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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致命的梦魇

鬼火

[韩]李愚赫

“快救火啊!着火了!”

大火把夜幕照得通明。刺耳的警笛过后,来了几辆消防车。消防队员接好了水管,把水柱射向火龙。路上的行人都停住脚步,在附近喝酒消遣的人们也到马路上来看热闹。他们没有意识到火光已经把自己的脸映成血色,他们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切,无可奈何。

东俊此时正要和家人吃晚饭,有位同事打来电话说,他们的松林产业支部办公室着火了。一听到这个消息,东俊抓起衣服就往门外跑。他的家人也有些异样的感觉,生怕这场大火和东俊有什么关系。他们纷纷放下碗筷,桌上的美味佳肴已无法勾起他们的食欲。

心急火燎的东俊跑到外面,想用最快的速度点火开车到达事发地,但车子就是打不着火。他急得重重地打了仪表盘几拳,车子像老人一样哼哧哼哧叫了几声,终于打着了。东俊猛踩油门向事发地开去。

车子出现这样的故障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时,东俊以为是偶然。与恋人银叶分手之后,为了忘记两个人的往事,他曾经混混沌沌地过了两年。对他而言,那是等待的两年,也是彷徨的两年。当然,这个时候他没有心思想那一次火灾是否与自己有关。但是,当一天夜里,自己值班的7号库房发生火灾时,尤其是听到那天加班的人们对这件事的议论,东俊的心里再也无法平静了。

“不可能呀!桌子上没有任何能引起火灾的东西,可我却看见桌子中间突然发黑,然后就着火了!”

调查组对那次火灾做的记录以及调查报告,东俊都看过了,火源就是一张放东西的桌子。半个月后,东俊的办公室又着火了,好好的公文箱突然着火了,里边的材料几乎全毁了。公文箱里的空气受热后迅速膨胀,热力把箱门崩开,点燃的材料在整个办公室里到处乱飞。幸亏那天只有一个女职员在加班,而且她躲得及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是起火的原因仍然没有找到。

又过了一个月,东俊正在值夜班,按惯例和门卫到处转了一圈后,没有发现异常。突然,装有乙酮的铁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爆炸了。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伤着了,伤势并不严重。但从那天起,有关东俊的流言飞语就传开了。很多人说“东俊是火鬼”,尽管他在公共场合不可能听到这些,但是谣言没有因此减少多少。

抵达事发现场时,火已经扑灭了,到处都是浓烟。不远处,科长正和消防队的人说着什么,似乎是说,这次事故的原因不在公司。办公室里没有任何特殊的易燃易爆品,公司里也不存在线路老化的问题。东俊觉得有人在盯着他看,他真的不想听到别人议论自己是火鬼,但是现在又解释不清楚。

调到器材科以后,大约有两个月,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东俊也因此轻松了好一阵子。公司成立以来的10年里共发生过四次火灾,其中三次都与东俊有关,至少很多人都那么说,所以也难怪别人议论他。但两个月后,器材科的办公室里也发生了这种事!有目击者说,那场火好像是从塑料垃圾桶的废纸里着起来的。先是垃圾桶受热变了形,之后看见垃圾桶里的废纸着了火。而那个垃圾桶恰恰又是东俊的,这莫名其妙的火又是在东俊离开座位以后着的。

办公室的气氛立刻冷却到了极点。女职员不敢和东俊对视、说话,男职员也开始疏远他。不久之后,办公室里又发生了一起同样的事故。那天早晨东俊上班,刚走进去,办公室就着了火。两天后,器材科的仓库也着了火。那天是东俊值班。

东俊很苦恼,为什么这些火灾都与自己有关系呢?他从来不迷信,但是难以解释的事情接踵而来,他真的怕了,也有点支撑不住了。他在想这到底是因为什么。想了半天,他的大脑中还是一片空白。在大脑中,他唯一记得的一件事是恋人的失踪。他曾经像爱自己生命那样爱过银叶……别的真没有什么了,与火有关的更是找不出来。

他自己想了很久,也因此痛苦了很久,最后还是想不出原因。没办法,他只好递交辞职信,但是辞职信被退了回来。人事科负责人说:“公司以这样的理由辞退员工实在是不太恰当,传出去的话,有损公司声誉。”辞职信是被退回来了,与此同时,东俊接到了借调到汉城支部的通知。可以想象,当时东俊有多么兴奋,其中或许还有些庆幸。但是他被借调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汉城支部也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大大的书柜烧得只剩下一半。东俊和权虎范代理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这个只剩半边的书柜重新立起来。权代理翻了翻被烧的书,几乎没有完好的,他喃喃自语道:“全烧没了,可惜呀!早知道这样,不拿到办公室就好了……你是不是也在办公室放了不少书?”

现在是计较书本的时候吗?诗集?这本诗集怎么会在这里?东俊一直在家里找不到,以为丢了,没想到在这里……银叶。在很久以前自己曾发过誓:今生今世不再想她,可为什么这时又突然想起她?

突然,东俊发觉手中烧剩下的诗集的样子很奇怪,好像这本诗集是从四个角开始烧向中间的,现在剩下的是个完整的矩形的样子。东俊把剩下的诗集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突然,书很自然地分开了,似乎里边夹着什么东西。

原来是一张银叶的照片。东俊不太喜欢看诗,所以当银叶把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时,他只是看了前面银叶的赠言,往后就再也没翻过。他甚至不知道里边夹着银叶的照片。照片以红叶为背景,长头发的银叶甜甜地笑着。东俊再仔细一看,这本诗集烧剩下的部分刚好是这张照片的大小,而这张照片连一个边也没有烧到。东俊的眼中涌出了泪水,那些奇异的现象,根本无法打断东俊对银叶的回忆。

过了很久,东俊突然在心里自责起来:怎么能为这个无情抛下自己的女人流泪呢?东俊拍拍手中的诗集,把烧成灰的部分掸掉,顺手把它装进裤兜里。在找到合适的办公室前,人们都不用上班。

头一天晚上,东俊喝了很多酒,现在还在昏睡中。隐约听到妈妈的叫声,东俊好不容易睁开眼睛,他将手伸向诗集,如果迄今为止的怪事真的与银叶有某种关系的话,这本残损的诗集是不是说明银叶出了意外?东俊极力地控制着自己不安的心情,顺手翻开了诗集。扉页上有一行熟悉的笔迹:

祝你生日快乐!银叶。

她的字一个也没烧着。东俊想把诗集边上的灰抖下来,一不小心,照片掉在了地板上。东俊顿时觉得鼻子有点酸。银叶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微笑,让人感到温暖和真诚。但她还是离开了我,她真的爱过我吗?

东俊:

我有点急事,这几天不能见面了。

也许要十几天,也许更长。

以后我再去找你吧!

银叶

这是银叶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但是等了很久她也没有再来找东俊。三个月后,东俊到银叶租住的地方找过她,房东说她在三个月前就已经搬走了。

银叶是独生女,三年前她的父母在一次事故中去世了,从那以后,她就成了一个孤儿。她没有多少朋友,东俊的朋友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去向。更让东俊吃惊的是,她的朋友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存在,她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东俊和她的关系呢?

这时,拿在手里的诗集突然着火了。东俊被手中的火团吓得从回忆中醒过来,东俊的眼前模模糊糊地显出了一个人的轮廓,啊!上帝,她不是……

医院里什么时候都是忙碌的,尤其是急诊室。惨叫声、痛哭声,弄得东俊妈妈坐立不安……白色的帘子掀起,主治医师走了出来。他说,幸亏东俊当时盖着被子,所以下半身没有烧伤,上半身的伤势也不严重,没有生命危险。妈妈听到这些话,心情稍稍平静下来。医生询问东俊是被什么东西烧着的,东俊妈妈也讲不清楚。她撩起帘子,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儿子,叹了一口气,正要放下帘子准备转身时,东俊突然大叫起来:

“银叶,银叶!”

