵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陈鱼的家世背景,或许比她从前设想过的还要深厚,一旦她本人从这个圈子脱身开去,之后所有和她有关的人和事,都会被一张厚实的幕布无声掩盖起来,从此无人提及,甚至无人再去留意。

日子有条不紊地继续过着。果然如张导所说,《盛唐妖闻录》里的小狐妖死了,林优璇饰演的鱼姬取而代之,一夕之内席卷了所有影迷和粉丝的视觉记忆。上妆之后的林优璇与那天李韵韵在厅堂里见到的“清水出芙蓉”的模样判若两人。美人尖,桃花眼,琼鼻红唇,经过化妆师和服装师鬼斧神工般的联袂打造,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鱼姬烟视媚行,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鱼姬的美貌,不同于孔月旋饰演的女一号那般明媚雍容,也不同于女二号那般清新怡人以气质取胜,她娇而不骄,媚而不俗,难得的是,如此盛装之下,一颦一笑间自带三分浑然天成的仙气,一夕之间,林优璇三个字又一次红遍大街小巷,风头一时无两。

两周后,《盛唐妖闻录》完美收官,最后一集的收视率又一次突破以往记录,让包括星辉在内的四家公司赚了个盆满钵满。

为了庆祝该剧顺利收官,星辉和包括藤野在内的另外三家公司选定七夕这天在枫国酒店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宴。然而精心准备前去赴宴的人们并不知道,这一晚发生的种种,注定要成为许多人一生中难以磨灭的记忆。

开往枫国酒店的加长宾利车里,李韵韵和林优璇坐在一边,云乔和助理小桃坐在另一边。

李韵韵瞥了一眼正对着化妆镜点缀红唇的林优璇,说:“公司给你安排的几个助理,一个都没看上?”

林优璇眼睫轻眨,明显有点懵:“几个助理?”

李韵韵耐心解释:“今晚在化妆间那几个,你一个都不喜欢?”

“也不是。”林优璇抿了抿唇:“我不习惯……身边总跟着个人。”

云乔说:“其实我也不太习惯,但有个助理跟着,许多事也方便些。不然韵韵这边……她一个人也盯不过来。”

林优璇收起化妆盒,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韵韵姐?”

“没有。”李韵韵解释说:“不过云乔说的对,我不可能全方位24小时盯着你们,但有些事你自己去做也不合适,下个月就要进新剧组了,总不能到时别人都有助理跟着,你自己给自己打热水、拿毛巾、拎东西,做各种打杂的活儿。”

林优璇笑得有一丝腼腆:“这些活儿我过去都自己做的,也习惯了。”

李韵韵说:“可现在继续这样,不合适。”

大概是觉察到李韵韵的语气里公事公办的坚持,林优璇没有再说什么抗拒的话,而是点头答允道:“我都听韵韵姐的。”

车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又或者是车速太快,让人生出一种窒息感,李韵韵扯了扯挂在颈间的项链,从一旁的小冷柜拿出一瓶冰镇乌龙茶,喝了几口,感觉总算舒适了些。

林优璇问:“韵韵姐,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有点晕车?”

李韵韵摇头:“没事,就是有点渴了。”

云乔盯着她手里的饮料瓶:“少喝点冷饮,对胃不好。”

李韵韵看了眼腕表:“车里有吃的,你们两个也先垫一点。待会到了那边有的是要应酬,饿出个好歹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助理小桃从车上的保鲜箱翻出一些食物,三明治、梳打饼干、水果以及一些小零食,给几人分食。李韵韵拿过一袋山核桃,撕开小包装的时候才发现,袋上的商标看着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到底在哪见过。一种怪异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开,直到下了车还有点心不在焉。

几人相携走进去时,云乔伴在她身边,低声问:“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太对。”

李韵韵摇头:“感觉有个东西很熟悉,但怎么都想不起。”

云乔安慰:“别刻意去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记起来了。”顿了顿,又轻声说,“苏阿姨来B城了?”

李韵韵轻轻颔首:“来了有段时间了。”

“我妈知道是你介绍我新工作,让我问问这周末,你和苏阿姨有没有空。她说要亲自下厨烧菜给你们吃。”

“我只是帮你引荐,苏忘生这个角色是你自己争取来的。”穿过停车场往酒店里面走,往来的人渐渐多起来,李韵韵说话的声音极低,刚好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你可别把功劳都记在我身上,担不起啊。”

云乔轻声笑:“你既是我的伯乐,又是我如今的顶头上司,我妈想感谢讨好你,也不是没道理。”

李韵韵的目光落在远处一个定点:“可别,我们往后共同的老板在那。”

云乔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正望见唐清和与唐清言站在一处,与一位身材姣好的女士交谈着什么。

云乔轻声说:“韵韵,你是不是和咱们这位大老板不太对付?”

“没有的事。”李韵韵垂下眼帘,“陈鱼走了,我眼下全指望你,你好好拍戏,公司这边的事不用你瞎操心。”

云乔浅浅一笑:“韵韵,你真是大了。都能独当一面了。”

这话说得语调极轻巧,细听却透着几分落寞。李韵韵闻言转脸,云乔今天穿一身白色休闲装,他是极少数能将白色穿得好看那种人,且无论古装还是现代便服,都能穿出几分属于他自己的飘逸自然来。比脸,他也不输给那几个时下正红火的小鲜肉,但论这份出尘的气质,圈子里还真没几个人能越过他去。

李韵韵望着他的侧脸,突然记起几年前参加他的婚礼,也是一样的角度,也是近乎相同的侧脸,可那时是他最年轻也最好的年华,眉眼俊俏如画,嘴角随便扬起一丝笑,便透着一股无人能敌的意气风发。那幅画面,那样的笑容和侧脸,一直存在李韵韵的记忆深处,就像现在,随便一个不经意的时刻,就会浮上心头。

李韵韵也绽出一抹极浅的笑,一边转回头去,说:“都工作好几年了,怎么可能不长大。不过你站在我身边,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一点不显老。”

云乔自嘲地笑:“怎么可能,我可比你大了七岁多。”

“你倒是提醒我了。”李韵韵颇为认真地说:“公司最近买进几个剧本,男一和男二都有大叔款,你要是不介意扮老,倒可以考虑接下来。”

云乔低声说:“我只管拍戏,这些事情你替我决定就好。我相信你的专业判断。”

说话间,两人已临近酒店门口,云乔极低声地说了句:“韵韵,我相信你。”

李韵韵有点没听清他讲的话,回眸正要问,就听那头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原来不远处和唐清和、唐清言两兄弟相谈甚欢的窈窕女士不是别人,正是孔月旋。她穿了件白色削肩鱼尾礼服,手腕和肩膀的白色铃兰装饰遥相呼应,是今年春夏巴黎时装周Christian Dior“永生铃兰花”主题的第一件礼服。孔月旋气质清丽大方,身材也好,铃兰花礼服让她看起来清新又性感,正笑着朝她招手:“刚还问你们唐大老板,你这位得力干将去了哪?”

