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风眠没有回答，她还不知道如何回答。
赵縕华冷笑一声，仿佛自嘲：“每每看到长宁，我都忍不住想，要是我与你生个公主，会是什么样子，是像你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不过像谁都不要紧，我一定会让她做最受宠的公主。转而一想，其实就算不是公主，生的是个皇子也好，我会像疼爱暄儿一样疼爱他。但是你自从生下暄儿后，一直不曾有孕，我安慰自己，子嗣上的事，其实也不能强求，随缘就好，但是我还是期待着你能再怀孕。”
一阵风过，宫灯里的火焰颤了颤，连带着映在窗纱上的赵縕华的影子也微微动了动。
“我一直期盼着。直到去年冬至过后，那天早晨，我在你殿中闻到了药的味道，你说是补气调理的药，我当时闪过一丝怀疑，但我还是相信你，后来又过了几日，我发现你还是在喝那药，而且每次只在早晨喝，在我宿在你宫里之后的早晨喝。我让人去查，发现忍冬每个月出宫，都会去宫外的药铺抓药，皇宫之内，什么样的药材没有，偏偏要去宫外？我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我还是不愿意相信，直到我让人查了那药的药渣，确是避子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喝避子药，我只知道是药三分毒，避子药喝多了对身体不好，所以我偷偷安排人将避子药中最猛的那一味药去掉了，以此去除了药性。”
百密一疏，沈风眠忽略了，这宫城是赵縕华的宫城，后宫也是这宫城的一部分。所有的事做的再密不透风，也有被他察觉的时候，是她大意了。
沈风眠默然，依旧不语。这些都是事实，她无从辩解。
“这几日，我发现你常常疲倦困乏，胃口不如从前，闻到一些味道尤为敏感。这和你怀暄儿时候的症状差不多，我想你可能是怀孕了，但这几日你忙得很，你或许自己都没有发现。我也没有提醒你，我想等你自己发现以后亲口告诉我，亲口告诉我，你怀孕了。”
赵縕华顿了顿。
“可是呢？我没有等来你亲口告诉我你怀孕了，”赵縕华骤然提高了语调，胸口起起伏伏，居高临下，怒视着垂着头面上始终淡然的沈风眠：“今天，我身边的人告诉我，忍冬去了太医院，要了一副药，十分隐蔽，我知道，那肯定是落胎药。”
落胎药三个字，赵縕华咬得极重，这三个字，深深刺着他。
“都说母性本柔，究竟是为什么，让你想打掉这个孩子，你就这么狠心吗？”赵縕华猛地上前一步，攥住了沈风眠的手腕，看了她许久，眼里骤然生出哀伤：“我知道你不爱我……”
赵縕华很早就知道，沈风眠不爱他，她事无巨细地照顾他，也只是因为她皇后的身份。但他还是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沈风眠性子孤冷，太过理智，等时日一长，她终会毫无顾忌地接受他，对他回以对等之情。但今日，她瞒着自己，准备喝下落胎药的时候，他哄骗自己的那一套说辞轰然坍塌，若她对他有情意，哪怕只有一丝，她也不会对腹中的孩子如此决绝。
“我知道你不爱我，”赵縕华又说了一遍，他的语气太哀伤，像漫漫秋夜，凄凉清苦：“但是孩子是无辜的，投胎皇家，不是他的错，他有权利来这世上看一看。”
沈风眠没有想到赵縕华会说这样的话，她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赵縕华，她还从未见过赵縕华这个样子，眼尾泛红，眸里有碎裂的暗淡。
她心里也有些荒芜，爱，是什么？是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可他们做不到的……
“陛下，臣妾少时读史书，看隋文帝以五子同母为傲，可五子却无一善终，其中四子皆死于兄弟之手，还有唐太宗，同胞兄弟曾共同谋天下，可最后却为了天下互相残杀。皇权之前，兄弟之情不过如此，臣妾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所以不想再生下一个儿子，以免日后招来互相残杀之祸。”
“你就那么笃定我们的儿子，会互相残杀吗？人性本善，只要好好教导，他们也是可以兄友弟恭，君臣一体的。而且，万一你怀的是个女儿呢？为了你所谓的远虑，你就这样决绝地喝下落胎药？”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同为嫡子，一个为东宫太子，一个为普通皇子，你能保证为普通皇子的那一个会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他的亲兄长？而你又能保证为太子的那一个会心无戒碍地相信他的亲弟弟，永不猜忌？臣妾不能保证，所以臣妾要防患于未然，与其将来看他们兄弟互相残杀，还不如现在就扼杀了这种可能。”
沈风眠说得决绝，同她方才端起汤药时一样决绝。
在赵縕华眼里，沈风眠一直是端庄温和的，虽然骨子里有些矜傲，但她始终是一个女子，今日方知，她的决绝起来丝毫不输男子。
“那如果是个公主呢？为了你所谓的防患于未然，就断绝了这个孩子来这世间走一遭的可能，等同于否认了有过这个孩子，有过这个你我二人骨血融合而成的孩子？”
“那是臣妾与这孩子无缘。”沈风眠脱口而出，却也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小腹，想来，她也是舍不得的，她终归是一个母亲。
“他已经在你肚子里了，就是与你我有缘的，”赵縕华松开沈风眠的手腕，按住她的肩膀，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若是子不教，那便是父之过，我会做好一个父亲，我会教导好他们，我也相信我们的儿子不会互相残杀，我相信他们会兄友弟恭，相互扶持。所以，你不要再动那些心思了，这一胎，我会让你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赵縕华沉下眸：“要是你这胎有什么闪失，我会让凤藻殿上下，所有宫人，为你腹中的孩子陪葬，”继而转过身，周身笼罩着天山之巅泠泠寒气：“朕说到做到。”
天子之语，金口玉言。
“王福！”赵縕华一声怒喝，守在殿外的王福闻声而入。
“即刻传朕旨意，皇后有孕，身体不便，春猎不必随行，留在宫中好好养胎。凤藻殿上下，若有不尽心者，杖毙。”
赵縕华丢下这句话，拂袖而去。苍寂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还有些凉意的初春长夜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