妈妈吓得赶紧又转回身,东俊举起双手,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似的摆来摆去,嘴里不停地喊着银叶的名字。银叶这个名字妈妈感到很耳熟,东俊曾带她到家里来过。那个姑娘还不错,但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女孩竟把东俊给甩了。此时,妈妈无法再去想这些问题,她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东俊,你怎么了?说话啊!”

“银叶……妈妈,我看到银叶了……”

“那不是真的,你不要吓妈妈,你这是怎么了?”

“银叶死了,肯定是这样……她出现在我面前,然后是那股热气……不可以!你不能死,不要离开我!”

“大夫……大夫快来呀!”

有个护士急忙跑进屋,试着让他躺下去,东俊在极力反抗,最终还是在镇静剂的作用下安静了下来。

已经是深夜了,东俊还在说胡话。急诊室里的患者太多,东俊被转到了普通病房。在医院住了几天后,他的伤势逐渐好转,医生说他可以回家休养了。听了医生的话,妈妈终于放心了,所以暂时留下东俊一个人,自己先回去收拾屋子。

一个陌生人轻轻推开了门,走进东俊的病房。东俊根本不愿意动弹,他没理那个人。那个陌生人站在他面前,东俊不得不瞥了他一眼。一个很强壮的年轻人,不同的是,他的胸口到腰部之间缠着一层厚厚的绷带。他可能受过重伤,但他居然能够行动自如,真有点不敢想象。但是现在的东俊情绪不佳,他问道:“你有事吗?”

年轻人的声音并不大,但听起来底气很足:“银叶……你认识吴银叶吗?”

听到这个名字,东俊猛地坐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有点吓人。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你一直在呼唤这个名字,而我的病房就在你的隔壁,你好像很痛苦的样子……”陌生人说道,“你也看到了,我比你好不到哪儿去。但是我觉得我可以帮你……我只是想问你,你恨银叶吗?我想听实话,我是说你对她的真实想法。”

东俊越来越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人怎么会知道银叶?难道他就是抢走银叶的罪魁祸首吗?

“你怎么会认识银叶?为什么要问我和银叶之间的事情?你知道银叶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默默地点了点头。

“哪儿?她在哪儿?快说呀。求求你让我们见一面吧!哪怕只让我远远地看着她,求求你……”

东俊一直没有忘掉银叶,虽然他一直想这么做。今天,只因为想见到她,东俊居然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失声痛哭。那人还是沉默,只是低头看着东俊,他的眼角也湿润了。

“看来你还是没有忘记她呀!”

泪水从东俊的眼睛里扑簌簌掉下来。东俊无奈地点了点头,年轻人也应和着点了点头,说道:“你有些恨银叶小姐吧?”

东俊没有回答。

“我给你解释我知道的情况吧!这是你在收到银叶小姐的信的时候发生的事。龚东俊先生,你是否去找过银叶小姐的房东?”

“我去过……我去找过她……”

“你还认为她寄那封信的日期和她搬出房东家的日期差不了几天,对吧?”

“是这样的。”

“银叶小姐是想搬家,她想搬到离城市比较远的地方。她是个注重隐私的人,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事,是吧?”

“是的,但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新地址呢?”

“要是我没说错的话,那段时间你刚好是在考试,她不想让你分心,所以就自己一点一点地搬。银叶小姐就这样一个人搬了家,搬完所有的东西大概是在10月13日……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10月15日……”东俊隐约感觉出了什么,尽管这只是感觉。

“你要冷静,过去的事是无法改变的。”

“你是什么意思?银叶到底怎么了?”

“为了给你买生日礼物,她进了一趟城,她去的那个地方突然发生了爆炸,起了大火。银叶小姐就……”

“你,你说什么?”

“你可能还记得,前不久电视里报道过百货大楼起火的事,用于维修工程的涂料发生爆炸,里面被困的几十个人没有一个活的。”

“不是这样的,你在说谎!怎么可能这样?你是怎么知道的?她一定还活着……她肯定和你在一起,是不是?”

“我为什么要骗你?这些经过不是我亲眼见到的,而是到这里探病的人当中有个人具有这种能力。”

“你是说他能和死人对话?你觉得我会信吗?”

“信不信由你,事实就是事实。龚东俊先生,你知道为什么你的周围总是发生火灾吗?”

“你……你怎么知道?难道这些是因为银叶吗?”

“那不是因为她恨你,而是因为她在熊熊烈火中即将结束生命的时候还在想你,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不,不……不要讲了。”

“她的灵魂里有股热气,她想你就到你的公司找你。最初她只是想在你的背后看看你,可是她的灵魂里的那股热气太厉害了,所以房子会无缘无故着火。”

“那之后的几次事故呢?”

“尽管她现在只有灵魂了,但她当时肯定受了惊,所以第二次她非常小心地到办公室找你,但她周围的东西还是着火了。听说她经过的公文箱也着了,是吗?”

东俊终于明白了,银叶的灵魂到如今仍没能从那场大火中逃出来。可怜的银叶!东俊趴在床上痛苦起来,那个年轻人则继续讲他的故事。

“当你将那本诗集带回家,陷入往日的回忆时,银叶再也控制不了了,于是,她浮现在你的眼前。但是看到你因为她的出现被火烧,她明白她再也不能和你像以前那样在一起了。”

“不,不要这样,让我见见她,求求你!”

不知什么时候,东俊已经跪在那人面前,那人还能说什么呢?沉思了一会儿后,他终于开口:“好吧,走!现在就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这个要帮东俊实现夙愿的年轻人叫玄岩。他受了重伤住进医院,恰巧知道东俊与银叶之间的故事,他请朴神父为银叶超度亡灵,将她送入天国,不让她再伤害人世间的无辜生灵。地点就是银叶刚刚搬的新家——一个空房间。

仪式正在进行,房间中央飘浮的是银叶的灵魂。东俊是看不到银叶的,但他能感觉到她的存在,房间里有一股他熟悉的热气,就像是火,温度高得让人透不过气。

“你就在这里,是吗?银叶,回答我啊!”

朴神父往东俊的手里塞了一张神符,在嘴里念念有词。东俊的眼前逐渐亮了起来,最后形成了一团火,火团里是银叶的笑脸。银叶边笑边伸出手,东俊正想向前迈,却被朴神父拦住了,如果他迈过去,银叶周围的热气就会再次烧伤他……有个小东西从银叶的手中飞出,轻轻地落在了东俊的手里。那是没被火烧尽的半个领带夹,那件没来得及送给东俊的生日礼物……

“银叶,银叶……”

东俊痛哭起来。朴神父的眼睛也红了,他走到东俊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时间不多了,她最终还是要走……”

“不行!银叶,两年多了,我现在才见到你,难道真的要走吗?”