李韵韵朝云乔做了个先进去的手势,经过走在前面的林优璇时,轻声叮嘱:“和云乔一起,彼此有个照应。有事打我电话。”

林优璇点点头,朝唐清和几人站的方向看一眼,问李韵韵:“韵韵姐,我用不用过去跟唐总打个招呼?”

李韵韵见她一双妙目水汪汪的,透着一股天真的欣喜和向往,斟酌片刻便点头,又招呼云乔:“一起过去吧,跟唐总打声招呼再走。”

一行人一齐走过去,刚一走近,孔月旋就笑出声来:“喊你过来,你怎么还带过来一串兵?”

李韵韵朝她抱以一笑,又看向唐清和、唐清言两人:“唐总,副总,这是云乔和林优璇。”

自从上次两人在枫国酒店尴尬散场,已经过去一个月时间,李韵韵说完话一抬眸才发现,唐清和似乎清瘦许多,显得眉目轮廓比从前更深邃许多,双眸漆黑,如同白水银里浸着两丸黑水银。他的目光从李韵韵身后的两人身上飞快掠过,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唐清言咳了一声,示意李韵韵身后两人:“先进去吧。”

云乔朝两人微微颔首,和助理小桃率先走了。林优璇却仿佛失了神,目光停在唐清和身上,仿佛胶住一般,收都忘了收。

唐清和感觉到了,却没再看她,只是率先转身朝里走:“李韵韵跟我过来一趟。”

唐清言微微皱眉,看了林优璇一眼,这一眼让身旁的另一个人大为吃醋,“哼”了一声扭腰就走。唐清言迟疑了下,还是多说了句:“愣什么,还不快进去。”

林优璇怔怔回神,发现一行人走个精光,一时间脸颊爆红,手足无措,喏喏跟在唐清言身后走了进去。

02

宴会厅二楼别有几间茶室,方便重要客户找个清净之所商谈正事。

唐清和一走进屋,就关上门,把站在房间正中央的李韵韵吓了一跳。一转身才发现,房间侧面墙壁上挂着一面椭圆形镜子,角度刚好映出她自己的影子来。晚上在家里拾掇自己时,苏女士刚好在一旁,对她的品味诸多指摘,又把上一次李毅松带她买的那几套裙子批了个一无是处。

罪魁祸首乖乖站在门口聆听教训,与李韵韵的愁眉苦脸不同,李毅松始终面露笑容,仿佛听到世间最美的乐声一般,还要时不时地点头击掌,连声称赞苏女士说得好、说得妙、说得一针见血、字字珠玑。

所以这一晚的装扮是经过苏女士严格把关诞生的。

李韵韵个子高,身材苗条,却偏偏剪了苏女士深恶痛绝的短发,现有的靓衣都搭配不成,按照苏女士的原话:穿什么都像个瘦高瓶子,一点成熟女性的美感也无。

故而挑选了苏女士最为满意的一件藕荷色小礼服裙后,又为她精心挑选了一顶假发,及肩的栗色直发,额头覆着蓬蓬的空气刘海,脖颈上依旧戴着那条李毅松选的粉钻项链,却不显得突兀,整身的搭配下来,衬得李韵韵清丽动人,眉目灵动。

临出门前,苏女士颇满意地点评:“看起来有我当年的风范。”

李毅松则有些不满意地咕哝:“实在让人不放心。”

李韵韵也不知道苏女士今年是通彻了哪根筋,竟然能和李父和谐共住同一屋檐下长达一个月之久,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但她在心里暗暗祈祷,这样的好日子,能够维持得更久一些。

她从镜子中抽回视线,正对上唐清和看着她的目光,遂有些不自在地捏住身后的裙褶,笑了笑说:“唐总是有什么机要工作叮嘱我吗,锁门做什么?”

唐清和个子高,脚步也大,几步就走到她跟前。李韵韵不习惯穿太高的鞋子,三公分高跟鞋刚好衬衣服,又不会太遭罪,可站在这个人面前才发现,为了谈话时烘托气场,似乎这双鞋子实在太低了些。

唐清和也发现了,说话时便更低一点头:“是有一件非常紧要的事与你商量。”

他说话的声音极低,如同起音的大提琴,低沉醇厚,撩人心弦。两人离得实在有点过于近了,他语调低而缓,说话间的呼吸喷吐在她的脸颊,微微的热,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战栗。

李韵韵实在不习惯与人这样亲近,不禁稍稍退后半步,抬起头认真地看向面前人:“唐总请说。”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有再去相亲吗?”

李韵韵愣了愣,这件事也算非常要紧?但看对方盯住自己的目光,她非常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最好还是有话直说,才可能尽快过关。她摇了摇头:“没有。”

“所以你现在仍旧单身?”

“是啊。”轻吐出来的那个尾音,透着满满的困惑。

但回答完这句话,李韵韵发现,此前紧绷到极致的某种气氛,似乎有了些许的缓解。她眨了眨眼,看向唐清和:“唐总,您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我现在确实是单身,短时间内也没有结婚的打算,如果公司有什么外派的项目或者工作,可以优先考虑我。”

唐清和指了下两人身后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李韵韵在临窗的藤制沙发坐下来,转身间注意到两把沙发间的窗台上摆放着一盆绿色植株,点点米黄点缀在丰厚光亮的叶片间。清风顺着半敞的窗子送入,携带起不知名的淡淡清香。李韵韵不禁多看了花盆里的植株一眼,她不认识这是什么花,又觉得香味格外好闻,心想着回去跟家里的园丁说一声,也弄两盆在家里养一养。

唐清和自己也坐下来,在这之前他甚至还有闲心打开门,喊外面的服务生为两人沏一壶茶。

“唐总……”

唐清和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直到茶送上来,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人,才开口:“你从前谈过恋爱吗?”