银叶的脸上露出伤感的表情,她还是在微笑,只是脚步在一点点往后退。东俊不顾危险向前冲去,玄岩赶紧拽住他,但东俊还是挣脱了,向前冲去。东俊冲到银叶面前,紧紧地抱住银叶,银叶也抱住他,两人就这样相互抱着,热气对他们来说似乎已经不存在了。突然闪过一个霹雳,火中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把屋子照得无法睁眼。瞬间,银叶身上的那股热气慢慢消失,就像蒸发了一样。东俊和银叶都不见了踪影,只有那个烧剩半截的领带夹还静静地躺在原地。

他是谁

[英]希区柯克

几个月前,我因为心脏病住院休养,期间经历了一件可怕的事,那件事至今仍让我困惑不已。住院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病情有所好转,院方就把我转到普通单人房,它的位置在心脏病房的后边。这个房间长而狭窄,照明不是非常好,病房两侧还有十余间单人房。

刚开始的一两天,我经常将门紧闭,我不喜欢其他房间传来的收音机声和电视声,我只想安静地看书。有一天,我正在看书时,门轻轻地开了。我没有抬头,但我能感觉到有人站在门口。我希望来的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们可以聊天,说些有趣的事。但令人失望的是,来的居然是医院的理发师。他穿一件薄薄的、有些破烂的夹克,手上是一个难看的黑色袋子。

他没有说话,只抬了抬眉毛。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应该是让我理发。但我摇摇头:“现在不理,晚些时候吧。”他看起来有些失望,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他走了之后,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把我吓着了,我无法再静下心来看书。他进门的时候竟然没有一点声音,进来之后一句话也没说。我必须承认,他的打扰让我有点生气,对一位心脏病患者来说,这种打扰是不允许的。

不管怎样,我想睡一会儿,所以服下了镇静剂,那天晚上我睡得不差。第二天,我很早就起来了,想继续把昨天的书看完,但是我仍不能集中精神,虽然前一天那本书很吸引我。我环顾四周,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烦恼是什么了。

在我的要求下,门被再次关上。但是这次,我居然发觉自己不想关上它。我还不能起床行走,所以,我按铃找护士。一位活泼的瑞典籍护士走了进来,她说:“已经厌倦隐居生活了?我认为你会改变主意的!”我微笑了一下,她说着走出去,房门就这样开着。

接着,我继续看书,但是脑子里还是不停地想有关门的事。我会在读书的时候,时不时地走神,想那个理发师会不会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来吓我,隔壁的电视和收音机会不会再发出让我烦恼的声音。对于这些,我尽量不去想,虽然事实并非完全如此。午饭之前,我有些困了,放下书,刚想小睡一会儿,突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把我惊醒,那声音肯定来自附近的病房。

我的心怦怦直跳,暗地安慰自己:这声音是从电视里,或者是从收音机里发出来的。但直觉又告诉我,不是。几分钟后,走廊里一阵骚动,人声嘈杂,护士和医院工作人员匆匆而过。我从没想到病房里还有那么多人。

医生们行色匆匆,一阵低低的命令、谈话声,然后近乎完全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护士和工作人员走回病房的通道,一具从头到脚都盖着白色床单的尸体被推着从我的病房前经过。

我按铃叫护士。护士匆匆跑了进来,在我的印象里,她的反应从没这么快过,她脸色有点苍白。“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她犹豫一阵,然后耸耸肩,说:“通道对面的艾克先生。”

“心脏病突发?”

她点点头。

我留心看她的脸:“一位只是得心脏病的人,那样叫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她再次犹豫。

当她再开口说话时,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如果按照一般的病情是有些不正常,但是那样的事有时也会发生。你知道,他可能病情加重,非常痛苦。大部分病人都会痛苦地倒地,但是他居然高声尖叫,是有些——不正常。”

她微微一笑,很显然,她笑得有些勉强,“不过,你不用去想这件事。你的病已渐渐好转,你读你的书,不要胡思乱想。”

我肯定胡思乱想,而且是全天乱想,他们没有办法,最后不得不给我一颗额外的药片,才使我安静下来。日子平安无事地过了两天。一天下午,我正在看书的时候,门又开了,悄无声息地。我抬头,门外站的仍是那个身穿夹克,手拿黑色破旧袋子的理发师。和上次一样,他只是将眉毛抬起,不说一句话。

我生气了,这次表现了出来。他真的吓了我一跳,我在心里说,这人真可恶!“我不理发!”我对他说,“我需要理发的时候,我会让护士小姐通知你!”他仍然站在门外,脸上没有表情,真像一副面具。他有些失望,或者说不仅仅是失望,是憎恨?我说不出,我只感到血液涌上脸部和脖子。

“请离开这里好吗?”我有些暴躁地对他说,“你很无礼。”

我可能是幻想,我觉得他像是微微鞠了一躬,一分钟之后,他离开了。他走之后,我才开始轻松下来,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吃晚饭。就在这时,附近病房又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这次不是高而尖的叫,而是一种压抑的低泣。我僵住了,心脏再次怦怦乱跳,我听见尖叫之后是急匆匆的跑步声,轻轻地但是很惊慌,在向防火梯跑去。一分钟之后,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过去。

我看不大清楚走廊,这次发出叫声的病房在离我更远的地方,但是和上次一样,我听见人们急速的脚步声、叫喊声、命令声、低喃声,然后恢复平静。如我所料,我看见担架再次沿通道推出,那上面躺着一个一言不发的人,他畏缩在白色的床单下。

那天,照顾我的那位护士休假,新护士是位娇小迷人的红发女人,她进来之后,我一眼就看出,她愉悦的表情是装出来的。

“这次是谁?”我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装作放我的餐盘,“梅先生,三七五病室的。”

我的病室是三七七,梅先生离我只有两间病房。我想从新护士那儿多打听一些消息,但没有成功。她告诉我,当时她不在现场,知道梅先生出事的消息,也是在几分钟前。第二天,我想从别的护士那儿打听点消息,但没有打听出什么。她们不是自己不想说,就是得到了封口令。

她们对我说,梅先生死的时候非常安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们告诉我,梅先生昏迷之前,曾按铃叫护士。如果是哭声的话,那也不是他主动发出的。至于我说起的那些跑向防火梯的脚步声,她们耸耸肩,说:

“可能是你的幻听吧。”

不管怎样,我想忘掉这件事,它总是让我心烦意乱,但我还是不能完全摆脱它。那天下午,我正在看寄来的信,这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我抬头一看,一位衣着整齐、头发光亮、蓄八字胡的年轻人站在门口。他身上穿着白颜色的夹克,手里是一个褐色的小箱子。

“先生,理发吗?”

我犹豫了一下:“噢——现在不理,一两天之内吧。”他点点头:“好的,先生,就按您说的办,过一两天我再来。”

他一离开,我就有些后悔。首先,我确实需要理发,再者,我还想问问他那个医院理发师去哪儿了。我当然不是希望他回来,我希望他永远离开这儿,只是他突然不来有些奇怪罢了。

我的病情恢复得很快,在新的理发师为我理发之前,我打算出去坐一会儿。我选了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坐着轮椅来到日光浴室。刚到那里没多久,医院的一位安保人员就走了过来,和我聊起了天。

说起安保人员,我并不陌生,因为在我众多的曾经从事过的职业中,就有警卫工作。虽然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但面对眼前的安保人员,我们还是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我们在谈话中说到了心脏病房的两起死人事件。说到这两件事,我立刻注意到,那人的话突然变少了,而且好多次都不安地左顾右盼,他好像有什么顾虑,最后终于耸耸肩。

“如果你答应我不向任何人说我跟你说过的事,尤其是不跟这里的人说话,我就跟你说一点。”我马上答应了他:“我以人格保证不向任何人说,真的,我能够保证。”

听了我的话,他皱皱眉,不知如何开始。

“嗯,那两人死时的样子相当恐怖。他们两个都死在床上,两眼睁得大大的,像死盯着什么看,或许他们真的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因惊吓过度而死。你还记得在他们死的时候发出两声大叫吧,那声音发出之后,都有人看见一个小矮人,手拿一只黑色小袋子向通道跑去!第二个人死的时候我也看见了那个小矮人,我还追了过去。”

听到这里,我的心怦怦乱跳,手里全是汗。“你可以描绘那人的样子吗?”