李韵韵觉得话题又开始朝着某个自己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出溜,她皱眉,唐清和却执着拿到这个答案:“你先回答我,有还是没有。”

“没有。”

这句回答没有添加任何感叹词,因此显得有些硬邦邦的。唐清和却一点不生气,说:“我也没有。”

李韵韵:“……”

这种谈话内容她真有点hold不住啊!

唐清和为她倒了一杯茶,示意她喝。

李韵韵拿起茶杯送到唇边,大概是气氛所致,一举一动都有些僵硬。刚喝进一口,就听唐清和说了句:“既然这样,从今天开始,我们以结婚为前提开始交往吧。”

毫不意外地,刚喝了一口茶的李韵韵同学呛到了。

而罪魁祸首仍在一本正经地继续:“上一次相亲没聊到什么实质内容。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李韵韵忙不迭地从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巾出来,捂着嘴好一阵咳嗽。

唐清和看着她的目光清澈犀利:“你很意外我会提这个要求?”

李韵韵点点头。

“你很讨厌我?”

又是这个问题!上一次的切肤之痛李韵韵记忆犹新,连忙摆手。她清了清嗓子,解释说:“没有。其实上次相亲……我不是讨厌唐总,是刚一见到您太惊讶了,老实说,我有点被吓到……”

唐清和轻轻颔首:“Euan也这样说。”

Euan是唐清言的英文名,他和唐清和年龄相仿,两人从小玩在一起,又曾经一同在国外求学,私底下,他称呼唐清言时多数喊他的英文名字。

李韵韵有点懵:“副总?他说什么?”

唐清和看着她的双眼:“他说你并不讨厌我。那天相亲宴,我不应该一上来就点评你的裙子不适合,也不该对你在星辉上班的事指手画脚。你会有抵触情绪,是我一开始没有处理好对待你的态度。”

这算是……变相道歉?

李韵韵沉默片刻,说:“也不能怪你。那天的相亲宴,对我对你都是惊吓的成分多些。”她抬起头,露出浅浅一笑,“唐总不必在意这个事,我早都忘了。”而且后来,他们俩勉强也算是“相谈甚欢”吧……

唐清和的目光停留在她唇角微微上翘的弧度:“你的意思是,你不记仇了?”

“不是多大的事,一开始也没想记仇来着。”

“那这算是答应,跟我交往看看?”

刚刚那一通咳嗽,再说了这一番话,李韵韵总算理顺清了思绪,她打量着自家这位大老板的神情,他本来就是一丝不苟的性格,应该不会和一个下属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所以他确实是认真的。

可……为什么呢?

李韵韵觉得自己向来很有自知之明,她的容貌只有五六分,才智顶多七八分,家世虽然不错,但也不至于让唐家垂青至此,而且在此之前,唐清和对待她的态度,也实在看不出他对自己有一星半点的情意……

他这算是突发奇想?

见李韵韵一直不说话,唐清和问:“你一直沉默,算是默许吗?”

李韵韵摇了摇头,既然对方诚恳提出了这项要求,本着公平起见的原则,她也该把事情好好谈清楚:“唐总,我能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个要求吗?”

唐清和沉默片刻:“我们双方父亲都见过面,家世相当。”

好吧,从硬件条件来讲,这算一条。不过符合这一条又比她优秀的女孩子大有人在,何必非揪着她不放?

“你长得还可以,性格独立,很有自己的主见。”

这算是欣赏她的性格和行事作风?

“你现在单身,此前没有谈过恋爱,我也一样。在这一点上,你非常符合我的标准……”

李韵韵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险些倒抽一口凉气。合着他们家这位唐总,不仅对家世、样貌、性格有着诸多挑剔,还非常在意女方身体和情感上的清白?因为他自己……也、还、是、个、处、男?

李韵韵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瞬间没法直视自家这位大老板了……

而唐清和恰在此时又加了一句:“我们可以相处一段看看,如果彼此对双方都满意,可以考虑年内结婚。”

李韵韵连忙抬手叫停。

她问出了许多姑娘执着一辈子、另外一些姑娘一辈子不在意的一个问题:“唐总,你喜欢我吗?”

喜欢这件事,对于有的人而言轻如鸿毛,对于有的人却重若泰山,如同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没有办法一概而论。只能说恰巧,李韵韵是那种把“喜欢与否”看得非常重的女孩子。

唐清和看着她,他看着她弯月般精心描绘的眉,清澈而直指人心的眼,他看到她眉心间那块非常白皙的肌肤,在他微微迟疑的空当,轻轻缓缓地蹙起,如同童年不懂事时捏捧在指尖的一点雪,晶莹的,温暖的,让人心里泛起一丝涟漪。

他听到自己用非常笃定的声音说:“大概有一点喜欢。不过这件事,需要跟你交往后,再仔细确认一下。”

03

这场庆功宴筹办得盛大非凡。

走出房间,就能听到楼下传来熙攘的人声,若是站在楼梯口往下望,一眼便能看见这世间最繁华的景象。人人锦衣夜行,觥筹交错,男人们穿着妥帖得体的正装,抽雪茄、饮香槟、高谈阔论;女人们争奇斗艳,个个几乎把自己装扮成一朵花,或靠在男人身边小鸟依人,或三两站在一处莺莺语语,有极少数别出心裁的,偏要自己一个人独处,若是偏巧容貌出众穿着精致,便愈发衬托出一份孤高不凡来。也不用做出更多的暗示,有的是懂得欣赏美景的男士主动上前争做护花使者。

李韵韵与唐清和一前一后走下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副情景。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林优璇是个美人,她名字也取得好,李韵韵看过她的身份证,也不知道她自己是不是改过,只能说取这名字的人很有一点妙心。

林优璇穿了一条珍珠白色的裙子,带一点卷曲的秀发披散在肩膀,光看背影便觉得我见犹怜。围在她身边的男士大概也觉得美人可怜,走近了听到第一句就是问她:“林小姐会不会觉得冷气开得太强了……”

唐清和跟在她身旁,李韵韵偏头去看,只见他面无表情,细分辨,似乎还有一点不悦。

李韵韵摸不透自家这位大老板的心思,便试探说:“林优璇是个好苗子,模样好,又肯吃苦,张导说她没准是下一个张曼嫣。”

唐清和看下四周,正要掏出手机,动作又停住。

李韵韵顺着他的目光看,就见唐清言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挤到近前,也不知他说了什么,三两句功夫,就将林优璇成功解救出来,朝这边一抬头,目光刚好与两人对上。他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带林优璇离开,两人不妨跟上。

李韵韵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脑海中不禁浮现宾利车保鲜箱内那些小零食,电光石火间明白过来,与其说询问,不如说是在确认:“孔月旋和Euan?”

唐清和看了她一眼,没有说反驳的话,这等于变相默认。

李韵韵脑子里已经飞快算开来孔月旋的家世及身价,说了句:“她如果肯加入星辉——”

“不可能。”

唐清和回答得太笃定,李韵韵看向他的目光有一丝惊讶。

两人跟在那两位后头,几经转折,进到内厅吃自助餐的地方。不等唐清和走上前,另一道白色身影已经先他一步冲了上去。

那人手腕上的铃兰花太显眼,李韵韵一眼便认出来。

孔月旋扬起手腕,李韵韵本来以为那巴掌肯定要甩在林优璇脸上,没成想却落在唐清言耳朵上。“啪”的一声,惊天动地。

自助餐厅没有什么人,但周围暗处总不乏好奇的眼睛。唐清言丢开林优璇,转身就走,孔月旋脚步不停就追了上去。

李韵韵看得紧皱眉头,正想上前,手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攥住,平生第一次被男人的手掌握住,陌生的触感和温度让李韵韵有一丝迟滞。

唐清和望着远处:“他们两个的事不要管。”

李韵韵大脑恢复正常运转,悄悄挣脱开他的手,低声说:“那好歹是我带的人,总不能就这么丢在这。”

她走上前,林优璇脸颊微红,眼睛也有一点红:“韵韵姐……我好像闯祸了。”

她跟在李韵韵身后去往更衣间,临走前偷偷拿眼瞥了站在身后的唐清和一眼。身形挺拔的男人站在有点昏暗的拐角处,一手插着裤兜,一手轻垂,目光似乎一直追随着她的方向,却看不清其中的神采。

她咬了咬唇,扭回头,跟紧了李韵韵的脚步。

更衣间里,李韵韵锁上门,找了张椅子坐下,一语不发。

这是她一贯的策略,从不主动逼问,但凡有一丝心虚的人,时候一长都熬不过这个劲儿,慌乱害怕之下,往往吐出来的比预想的还多。

林优璇站在跟前,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垂着头,咬着唇,两手的食指扭在一起,绞得指节发白。

李韵韵等足了十分钟。

最后林优璇憋着一泡眼泪,哽咽说:“韵韵姐,我真的不认识唐副总,我今天跟他是第一回见面。而且,我……我也不知道他跟孔月旋是……是那种关系。”

李韵韵仍旧不讲话。

林优璇抽噎半晌,最后哽着嗓子哭出了声:“韵韵姐,我是不是得罪人了,我知道孔小姐后台很硬,听说她干爹……”

“干爹?她亲爹就能先弄死你!”李韵韵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你进剧组前就没人教过你,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吗?”

孔月旋那样的家世背景,哪里还需要什么干爹,多少新冒头的小鲜肉哭着喊着抱她大腿想喊认干妈呢,可人家孔月旋自己正是年轻漂亮的好光景,江湖地位摆在那儿,哪里需要用这种低级手段钓凯子?

“我再也不敢乱说了……”林优璇哭得直打嗝,“韵韵姐,我怕,我怕唐副总……”

李韵韵挑了挑眉:“你怕他什么?”

星辉的副总要真是对哪个女演员青睐有加,只消动动手指头,这人接下来几年也有得靠了。而且看她刚才跟在唐清言身边走得那个柔顺劲儿,也看不出她有什么害怕的。

林优璇干脆蹲在地上哭:“我怕他潜规则我。我就想好好拍戏,不想跟人不清不楚的,我知道我挺傻的。我妈妈从前就说我傻,不适合进这行当,可我真得很喜欢拍戏……”

李韵韵让她给哭得脑仁疼,好在这姑娘还没傻到家,哭得再怎么凄惨,都还知道控制音量,用那种憋得特别大力气、哭得特别小声音的语调哭,可越是这么的,越听得人心里烦。

不知道的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进了屋,还以为李韵韵给她受了天大委屈。

李韵韵揉了揉眉心,走上前把她拉起来,找个椅子坐好。又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纸巾,递过去:“行了别哭了。这还什么事都没发生,别自己吓自己。”

林优璇“呜”的一声抱住她的腰:“韵韵姐,我怕……”

李韵韵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环腰”抱住,有点尴尬,有点别扭,还有一点不落忍。

说起来,这姑娘从一开始也没做错什么,长得好看是资本,打扮精美是出于对场合的尊重,独自一个人站着……她谁都不认识,经纪人不在身边,又没个助理跟着,看她这副憋屈的鹌鹑样,也不敢主动跟谁搭个话,最后就弄成了自己临下楼看到的那副场景。

唐清言临场救美,哪怕不是出自本意,唐清和本来也要给他打电话让他那样做的,坏就坏在孔月旋看到的比自己晚一点,很明显误会了这两人之间有点什么……

她吸了口气,扶着林优璇的肩膀把她拉开:“行了,再哭待会儿你还怎么见人。”

林优璇缩了缩,垂着的眼睫毛上还盛着两颗细小泪珠儿:“我想回家……”

“这才哪到哪,这个宴会怎么也要闹到半夜,你这就想回去了?”

林优璇悄悄搓手指,不说话。

“把眼泪擦干净,拿好你的包,我带你找地方补妆。”

林优璇虽然胆小又爱哭,但特别乖巧。李韵韵带着她到二楼拾掇一番,再从房间出来,除了眼圈有点泛红,已经看不出任何哭过的痕迹。李韵韵嘱咐她:“待会如果有人问起,你去哪了,为什么眼睛红红的,怎么说?”