“我只是看到他的背影,瘦瘦小小的,穿一件薄薄的灰夹克,手拿一个破旧的黑色小袋子。有的人说他的皮肤光滑,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眉毛浓黑。”“那是医院里的另一位理发师!”我告诉他。他瞠目而视。

“另一位理发师?医院里只有一位——一个年轻人,蓄八字胡,穿白色外套。他在这儿已经做了一年多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嘿,你也见过那个人?”

我挥挥手:“现在不要管那些,继续说下去。”

他搓搓下巴:“噢,第一次我没有看见这个家伙,但是第二次我正好在一楼。就在梅先生呻吟,按铃叫护士时,我看见这个瘦小的家伙从他的房间跑出来,我立刻沿通道追赶过去。他从防火梯跑下去了。”

“抓到他没有?”

他摇摇头:“完全没有可能,他跑得像兔子一样快,我花了两三分钟才爬过围篱,那时候,他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看着我,说:“但是最厉害的还在后边呢,你知道他带的那个黑色小袋子吧?”我点点头。

“嗯,当他跳越围篱时,袋子钩住了上面的铁丝,掉在停车场,我趁机捡起了它。你想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当然想,快说吧,我都要急死了!”

“只有土!”他回答,“一袋子的土!地上的土!我们在两位死者的床上也发现了同样的土!”

他又看着四周,显得有些担心:“也许我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但是既然说了,就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吧。我最后把黑袋子交给了政府,不过在这之前,我用纸袋装了一些土,把它交给了我的一位在化验室工作的朋友,他帮我化验了一下。你知道他发现什么了吗?”

“不知道。”

“那些泥土,他发誓来自坟墓。”

我又觉得心脏怦怦地跳起来:“是吗?他是怎么知道的?”

“从混在其中的小东西:大理石和花岗石的碎末以及人造花和花环的碎片。他还说土里有两小片碎骨,经过检验,那是人的骨头!所有的土都混有青苔,好像是从坟墓一处潮湿、阴暗的角落挖出来的!”

说完这件事,安保人员就走了,走的时候一再叮嘱我不要跟别人说。我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想着刚才他说的那件事,感到不寒而栗。

这是一个故事,一个我无法解释的故事。那个面无表情、目光闪烁、眉毛浓黑的小矮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的一位自认为聪明的朋友说,拎黑袋子的男人是一个典型的精神病患者,他要么先天五官不全,要么就是在某次车祸中造成了脸部的严重受伤。他戴着面具,潜入心脏病房,摘掉面具,吓死两位病人。我的朋友说床下遗留的泥土,只是一位心术不正的人故意留下的。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我却不这样认为。我觉得,由于某种超自然原因,那个我误认为是理发师的恐怖东西,根本没有能力进入患者的房间,除非被命令驱使,我相信,那两个惊恐叫喊的死亡者,曾允许他进入病房。除此以外,我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解释。

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如果我答应那个小矮人进入房间的话,我就不会写出这个故事,而你也不会读到这些。只是,我仍然不知道那个拿黑袋子的小矮人是谁,他会不会再骚扰其他人。这是个恐怖的问题。

死亡的气味

[日]阿刀田高

这一年,圭介才9岁。

圭介和年幼的妹妹一起寄住在甲府的奶奶家,3个月后,圭介的父亲获得了调职的机会,从札幌调到东京。于是,一家人可以重聚了,圭介和父母、妹妹梨花四个人搬到了由公司给他父亲提供的、在武藏市的住宅。

奶奶不久也会来住吧?圭介非常爱奶奶,她总是那么亲切、慈祥、勤劳。圭介和梨花回到父母身边后,就剩下奶奶单身一人住在甲府的郊区了,奶奶一定非常寂寞吧。

虽然非常想念在奶奶身边的日子,但是,圭介知道,他不能总是留恋乡间的生活,现在,他又换了新的学校,要去适应新环境了。

一般来说,转校生总是很孤独的。刚开始时,圭介就是这样。后来,圭介认识了住在一条街的上原同学,他们在学校是同一年级。慢慢地,他们熟悉了起来。虽然只有一个朋友,可圭介的心里觉得快乐了很多。

有一天,上原对圭介说:“我们去游泳吧!”

“去哪里呢?”圭介对所住的城市还不是特别熟悉。

“我父亲的公司就有游泳池。”

于是,他们约好一起去游泳。

这是5月的一个星期天,圭介和上原刚出了武藏境站不久,天空就下起雨来了。

“今天下雨,上午的泳池人一定很少。”上原这样推测道。

属于上原父亲公司的运动中心建在一片田野之中。因为运动中心对职工的家属也开放,所以职工的子女带着朋友过来玩,也没人阻拦。

这是一个室内游泳池,池水蔚蓝清澈,看起来非常漂亮。

在更衣室,他们刚好碰到了上原的另外两个朋友,于是四个人一起下了游泳池。

圭介的游泳技术非常好。他们在安静的池水中游了好一会儿,才并排坐到泳池边上休息。

虽然说现在已经是5月了,但因为下雨,天气还是让人感到比较寒冷,幸亏室内的暖气开得比较足。

后来才发现:游泳池四面的窗户都被紧紧地关闭上了,在靠后面的墙上有一个大钟,指针正指向10点零9分。

圭介正认真听着他们三个人在说话,突然圭介的头脑里响起了“锵、锵、锵”的声响。真奇怪,这种声音不是耳朵听到的,而是从大脑内部发出来的,所以很难说清是怎样一种声音。如果一定要说,就是“锵……锵……锵……”三声很尖锐的响声。

那是圭介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等事情过去以后,圭介经过反复回忆,才觉得那仿佛是一种警钟的响声。可以肯定的是,它确确实实是在发出一种警告。

不过,这个时候当圭介听到这三声响时,还以为自己耳鸣,因为他很久没有游泳了。

与此同时,圭介忽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焦臭味。

圭介看了看四周,并没有看到有东西在燃烧,而且窗子还是关得紧紧的。但是,那气味非常刺鼻,仿佛就在鼻子底下烧着了一样。

“有东西烧起来了!”圭介喊了一声。

三个同伴被圭介吓了一跳。

“烧起来?”

“什么在烧啊?”

大家抬头向周围看了一下,都尽力用鼻子嗅了嗅,但什么都没看到,也没闻到。

大家以奇怪的目光看着圭介。

这时,气味已经散去了。可是,刚才圭介确确实实闻到了一股焦臭味,而他身旁的三个伙伴都闻不到,真是怪事。

圭介看到同伴们平静的样子,硬生生地把要和他们说的自己所听到、所闻到的感觉咽了下去。但是他仍然放心不下,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站了起来,探出头向更衣室里面望去。里面没人,更别提有人在抽烟了。更何况,那也不是香烟的气味,而是有许多种东西在燃烧的焦臭味!

有谁在外面焚火吧?

尽管屋子里的窗子都关得很严密,但不排除可能有一些气味跑了进来。四个人中只有一个人闻到,也不算奇怪。气味被一个人吸走了,其他人就闻不到了,不是吗?圭介这样安慰着自己,不一会儿就忘记了这件事。

晚上,圭介回到家。那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家的电话响了,是甲府的警察局打来的。他们传来了一个噩耗——奶奶死了,是被烧死的!

事情是这样的:这天奶奶得了重感冒,还发起了高烧,卧床不起。因为药里含有催眠成分,所以,即使那时是上午,吃了药之后,奶奶还是昏昏沉沉地睡着。那天的甲府非常寒冷,所以奶奶家里开着取暖器。跑来觅食的野猫碰翻了取暖器,火势就这样蔓延起来。奶奶的房间用了一些新型的建筑材料作了简单的隔断,而那些建筑材料一经燃烧,就会产生大量的有毒气体,因此奶奶的直接死因便是中毒而造成的窒息死亡,时间是10点刚过。

听到事情的经过时,圭介惊呆了。那个时间,他在游泳池边闻到的不正是这个气味吗!