林优璇抿出一抹甜甜的笑,轻声说:“感冒了,不太舒服,找个地方躲会儿懒。”

好在自己还能编出合适的谎话来。

李韵韵深觉孺子可教。又带她到自助餐厅喝了点热茶,吃了两块点心,这才绕回到前面。

手机里有两条未读信息,是半个小时前云乔发来的:找不见林优璇了。刚还在我视线里。

李韵韵发了条信息回去:跟我在一起呢,放心。

云乔的信息很快又发过来:马上轮到唐总讲话,速来。

两人走到主宴会厅,果然,全场目光都聚集在前面的演讲台,站在话筒架前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远远望见他颈间的宝蓝色温莎结,色泽醇厚宛转,恰如他在同一时间响起的声线,透过麦克风的传声送入耳中,在这样盛大而隆重的夜晚,格外撩动心弦。

李韵韵陡然记起两人在茶室时他朝自己走来的情形,他低头时颈间系得端方的温莎结,说话时轻吐在她脸颊的些微潮热,他说: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同她商量。

他想和她以结婚为前提交往。

此时他站在万众瞩目的那一束光线里,看起来是那样俊逸而不可一世,与两人私下相处时的一板一眼有着天与地的不同。李韵韵收回视线,恰好看到身旁林优璇轻轻张着唇、目光痴迷的侧脸,不禁哑然失笑。

连林优璇这样的美人都难逃他的魅力,这样一个男人,能是她李韵韵能够倾心交付、相伴一生的吗?

04

孔月旋和唐清言缺席了多半场宴会,直到接近尾声才出现在众人视线。

李韵韵留意到孔月旋头也不回提前离场,步伐走得又急又快,甚至有几分踉跄;唐清言却走回到几人身边,神情如常,唇边还保持着淡淡微笑。

还在《盛唐妖闻录》剧组时,李韵韵就见识到孔月旋为了这位神秘恋人一下子愁眉不展、一下子又笑逐颜开的模样,再回想起加长宾利车上那满满一箱照搬孔月旋口味的小零食,可见这两个人也不是没热恋过。

李韵韵可不会忘记今晚看到孔月旋时她眉眼间流转即逝的甜蜜神色,前一刻还相谈甚欢,转眼就能为了圈子里新冒头的美人撕破脸吵架。

男女之间,分手吵架撕心裂肺死去活来都不可怕,怕的是一边疼得鲜血淋漓,另一边却能片叶不沾翩然转身。眼前这一对正是这样,孔月旋把这段感情看得很重,走时步伐都是不稳的,可唐清言却能优雅地全身而退。

公司许多人对唐清和并不熟悉,对这位常驻公司的副总却又敬又怕,大多源自唐清言整治手下人的铁血手腕。可到今天,李韵韵发现,这位唐副总不仅对敌人无情,对待自己的恋人也着实冷血。

她悄悄打量唐清言的功夫,恰巧这位唐副总也转过脸来,细长的眼眸透过镜片看向她。

李韵韵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却仍旧不动声色。

唐清言微微一笑:“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李韵韵也微笑:“没有。我只是觉得,情侣间闹了别扭,最好还是男人先退一步。”

说完这句话,李韵韵觉得胸口顿时舒畅不少,唐清言却好像重新认识她一般仔细盯着她。

李韵韵不为所动,仍旧保持着唇边的浅笑。一旁听着两人对话的林优璇早就吓白了脸,甚至自发往更远处挪了一点儿。

唐清言唇边的笑更浓了些,低声说:“原来Yolanda还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今天初次领教。”

“好人还是坏人,看是什么立场。”李韵韵收回视线,从一旁经过的侍者手上接过一杯香槟,“我喜欢的人,就想护着。”

唐清言别有深意地将目光投向缩在不远处的林优璇:“看样子,你不喜欢手下这位新签的女孩。”

“她是我的工作,有关她的一切,我都会尽力安排妥善。”话已经挑开,李韵韵很反感他这副丢开旧爱直奔新欢的样子,索性直说,“孔小姐今天提前离场,恐怕明天多家媒体都要对此多加渲染,对她的声誉影响很不好。”

“都在娱乐圈混,哪还有什么完美无缺的声誉。”

明显他不想对有关孔月旋的事多谈一句,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林优璇这个新鲜尤物身上,李韵韵觉得齿冷,不屑多谈,干脆转身离开。

不多时,唐清和走近,低声问:“你和Euan说什么?”

想起在茶室的交谈,李韵韵有些不自在,她用小叉子戳着蛋糕上的樱桃,轻声说:“按理我是下属,不该议论上级的私事。之前我在剧组受伤,孔月旋对我很照顾,回城后我们两个见过两次,算是不错的朋友。副总今晚的作为你也看到了,我不喜欢,就刺了他两句。”她低垂着头,一副低头认罪的模样,气都不喘一下地一连串说道,“我知道这样做不应该,是我逾越,以后不会了。”

唐清和沉默片刻:“这件事你不要掺和。”

李韵韵早猜到会是这样的回答,没精打采地答应一声。

没想到头顶上又传来他的声音:“不过如果你同意跟我交往,以后就是她的堂嫂。兄嫂指摘做弟弟的行为不检点,也不算什么。”

“咯吱”一声,两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斜插在蛋糕里的那柄透明小叉子。叉子从手柄的地方断开两截,是她受惊之下用力过大导致。

李韵韵感觉脸颊浮上一层热气,她之前是懒得抬头,此时是不敢抬头,生怕被对方看见自己因为这样一句话就红了脸。周围尽是觥筹交错声,李韵韵轻声说了句:“容我考虑一下。”

唐清和颇为大方地点点头:“可以。”

撩拨的一方这么坦然,反倒让李韵韵觉得自己太过小气,她竟无言以对。

四家公司联动举办的庆功宴圆满结束,人们三三两两,陆续退场。

一位新晋导演很欣赏云乔在《盛唐》中的表演,拉着他说得起劲儿,李韵韵朝他做了个自己先离开的手势,带着林优璇往停车场走去,准备到车里等人。另一边,唐清言从头至尾都保持着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站在唐清和身边,藤野的老总正拉着这两个人聊得热闹。

临出门前,李韵韵朝藤野的老总抬了抬下巴,轻声说:“那位老总,是孔小姐的父亲。”

林优璇怔了一下,随即窘得低下头去:“韵韵姐,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瞎说了。”

爸爸是影视公司老总,又是项目的直接投资人,孔月旋自己有姿色又肯努力,这样的地位早已无可撼动,那些干爹干哥哥的传闻,不过是一些吃不到葡萄偏说酸的人造谣生事。多数人都是听一听,不会自己拿来说嘴,像林优璇这样傻乎乎直接拿在嘴边说的,放眼整个圈子也没几个。

两人一同往停车场去。绕过多半个停车场,仍旧没发现自家宾利车的影子。给司机打电话,才知道因为车子太多,他们来得又不算早,送完人后司机把车开到了地下二层停车场。

李韵韵肯这样费口舌点拨她,其实心里已经把这位林小姐划做自己人。

林优璇或许思维单纯,但绝不愚笨,想明白这里面的关窍,再看向李韵韵时神情也没那么惧怕了。

弄清楚车子停在地下,两个女孩子只能踩着高跟鞋,一脚深一脚浅再往回走。

绕了一大圈,搭乘电梯抵达地下二层,才发现停车场里的车子只剩寥寥,李韵韵下意识地看了眼腕表,发现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

林优璇穿的鞋子大概有些磨脚,出了电梯走得越来越慢,李韵韵转过脸,见她正弯下腰弄鞋子,便顺手扶了下她的手臂:“慢点。”

林优璇苦着脸抬起头,正想说什么,脸色突然变了。李韵韵瞬间意识到是自己背后有什么,然而已经晚了。

不知是什么人,从背后扼住她的脖子,拖起就走。

这人的力气大得出奇,李韵韵被他用手臂勒住,几秒功夫就透不过气,眼前一阵昏黑。挣扎着透过半开的眼帘,她想提醒林优璇快跑,视线里的最后一幕,便是那个傻丫头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一张俏脸惨白,既不知道跑,也没有高声叫喊。

李韵韵还想再分辨什么,窒息已经让她先一步失去了意识。

05

李韵韵醒来后,发现自己坐在地上,被人安置在墙角靠着,四周光线昏暗,她下意识地看了眼腕表,发现自己恢复意识很快,前后也不过几分钟的事。

她的表是夜间可视的,小巧圆润的表盘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淡绿色光芒。她抬起手腕的动作大概惊到了那个人,很快便听到走近的脚步声。

是个男人,戴着一顶鸭舌帽,穿一身暗色系的休闲装。黑暗之中,李韵韵先是觉得那顶帽子眼熟,随即目光跟男人的双眸对上,怪异又荒谬的感觉瞬间袭上心头:“张扬?”

她私下跟这个人全无交集,连点头之交都称不上,然而他的这张脸此前可以说红遍荧屏,陈鱼的两次事件又让她对这个人格外上心,有关他的资料,李韵韵不说倒背如流,也称得上了若指掌。

他大概有好多天没有好好休息,俊俏温润的一张脸瘦得脱形,眼眶内凹,眼底两片青紫色的暗影,看着她的神情也有点呆呆的:“李韵韵。”

李韵韵暗自揣测,他们此刻应该还在枫国酒店地下的停车场里,时间太短,她又是成年人的体重,他没时间也没那个力气把她带出太远。这个拐角大概比较偏僻,倘若她不高声叫喊,说不定几个小时也没人能找到这里来。

李韵韵皱了皱眉,她刚刚一开口,发现喉咙痛得厉害,脖颈大概已经被他勒出瘀痕了:“你想要什么?”

张扬俯身看着她,明明应该是居高临下的姿势,可他看着她的目光却透着几分可怜:“我想要什么?”

这样重复对话有什么意思?

想起陈鱼的出走,再看看自己眼前的情形,有那么一瞬间,李韵韵有点憋不住自己心头的那簇怒火。

可现在敌我状况并不分明,贸然发脾气,只会在其他人赶到前先害死自己。

李韵韵深吸一口气,说:“陈鱼已经淡出圈子,你把我弄来这,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直说吧。”

“她去了哪?”

李韵韵没想到他问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她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

“你不是她的经纪人吗?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没有戏拍,没有钱赚,她还能去哪?”

“是她违约在先,公司已经和她解除合同。她没戏拍,没钱赚,是谁把她害到这个境地,有人应该比我清楚。”

张扬居然很耐心地把话听完才甩了她一巴掌。

李韵韵料到他会动手,却没想到这人甩巴掌的节奏这么滞后,男人下手力道又重,她一时间被打得脖子都僵住,半天回不过神。

“是你们先找人陷害我。她跟何盈在酒吧拼酒打架,事情闹大了为什么拿我的新闻来遮掩。”张扬提着她的肩膀让她站起来,手掌几乎要捏碎她的肩骨,“主意是你出的,消息是你让人放出去的,我不找你算账找谁?你知道我用了多长时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吗?你知道你一句话放出去,毁掉的是一个人半辈子的心血和前途吗?”

“你结过婚的消息并不是天衣无缝,我会知道,其他人也知道。”

“但是你授意那些人把消息捅出去的!”

“是我。但你结婚了是事实,不是我这次说,下次也会是其他人。”李韵韵说:“你隐瞒婚史欺骗大众婚内出轨,就应该想到会有被人爆出来的一天。”

“你是正义使者?别人的对错关你什么事,轮得到你来评价?”

“我不正义。”李韵韵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猩红的眼眶,心里想起的却是陈鱼临走前说的那句“可他自己一点都不记得”,她觉得既心酸又好笑,说,“陈鱼是我手下的艺人,她跟人打架是为了你,我又知道有关你结婚的消息,利用你的消息掩盖是我当时能想到最快也最有效的办法。”

她说的这样流畅坦然,反倒让张扬愣住。见到李韵韵之前,他酝酿了千百句指责唾骂的话,想象了无数种要让她付出代价的办法,可听到当事人这样坦然承认,他反倒不知道该做怎样的反应。

“娱乐圈里的人,谁身上没几条负面八卦,你现在一时走低,就是我也不能说你没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报复的事你该做的也都做过了,别再浪费时间在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上。”

被胁迫的人太理智,胁迫人的反而失了魂。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扬回过神,呐呐问了句:“你真觉得,我还有能东山再起的一天。”

“为什么不能?你虽然长得不错,但此前的成功并不是单靠这张脸。你隐瞒婚史是不对,待人接物却没听谁说你不周到。不过是一条负面新闻,大众是最健忘的。只要你肯努力,总有人肯给你机会。”

他扯了扯嘴角,大概本意是想笑,看起来却像在哭:“你呢,你肯给我这个机会吗?”

李韵韵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就感觉一束强光打了过来,紧跟着就听到一道熟悉的男声:“韵韵,什么人!”