将要死去的人,一定想把自己的死亡消息告诉给别人吧。如果奶奶想把自己的死讯告诉别人,那么圭介肯定是她选择的第一个对象。因为奶奶最疼爱的就是圭介了,而且时间也完全一致。“锵……锵……锵……”这种声音一定是一种警告的信号。

圭介将自己这两天经历的事情告诉了妈妈,但妈妈没有理他。因为奶奶的死,妈妈的神情有点恍惚,精神有点不集中。

两天后,奶奶的葬礼在甲府进行了,记忆中那张慈祥温暖的笑容就这样永远从圭介的生命中消失了。

从此,那不可思议的感觉,一直留在了圭介的心中。

这一年,圭介14岁。

回首整个中学时代,圭介觉得值得纪念的应该是和高津顺一郎的深厚而真诚的友情。

顺一郎开朗、灿烂,如同夏日的阳光。他的肌肤有点黑,但脸庞看起来很英俊,他有着一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他聪明、乐观,还有着和他年龄不相符的细心和体贴。

圭介和顺一郎是怎么认识的呢?这缘于几本漫画书。一次,顺一郎向圭介借了几本漫画书,过了四五天,顺一郎特地将书送回了圭介的家里。

很明显,顺一郎也非常喜欢和圭介在一起。从那以后,两个人几乎整天都是形影不离。读二年级时,两人不再同班了,但他们的友情丝毫没有改变,反而变得更深刻了。

他们无话不谈,一起分享学习和生活的喜怒哀乐,他们是亲密无间的朋友。

第三年夏天,圭介为了准备升学考试,参加了暑期的补习班。可惜的是,因为小小的差错,顺一郎没有来得及报名。他们两人感到非常遗憾,一样是补习,要是两个人能在一起学习该多好啊。

补习班开课后,圭介难以集中精神,因为他一直在懊恼,为什么两人不能一起学习呢。

下午2点,教室里的各个角落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打鼾声。

“794,794,平安京的迁都是在794年……”

那位老师怡然自得地讲着课,陶醉在自己美妙的讲解中。听别人说,这位老师的知识的确非常渊博。可是,从他的讲课效果来看,显然他并不适合做老师,学生们都不怎么喜欢他。

现在顺一郎在干什么呢?圭介在想。

顺一郎和他的父亲一起去了伊豆。顺一郎的父亲在伊豆的山里修铁路,趁着假期就带着顺一郎一起去玩。明天,明天他就应该回来了。圭介有些等不及了。

正在这时,“锵……锵……锵……”,圭介的头脑中突然出现了这样的声音。

那是什么?

在惊讶的同时,几年前那模糊不清的记忆慢慢浮现了出来。虽然记忆已经有些遥远了,可是,那时听到的也是这样三声响声。只是,这几年里,这种可怕地警钟没再响过!

接着,在圭介不知所措的一个瞬间,他似乎闻到了大海的气味。

教室里窗户也紧紧地关着,冷气开得很足。而且教室位于城市的中心,远离大海,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大海的气味飘进来呢?

圭介看了看四周。

似乎没有人感到有什么不同,也没见到有谁在嗅鼻子。过了一会儿,大海的气味慢慢消失了。

第二天,噩耗传来,顺一郎死了。

他和父亲一起出海钓鱼,因为岩石太陡太滑,他不幸滑倒了。对圭介来说,这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故。

圭介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伤心极了。但是,那讨厌的“锵……锵……锵……”声又怎么解释呢?

据说,顺一郎的死亡时间正好在下午2点。那么,顺一郎也在发出信号,想把自己的死告诉别人。如果问顺一郎想把自己的死讯传达给谁,圭介应该是最可能的人选。

即使这样,年少的圭介并没有把这件事看成是超现实的特异功能。奶奶的死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圭介还很小,留下的记忆也不那么清晰了。

所以这次圭介仍然没有往深处想。就这样,几年过去了,渐渐的,他对于顺一郎的思念也变得淡薄了。

这一年,圭介26岁。

他刚大学毕业,在一家电器公司的销售科工作。一天,和圭介关系比较好的一个同事说:“星期天我们去高尾山吧?”

“好啊!”

“我秘书科的那个朋友说她到时会带朋友来,就是那个下条郁子,认识吧?也是秘书科的。”

“不认识。”

“没事,到时见面,认识就行了。”

就这样,四个人周末一起去郊游。

那天,郁子穿了一件衬衣和一条牛仔裤,看起来比较舒服。一天玩下来,大家就非常熟悉了。其实,从看到郁子的第一眼起,圭介就没有丝毫的陌生感。难道这是一种缘分?后来圭介才听说,郁子当时也有同样的感觉。

郁子很机灵,和圭介十多年前的好朋友——顺一郎有着说不出的相似。所以,郁子的一些小动作,总能不小心地勾起圭介关于顺一郎那段已经变得很模糊的记忆。

当然,男人和女人是很不相同的。作为女人的郁子,让圭介时刻感受到她的体贴和善良。只要和郁子在一起,圭介总能感觉到非常舒适、愉快。

另外,圭介和郁子的价值观和兴趣也惊人的一致,他们对于人生的憧憬也基本吻合。唯一不同的是,郁子非常喜欢汽车,而圭介则相反。圭介的观念是,汽车价格比较贵,如果用不高的工资来供车,那么生活的其他方面就会受到影响,倒不如坐地铁方便。而郁子的观念是,女人比男人更需要车,因为女人有车的话搬东西或下雨天时就会非常方便。

就这样,不久后,郁子就买了汽车,是一辆鲜红的非常抢眼的新车。圭介仿佛偷窥到了郁子性格中热情奔放的另一面。有了车,真的方便了很多,尤其是他们约会的时候,也浪漫了很多。圭介也考过驾照,但是技术没有郁子好,所以都是郁子在开车。

5月的一天,圭介要去名古屋出差。临走前,他对郁子说,等他回来,他要给她一个惊喜。

这份所谓的惊喜,就是圭介到时向郁子求婚。当然,郁子似乎已经料到了。于是这一天分开时,两个人轻轻地吻别了。

名古屋很热。圭介拜访了一整天的客户。晚上,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了,他终于可以休息了。在宾馆的酒吧里,圭介想先喝一杯再睡。

当圭介把手伸向威士忌时,“锵……锵……锵……”,又是三声警钟声。

圭介下意识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酒吧的侍者不解地望着他。接着,一股汽油味飘了过来。

“闻到什么了吗?”圭介问侍者。

“没有啊!”侍者吸了一下空气。

“真的没闻到吗?好像是汽油。”

“没有。”侍者还是摇头。

已经快12点了,郁子和父母住在一起,这时候打电话过去显然不太合适,圭介还是在电话前站了很久。

整整一夜,圭介没有合上眼睛。他从来没有感到夜晚是这样的漫长。

早晨8点半,圭介拨通了电话。

“丁零……丁零……丁零……”电话没有人接。时间这么早,为什么没有人呢?

过了10点,圭介往公司里打了电话。

“知道吗?下条郁子死了,死于车祸。”

“什么?”圭介不相信这是真的,也不愿意这是真的。

下午,他赶上了最后一班新干线,返回东京。

郁子的汽车和一辆违规逆向行驶的汽车迎面相撞,郁子当场就死了,随后她的汽车立刻燃烧起来。救护车赶到时,周围还弥漫着浓浓的汽油味。事故发生的时间,是午夜11点54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圭介除了悲痛,还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感。

圭介回忆二十多年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包括奶奶的、顺一郎的,还有郁子的死亡。虽然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解释,但是始终说服不了自己。最后,圭介干脆这样想:我也许有着别人所没有的特殊的预知功能。

只有这样想,圭介才能说服自己。

在公司的一次宴会上,圭介认识了一个精神科医生。

“我有一些很困惑的事,想请教一下……”

“是吗?说来听听。”

圭介说出了这三件事给他造成的困惑。

“只是因为偶然罢了,你没必要多想。”

精神科医生给出了一个最轻松的解释,并没有把圭介的话当一回事。

由于是第一次见面,圭介也不便固执地追问。

是偶然?不,绝不只是偶然!