她听出是云乔的声音,逆着光线看去,依稀看到好几个男人的身影,张扬却因此受了惊吓,手摸到口袋里,冰凉的瓶口抵着李韵韵的脸颊,疾言厉色地低声吼:“让他们走!别让他们照到我的脸!”

瓶子一贴上来,李韵韵就闻到一股强烈的气味,她没想到张扬居然动了这种念头,一时间心脏狂跳,连说话声音都控制不住颤抖:“别过来!你们都退——”

“放开她。你想要什么都有的商量,别走极端。”这道声音是唐清和的。

还有唐清言:“为什么不敢转过来,还戴着帽子。你的脸怎么了,不敢见人?”

最后这句话简直是火上浇油!

李韵韵清晰地看到张扬听到这句话后,眼睛里的神色都变了,那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你们都别过来!这件事没那么严重,你们退后——”李韵韵想吼,想通过提高音量引起这几个人的注意,但大概人紧张到了极致,身体器官都不听使唤了,她发现自己的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怎么都喊不出高音量来。

她还想再说什么,眼角余光瞥到一道身影就在这时扑了过来。张扬因为不敢被这几个人看到脸,自始至终连身都不敢转,可她看到有人飞扑过来,张扬也听到动静。他转身的动作非常利索,松开李韵韵,一手拧开瓶子,就把那东西往来人的身上泼去——

其他人看不清也不知道他手里拿了什么,李韵韵是最清楚的,这东西简直比刀枪还可怕,她听到自己用撕裂了的嗓音喊:“别过来!他手里有硫酸!”

她拼尽全力从张扬身后去扯他的手臂,其他几个人也一拥而上,混乱之中她闻到一股烧焦的气味,听到痛苦的呻吟声,她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和力量的失衡,整个人朝前扑去……

额头撞到了谁的肩膀,生疼,但都及不上心底那阵透骨的凉。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在场的几个人,个个都是金尊玉贵的人物,唐清和、唐清言两个人不说,云乔也是要靠脸吃饭的,更何况他的母亲还曾经和苏女士做了十几年的邻居,两家可以说是故交……她觉得这东西泼在自己身上是最好的结果,可偏偏有人替她受过。

眼前一片昏花,她这次真的晕了过去。

06

醒来时,鼻端闻到明显的消毒水味道。睁开眼,四周都是一片白,这是在医院了。

李韵韵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几乎刚一睁眼的瞬间,她就什么都记起来了。她不是水晶心肠的娇小姐,任何时候有任何突发状况,第一反应永远是该如何解决问题,哭泣这件事太费力气,且有大把的人上赶着替她做。等到事情解决,想哭的心情早被饥饿和困倦取代,吃一顿睡一觉,比蒙着脸嘤嘤嘤实际多了。

可这一次她第一反应就是想哭。

硫酸泼在人身上的后果不堪设想,而且无可挽回。

她对着张扬振振有词,说自己不是好人、说自己做的事并不正义,可她从没想过要去害人,更没想过会有人替自己承受这一系列事的后果。

到了这个时刻,她不得不承认,在当初处理陈鱼醉酒打人的这件事上,她做了错误的决定。她耍小聪明,她祸水东引,当时看起来高明至极、效果惊人,可却给身边的人带来无可想象的灾难。

陈鱼好歹有万贯家财,但她的离开也是因此而起;张扬硫酸伤人,又是众目睽睽,他的前途和未来这次是真的被毁掉了,虽然是他自己行为极端,个中也少不了她的推波助澜;还有那个为此受到伤害的人,李韵韵此刻不敢去想他受伤的地方在哪里,虽然可以肯定对方是男人,但无论是云乔、还是唐清和、唐清言,都是不能在脸面上有半点闪失的人。

为什么受伤的不是自己!

她恨恨地捶着枕头,身上的多处伤痛全盘忽略,她恨不得此刻自己直接痛晕过去才好。可除非她昨晚就死了,受伤总会醒,醒来就要去善后、去承担责任。

冰凉的泪水滑过脸颊,落在枕畔,好像冰雪,凉得彻骨,让人痛恨。她不想面对自己的软弱,不想承认自己愚蠢,也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自己的过失,可这些都是自己眼下不得不去面对和处理的问题。

生平第一次,哭得眼睛通红,李韵韵走到病房内自带的卫生间,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推开病房门——

门外站着的人让她意外。

苏女士手里捧着汤,后面站着的是唐清和。

李韵韵心里五味陈杂,至少现在能确认一点,受伤的那个,要么是云乔,要么是唐清言——理智告诉她,会在那样的关键时刻出言挑拨的人,不太可能会为了救她舍身飞扑,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李韵韵侧过身让开过道,一边垂下脸:“他在哪间病房?我去看看。”

苏女士啧了声,把汤碗放在桌上,又来扯她的手腕:“你上一次哭成这副兔子眼的样子,好像还是读幼儿园时跟邻座小孩抢被弄坏的那个布娃娃。”

李韵韵没有闲心听她在这揭短,用苏女士鄙夷的那双兔子眼瞪人:“不管怎么说云乔也是因为我受的伤!”

苏女士朝一旁静默站立的男士瞥了一眼,示意李韵韵“注意影响”,一边说:“什么时候交了男朋友,也不跟家里说一声。云乔那边你别担心,没什么大事。这汤就是云乔妈妈炖的,说让给你端一碗过来。”

信息量有点大,李韵韵连眨了两下眼睛才反应过来,直接就看向唐清和。

唐清和换了一身浅色的休闲装,唇边含着歉意的浅笑:“是我做的不周到。我们刚在一起没两天,我想着韵韵脸皮薄,肯定不好意思主动讲,原本想过几天周末时去家里拜访。”

苏女士点点头:“我不是老封建,你们年轻人谈恋爱,自由一点好,不用事事都跟家里汇报。”

李韵韵气得直噎,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舌头:“我先过去看一下云乔。”

苏女士挥了挥手:“去吧。”

走到门边,李韵韵扶着门框说了句:“唐……跟我来一下。”

那个“总”字到了嘴边,突然想到大概没什么人会管自己男朋友喊“总”的,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替代的词,只能先这么含混过去。

幸好唐总这位走马上任的“新男友”颇为配合,什么都没说就跟了上去。

两人在走廊上,错开半个肩膀走着,李韵韵侧眸,正色看他:“唐总,我昨晚好像还没有答应你……”

唐清和破天荒面露一丝难色:“昨晚出了那样的事,云乔受伤,我一路把你抱进医院的。有些事还要等你醒来再商量对外说辞,我只能说是你男朋友,你受到惊吓晕倒……”

也就是说,张扬泼硫酸这件事还没曝出来?

李韵韵咬唇:“你和云乔商量过了?怎么会选择先摁下来?”

“张扬录了音,出事后他把录音交出来,我们商量了下,觉得这件事还是等你醒来再议比较稳妥。”

走到病房门口,李韵韵反而生出一丝胆怯。她问:“云乔伤得重吗?都伤在哪了?”

“你自己看看,不是更安心?”

唐清和替她推开门,扶着她肩膀走进去,病房里只有云乔一个人。

云乔没有想象中的躺在病床上,他穿着短袖牛仔裤,肩上随意披着件外套,拿一本书坐在窗边,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极好,只是脸色有一丝苍白。

李韵韵走上前,把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愧疚后怕诸多情绪一齐涌上来,眼圈泛红:“伤在哪儿了?你也是不要命了,什么都没看清就敢往上扑?”

云乔微笑,伸出右手的手臂,那上面缠着纱布:“就这么一点。”他朝李韵韵身后看了一眼,两个男人的目光短暂地接触,又各自胶着在李韵韵的身上,“昨晚我和唐总一起听了录音,如果不是我们那时出现,张扬都要被你劝服了。是我太鲁莽,险些惹出大事儿。”

李韵韵推了下他的肩膀:“瞎说什么呢。”她不太习惯表达这种亲昵的情感,两人又男女有别,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听到这句话时的情绪,只能这样轻轻搡了他一下。

这个世界上,能为另一个人奋不顾身命都不顾的,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个。

李韵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云乔的伤看起来并不严重,更没有毁容,其他人都好好的,张扬的事还遮掩住了,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

她觉得自己简直在做梦。

云乔专注地看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李韵韵摇头,好消息来得太快,她需要一点时间消化。她想单独跟云乔待一会儿,便走到云乔旁边的另一张椅子坐下来。

唐清和见这情形,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并不生气:“你们先聊,我去打个电话。”

空荡荡的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阳光正好,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这种感觉如同犯人重获新生,李韵韵如释重负,身体的痛感渐渐回转,一时间脖子疼肩膀疼,脸颊嘴角甚至手腕都隐隐作痛。

低下头的一瞬间简直愣住。

脖子上肩膀上都缠着纱布,就连手腕上也是。李韵韵不禁想笑,怪不得苏女士和唐清和一进房间的时候看到她哭成那样,表情都有些怪异。原来她和云乔两个人之中,受伤更重的那个是她。

可依旧不觉得痛,比起刚醒来时自己在病房因为假象掉的泪,身上的这些疼痛简直像救赎。

云乔望着她的侧脸,她来的匆忙,卸掉昨天宴会上的假发,短而薄的头发有点乱糟糟的,白皙的脸颊上巴掌印淡了一些,但依旧清晰可见。身上许多处都缠着纱布,穿着病号服的身躯瘦而单薄,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一个荏弱的娃娃,让人忍不住想抱进怀里。这样的念头转瞬即逝,拿着书的手指轻轻移摩挲过书面烫金的英文字母,却也仅此而已。

“呆一会儿就回去吧,你现在需要休息。”

李韵韵摇了摇头,她转过脸看他:“睡了一整晚,一点都不困。”

“张扬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这件事我不能一个人决定。”

她看着他的眼睛,阳光的照耀下,一切都显得纤毫毕现。云乔发现她的眼瞳原来是棕褐色的,如同猫的瞳孔,透着不逊的野性和坚韧。

从前只觉得她是个沉默安静的小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她长大了,他却老了。她有主见、有智慧、更有一份许多女孩并不具备的孤勇;可他却呆蠢愚昧,甚至连昨晚突如其来的勇气,事后证明都是错误和拖累。

他明白她的意思,于是说:“我只不过受了点伤,没大碍。我跟他没仇怨,而且在这行混,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死敌好。这件事要怎么处理,主要看你的态度,还有唐总那边。”

两个人认识十多年,李韵韵知道他从不在这些事上说虚伪敷衍的话,便点了点头,又不做声了。

“你……”拿着书的手指颤了颤,滑到唇边的话,最后还是没能收住,“你和唐清和在一起了?”

他们两个性格在某些地方非常相像,在此之前,他的称呼一直是“唐总”,直到这个话题,才变成“唐清和”。

讲到这个话题,李韵韵的神情有了变化。此前她一直是理智的、安静的、甚至有一点人们常说的“高冷”,可提及这个名字,这个话题,她的眼神就如同太阳照耀下的棕色蜜糖,开始一点点的融化,变得软而甜糯。

她并不是爱撒娇的女孩子,细微一点的表情变化,在了解她的人看来,就很明显。

她还没有回答,云乔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可李韵韵对待他的态度上很诚实,她想了想,还是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也说不清……我对他,应该有点喜欢吧。”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这世上最奇妙的关联,没有无缘由的恨,无缘由的喜欢却时时刻刻在发生。喜欢发之于心,表之言语,如同傍晚略过树梢的风,正午停驻在头顶的云,它来得无声无息,让人没有一丝防备,却柔软又甜蜜,让人卸下心房,甘之如饴。

李韵韵想不起她因为什么对那个面瘫、冰冷、一丝不苟的男人产生了喜欢这种感觉,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人的随便一句言语都开始在意,但她知道,自己不讨厌这个人莫名其妙的接近,他昨晚突如其来的表白,她觉得震惊,理智上说了无数个“不可能”,心里却回答了无数遍:“我愿意。”

房间里很静,她的这句“喜欢”一经出口,掀起了她自己心湖的涟漪,也在云乔的心中投下一片阴翳。

而他们两个都不知道的是,门外静静伫立的某个人,也将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穿着浅色休闲装的男人,轻轻抬起左手,原本是要推门而进,却因为这句话,动作停在半空。右手拇指靠近虎口的位置敷着一块纱布,他垂下眼,想起昨晚混乱之中,她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疯了一般想从背后拉扯住张扬,身体失衡后朝他肩膀撞来,随后一头昏倒在他臂弯的情形。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有一点慌,有一点甜,更多的是他最不喜欢的,不受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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