以后,一定还会听到警钟声,还会闻到气味。那时,一定又有亲人即将离去。想到这里,圭介陷入深深的恐惧中。

父亲死了,是得病死的。但是这次圭介没有听到警钟声,也没有闻到任何气味。

也许,只能这样解释,只有非正常死亡时,这种预知现象才会发生。

当然,圭介并不是每天24小时都生活在恐惧里,只是当那些奇怪的经历,在某个记忆的角落突然冒出来时,圭介就会难受很长一段时间。

就这样,6年又过去了。

这一年,圭介32岁了。

郁子的死,给圭介的心里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

刚开始,他每天沉浸在对郁子深深的思念中,简直不能自拔。如果不买车就好了,但这种后悔是没有用的——圭介在折磨着自己,还经常做噩梦。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打击与折磨逐渐减轻了,但对郁子的思念依然存在。

“你还要独身到什么时候啊?有个不错的女孩,给你介绍一下吧。”

周围的人不停地劝他再找女朋友。可是,圭介总是找不到和郁子在一起的那种感觉。

圭介也一直劝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要让妈妈放心,也要为家族的继承着想。

这一年,圭介对自己说,好吧,就是今年了。

不知和圭介所下的决心有没有必定的联系,那次在书店,圭介偶然看到了《约翰·克利斯朵夫》后,竟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感动。记得在高中的时候,他曾经读过这本书,那时是囫囵吞枣,没读懂;而现在再一次拿起这本书,却让圭介深深地感到了文学的震撼力。

人必须学会成长!

这本书中表现出了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圭介每次在读完这本书后,都能吸取到这种力量。

圭介迫切地想把这书推荐给别人。可惜的是很多人读不懂,缺乏读下去的兴趣。

难道真的没有人能够和我畅谈心中的感受吗?从此,圭介的心里多了这样一种期待。

这一天,圭介又坐在出差住的宾馆的酒吧里。离航班的出发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圭介要了一杯兑水威士忌。

突然,头脑中又出现了“锵……锵……锵……”的声音。

不好!

这声音已经很久没响过了,就在圭介还没回过神的时候,一股尘土的气味迎面扑来。

这次会是谁呢?

圭介首先想到的是妈妈,没有比妈妈更重要的人了。

他用发抖的手拨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喂!”

“喂,圭介啊,怎么了?”电话里传来了妈妈轻快又疑惑的声音。

“噢,没,没什么事。我只是做了个噩梦,妈妈,你要小心啊。今晚我就回来了。”圭介支吾着。

“傻孩子,你自己才要小心。”

“嗯,我会带三文鱼子回家的。”

“好,好。”

挂上了电话。

圭介又打电话给嫁到横滨的妹妹。

“是啊,大家都很好啊!”

妹妹家也没有异常。

那么会不会是上司植田呢?再或者是咖啡店的悦子?但他们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啊?

别傻了。说不定这只是一种幻觉,或者一种偶然,他决定不再去想了。

出了宾馆,他向机场方向出发了,但路上非常堵。

“司机,这里总是这样堵吗?”

“不,好像前面出事了。”

有警车停在那里,而且地面上有许多水泥的碎片。

但是,在这里我并没有亲人啊!

由于堵车,到机场时,时间已经不早了。

圭介换了登机牌,拿到的座位是7B。7,幸运的数字呢!不知什么时候,圭介竟然有点迷信了起来。

机舱几乎满座,只有圭介旁边的7A空着。直到机舱门关上了,7A的乘客还没有来。于是,圭介换到了靠窗的7A。

一个半小时后,飞机降落在东京羽田机场。接着是轻轨、山手线,最后乘上新玉川线,圭介回到了家中。

“我回来了,妈妈。”

“还挺早的呢。”

家里人一切安好,没有任何异常。这天晚上没有,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也没有。一周过去了,不知不觉中到了第十天。

“哈哈哈!”

圭介不禁笑自己,难道真的是偶然!我还以为自己有特殊的预知功能呢,真好笑。终于,长年以来压在圭介心中沉重的负担,似乎一下子卸了下来。

事实上,那天造成福冈机场附近交通堵塞的,是一名年轻女子的死亡事故。

时田京子,26岁。她在步行去机场的途中,被一根从高空坠下的钢材击中,当场死亡,现场扬起了一片尘土。

本来,京子也打算乘坐那趟航班回东京,并且她早已确认了座位:7A。在尸体的一旁散落着一本书,那是京子准备带上飞机上看的,所以她直接拿在了手里。一阵风吹来,翻开了书页,书名露了出来——《约翰·克利斯朵夫》……

如果京子按计划坐到了7A的位子上,那么7B的圭介一定会注意到她。

“你也喜欢《约翰·克利斯朵夫》吗?”

“是啊,这书真让人感动。”

“真巧呢,这也是我喜欢的书。”

如果是这样,这个女子将会成为圭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黑猫

[美]埃德加·爱伦·坡

明天我就死到临头了,所以,我要趁今天把这事说出来好让灵魂安生。下面我要为你讲的这个故事极其平凡,又极其荒唐,我并不期望你能相信——这件事情虽然是我亲身经历的,可就连我都不相信这些亲身经历的事,怎么能指望别人相信呢?一定会有人以为我是疯了。

事实上我没有发疯,而且那个故事确实不是梦。

这些事情听起来就像家常琐事,可由于这些事,我饱尝惊吓,受尽折磨,终于毁了一生。所以,我要一五一十、简洁明了地公之于世,并且不妄加评论。

我也不想详细解释什么。虽然这些事对大多数人来说,无非是奇谈,没有什么可怕,对我来却非常恐怖。

我这样诚惶诚恐、细细叙述的事情,在大家看来一定是一串有其因必有其果的普通事罢了。我希望后世的一些有识之士不把我说的这个故事当做无稽之谈,能够冷静、条理分明地加以分析,让我这样慌里慌张讲出来的故事能够脉络清晰起来。

我从小就是个心地善良、性情温顺的孩子。我甚至因为心肠软的出奇而成为小伙伴们开玩笑的对象。

我特别喜欢动物,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和小动物玩上面。父母很溺爱我,给我买了各种各样玩赏的小动物让我来喂养。每当我喂食和抚弄它们的时候,就感到无比高兴。我长大了,这种爱好并没有随年龄消减,一直到我成人,这还是我的主要乐趣。

养宠物的乐趣不用我费唇舌向大家说明了吧。譬如很多人喜欢养忠实伶俐的狗,就为了感受它们那种自我牺牲的无私之爱。你若经常尝到人类那种寡情薄义的滋味,那么对于宠物的爱一定会感到刻骨铭心。

我结婚很早,幸运的是,妻子跟我意气相投,也很喜欢小动物。她看到我偏爱饲养家禽,于是看到中意的小宠物就会买回家。我们的宝贝包括小鸟、金鱼、良种狗、小兔子、一只小猴和一只猫。

那只猫非常好看,个头特大,而且浑身乌黑,特别聪明有灵性,很讨人喜欢。

我妻子像许多女人一样很迷信,她一说到这猫的灵性,往往就要扯上古老传说,认为凡是黑猫都是巫婆变的。我倒不是说我妻子对这事有多认真,我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这只黑猫名叫布鲁托,是我最喜欢的宝贝和朋友。我亲自喂养它,我在屋里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它简直成了我的小尾巴,连我上街它都要跟着,赶也赶不走它。

我和猫的交情就这样维持了好几年。

可是后来,我染上了一个不好的毛病,我开始酗酒。由于我喝酒上了瘾,脾气习性都彻底变坏了。我一天比一天喜怒无常,动不动就使性子,完全不顾及家人的想法。后来我竟开始用不堪入耳的话辱骂起妻子,最后还对她拳打脚踢。

我饲养的那些小动物也受到了牵连。我非但不再照顾它们,反而虐待它们。那些兔子,那只小猴,甚至那只狗,每次出于亲热乖巧地凑到我跟前来,总是遭到我肆无忌惮的欺负。

唯有对黑猫布鲁托,我还有所怜惜,没舍得下手。可是你知道,世上哪还有比酗酒更厉害的病啊,再加上布鲁托年岁大了,脾气也倔了,这只可怜的老猫也成了我的出气筒。一次大醉后,我甚至干出了一件魔鬼才会干的恶行。

那天我在城里一个常去的酒馆喝得酩酊大醉,半夜才回来。进门我就看到了布鲁托。我以为这猫躲着我,很生气,就一把抓住它。

它被我凶恶的模样吓坏了,下意识地往我手上咬了一口,咬得并不重,只是留下了牙印。可我在酒精的作用下如恶魔附身般的怒火中烧,忘乎所以。原来那个善良的灵魂一下子飞出了我的躯壳,我凶神恶煞起来,浑身不知哪窜出来一股狠劲——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打开刀子,攥住那可怜畜生的喉咙,恶狠狠地把它的眼珠剜了出来!

你能想象出这该死的暴行是多么残忍。回想到这里,我不禁面红耳赤、不寒而栗。

我昏沉沉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才醒酒。

我从床上爬起来,神志清醒了。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追悔莫及。但这至多不过是一种淡薄而模糊的感觉而已,我的灵魂还是毫无触动。

我继续狂饮滥喝。一旦沉湎醉乡,所作所为就会全部忘光。

布鲁托的伤渐渐好了,剜掉眼珠的那只干瘪的眼眶看起来十分可怕。看来它再也不感到痛了,照常在屋里走动,只是一见我走近,就吓得拼命逃走。

我毕竟天良未泯,最初看见过去如此亲近我的畜生会这样嫌恶我,不免感到伤心。但是这股伤心之感一下子就变为恼怒了。到后来,那股邪念又起了,且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哲学上并没有给予这种邪念以足够的重视。不过我深信这种邪念是一种微乎其微的原始本能,是人心本能的一股冲动。人的情绪、性格就是由它来决定的。

谁没有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干过很多坏事或蠢事呢?这样干时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心里明知道不对还要去做。哪怕我们明知这样干犯法,也会无视后果,有股拼命想去以身试法的邪念。唉,就是这股邪念最终断送了我的一生。

正是出于内心这股莫名的做坏事的渴望,没有任何理由的,我对那只无辜的畜生继续下着毒手,最后害它送了命。

在一天早晨,我心狠手辣地用一根套索勒住猫脖子,把它吊在树枝上,活生生地把它吊死了。我眼泪汪汪,心里非常难受。

我会做出这种事,就是因为我知道这猫爱过我,就是因为我觉得这猫没冒犯过我——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情,我难以言述。

我知道这样干是在犯罪,并且是该下地狱的大罪。罪过之大,足以让我原本永生的灵魂永世不得超生。就连慈悲为怀,可敬可畏的上帝都无法赦免我的罪过。

就在我干下这个伤天害理的勾当的当天晚上,我被叫喊失火的声音惊醒。床上的帐子已经着了火。整栋屋子都烧着了。我们夫妇和一个佣人好不容易才在这场火灾中逃了出来。这场火烧得真彻底。我的全部财物化为乌有。我万念俱灰,从此以后更为堕落。

失火的第二天,我去废墟里查看。墙壁几乎都烧毁倒塌了,只有一道墙还挺立着。我走近一看,原来是我床头靠近的那堵墙。这堵墙厚倒不太厚,只是正巧在屋子中间,墙上的灰泥挡住了火势。我估计因为这墙是新粉刷的。

墙根前密密麻麻围了一堆人,看来有不少人非常仔细地研究这堵墙。只听到大家连声喊着“奇怪”之类的话,我不由感到好奇,也走了过去。

只见白壁上赫然有个偌大的猫的浅浅的浮雕。这猫刻得惟妙惟肖,与布鲁托一丝不差,猫脖子部位还有一根套索。

我一看到这个东西,不由得惊恐万分,简直以为自己活见鬼了。细细想了想,我又放下了悬着的心。

我记得,这猫就被我吊在房子旁边的花园里。火警一起,花园里就挤满了人,准是谁把猫从树上解下来,从开着的窗口扔进我的卧室。他这样做可能是打算弄醒我。

另外几堵墙倒下来,正巧把我折磨死的猫压在新刷的泥灰墙上,墙上的石灰在烈焰和尸骸发出的氨气的作用下,才会出现这让我心惊的浮雕像。

就这样,这件事情被我的自圆其说解决掉了。但是良心上的折磨,使我好几个月摆脱不了那猫幻象的纠缠。在这期间,我滋生出一股说是悔恨又不是悔恨的模糊情绪。我甚至开始后悔害死这只猫。我开始有意识地在经常出入的酒馆等处物色与布鲁托长得差不多的黑猫,想带回家饲养弥补心中的愧疚。

有一天晚上,我醉醺醺地坐在一个下等酒馆里,忽然间在酒馆一件重要的家什——一只盛放金酒或朗姆酒的大酒桶上,看到个黑糊糊的东西。我刚才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酒桶,奇怪的是竟然没有及早看出那上面有东西。

我走近它,用手摸摸。原来是只黑猫,长得很大,个头跟布鲁托完全一样,而且长得极其相像。唯一不同的是布鲁托全身没有一根白毛,而这只猫几乎整个胸前都长满模糊的白斑。

我一摸它,它就高兴地跳了起来,咕噜咕噜直叫,身子在我手上一味蹭着,表示对于我的爱抚它很高兴。这猫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我马上和酒馆老板商量,说想买走它。谁知道老板说这猫不是他家的,他甚至从没见到过它,所以也没有开价。

我又摸了摸这只猫,准备动身回家,没想到,这猫却流露出要跟我走的样子。我就让它跟着,一面走一面常常弯下腰去摸摸它。

这猫到我家表现得很乖巧,一下子就博得了我妻子的欢心。

至于我,不久就对这猫厌恶起来了。这出乎我的意料,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也讲不出什么道理。这只猫对我特别眷恋,我见了它反而又讨厌又生气。渐渐的,这些小反感竟演变成深恶痛绝了。

我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感到羞愧,再加上回想起早先犯下的残暴罪行,我尽量避开这猫,不去动手欺负它,我甚至坚持了好几个星期没去打它,也没粗暴地虐待它。但是时间越久,我对这猫的厌恶越深,一见到它,我就像躲避瘟疫一样悄悄溜之大吉。

不消说,使我更加痛恨这畜生的原因,就是我把它带回家的第二天早晨发现它竟同布鲁托一个样,眼珠也被剜掉了一个。可是,我妻子却因为这个反而格外喜欢它了,因为我妻子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我原先身上也具有这种美德,它曾使我感受到生活中的诸多乐趣。

我对这猫越来越讨厌,它对我却越来越亲热,它跟我寸步不离,那种黏糊劲简直让人无法想象。只要我一坐下,它就会蹲在我椅子腿边上,或是跳到我膝盖上撒娇。这实在是太讨厌了。我一站起来走路,它就缠在我脚边,差点把我绊倒。要么就用又长又尖的爪子钩住我衣服,顺势爬上我胸口。我虽然恨不得一拳把它揍死,可是这时候,我还是不敢动手,因为我想起自己早先犯下的罪过,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干脆我明说吧——我对这畜生害怕极了。

这种害怕倒不是怕皮肉受苦,可是要想说个清楚也确实是为难我。我简直不好意思承认——唉,即使如今身在死牢,我也不好意思承认,这猫引起了我关于恐怖的想象。

我妻子不止一次要我留神看它胸前的那片白毛。想必各位还记得,我上面提过,这只怪猫跟我杀掉的那只猫唯一的区别就是这片白毛。

这片白毛大虽大,可是模模糊糊的,但是后来,这白毛的轮廓不知不觉中竟明显了,看起来就像一个恐怖东西的幻象——一个绞刑台!哎呀,这是多么可悲,多么可怕的刑具啊!这是恐怖的刑具,正法的刑具!这是叫人受罪的刑具,送人死命的刑具呀!我一提起这东西的名称就不由浑身发毛。

正因如此,我对这怪物特别厌恶和惧怕,要是我有胆量的话,早把它干掉了。

我落到要多倒霉有多倒霉的地步了。我若无其事地杀死了一只没有理性的畜生。而它的同类,一只没有理性的畜生竟给我——一个按照上帝形象创造出来的人,带来那么多不堪忍受的灾祸!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再也不得安宁了。在白天里,这畜生片刻都不让我安安生生待会儿;到了黑夜,我时时刻刻都会从无法形容的噩梦中惊醒。这东西一凑上来往我脸上喷热气,我心头就仿佛压着千斤大石,简直就像梦魇活生生站在我面前!

我忍受这非人的痛苦煎熬,心里仅剩的一点善性也丧失了,邪念占据了我的内心,我一天到晚想来想去都是极为卑鄙龌龊的邪恶念头。我脾气向来喜怒无常,如今发展到痛恨一切事、痛恨一切人了。我盲目放任自己,往往动不动就突然发火,管也管不住。唉,最倒霉的、默默忍受折磨的就是我那毫无怨言的妻子了。

由于家被大火烧得一无所有,我们只好住在一栋老房子里。有一天,为了点家务事,她陪着我到这栋老房子的地窖里去。这猫也跟着我走下那陡峭的阶梯,害得我差点儿摔个倒栽葱,我气得直发疯,向它抡起了斧头——盛怒中我忘了自己对这猫还怀有幼稚的恐惧——对准这猫一斧砍下去。要是当时真按我心意砍下去,不消说,这猫当场就完蛋了。谁知,我妻子伸出手来一把拉住了我,我正在火头儿上,被她一拦更加暴跳如雷。我挣脱她的胳膊,对准她的脑袋就砍了一斧,可怜她哼也没哼一声当场送了命。

干完了伤天害理的杀人勾当,我索性盘算起藏匿尸首的事。我知道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要把尸首搬出去,难免会被左邻右舍撞见。我在心里盘算了不少计划,一会儿我想把尸体剁成小块烧掉,来个毁尸灭迹;一会儿,我到院子中的井边去,想把尸体丢进去。我还打算把尸体当做货物装箱,雇个脚夫把它搬出去。最后,我突然想出一条万全之策,我打定主意把尸首砌进地窖的墙里,听说中世纪的僧侣就是这样把殉道者砌进墙里的。

在这个地窖里干这件事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墙壁结构很松,新近才用粗灰泥全部刷过,因为地窖里潮湿,灰泥至今还没有干透,而且有堵墙因为有个假壁炉而凸出一块,已经封死了,做得跟地窖别的部分一模一样。我可以不费什么劲把这地方的墙砖挖开,将尸首塞进去,再照旧把墙完全砌上,这样包管什么人都看不出破绽来。

说干就干,我用了一根铁棍,一下子就撬掉砖墙,再仔仔细细把尸首贴着里边的夹墙放好,让它撑着不掉下来,然后没费半点事就把墙照原样砌上。我弄来了石灰、黄沙和其他材料,调配了一种跟旧灰泥分别不出的新灰泥,小心翼翼地把它涂抹在新砌的砖墙上。等我完了事,看到一切顺当才放了心。

这堵墙居然一点都看不出动过土的痕迹,地上的垃圾也仔仔细细地收拾干净了。我得意扬扬地朝四下看看,不由对自己说:“这下子到底没有白忙啊!”

接下来我就要寻找给我招来那些灾害的祸根,不过怎么也没找到,估计我刚才大发雷霆的时候,那个鬼精灵见势不妙就溜了。眼下当着我这股火性,它自然不敢露脸。这只讨厌的畜生终于不在了,我心头压着的大石头也终于放下了。这股乐劲实在无法形容,也无法想象。

到了夜里,这猫还没露脸,就这样,自从这猫上我家以来,我终于踏踏实实睡了一个安稳觉。唉,尽管我心灵深处为杀人害命深深自责,但我还是睡着了。

过了第二天,又过了第三天,这只折磨人的猫还没回来,我重新像个自由人那样呼吸。这只鬼猫吓得从屋里逃走了,一去不回了!眼不见为净,这份乐趣就甭提有多大了!

虽然我犯下滔天大罪,但心里竟没有不安,警察来调查过几次,我三言两语就把他们搪塞过去了,他们甚至还来抄过一次家,可查不出半点线索来,我就此认为可以安枕无忧了。

到了我杀妻的第四天,屋里突然又闯进了一帮警察,又动手严密地搜查了一番。不过,我认为我藏尸地方那么隐蔽,他们一定找不到,所以一点儿也不慌张。那些警察命令我陪同他们搜查。他们搜查得很仔细,连一个角落也不放过,搜到第三遍第四遍,他们终于走下地窖。我泰然自若,毫不动容,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我的心如此平静,我抱着胳膊若无其事地在地窖走来走去。警察完全放了心,正准备要走。我心花怒放,乐不可支。为了表达这种得意,我特别想开口说话,哪怕说一句也好,这样就更可以叫他们放心地相信我无罪了。

那些人走上梯阶,我终于开了口:“先生们,承蒙你们摆脱了我的嫌疑,我感激不尽。谨向你们表示感谢,还望多多关照。各位先生,顺便说一句,这屋子结构很牢固。”我一时头脑发昏,随心所欲地信口胡说,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这栋屋子可以说结构好得不得了,这几堵墙——几位先生,要走了吗——这几堵墙砌得很牢固。”说到这里,我一时昏了头,故作姿态,竟然随手拿起一根棍子,使劲敲着藏着我妻子遗骸的那堵砖墙。

主啊!求您把我从恶魔口中拯救出来吧!我敲墙的回响余音未了,就听得墓冢里发出了声音!断断续续,像个小孩在抽泣,随即一下子变成连续不断的高声长啸,这是一声哀号一声悲鸣,半似恐怖,半似得意,只有堕入地狱的受罪冤魂痛苦的惨叫和魔鬼见了冤魂遭受天罚的欢呼混杂起来,才能与这声音媲美。

我当时昏头昏脑,踉踉跄跄地走到那堵墙边上。阶梯上那些警察一个个大惊失色,吓得要命。过了一会儿,他们反应过来,全都冲向了那堵墙。十几条粗壮的胳膊忙着扒开砖块拆墙,不多时,那堵墙被扒开了,那具凝满血块的尸体已经腐烂不堪,赫然呈现在大家面前。而那只可怕的畜生就坐在尸体头部上,张着血盆大口,仅有的一只眼睛里冒着仇恨的火。它捣的鬼,诱使我杀害了妻子,如今它又大声叫唤报了警,把我送到刽子手的手里。

原来我把这怪物和尸体一起砌进墙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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