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最大的喜事便是将军迎娶游风山庄的大小姐游浣碧为二夫人。吹吹打打，敲锣打鼓，气氛欢快，然而那马上迎娶的人，心却是难过的，轿中的新娘也是忐忑不安的。
王镇恶牵了游浣碧的红绫，心思飘渺，竟是忘记拜了天地，便要牵了回房。围观的众人忍不住哄笑一团，那喜令官便笑道：“将军，怎这般心急，这洞房也不急于此时。”
王镇恶嘴角一抹笑意，心却早就一番自嘲。抬眼扫了下周围，她不会出现，即便她是他的正夫人，然而却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王镇恶看那人群中的阿暖，似是一番对此憎恶的模样，心里到底痛快些。他宁愿她痛恨自己而不是那般冷心冷情。
阿暖从人群中出来，竟是忍不住落了泪。当年她陪着郡主嫁到中原，那是何等冷清的婚礼，竟是连今日的两分也没的。后来，那王将军为了讨好夫人，自演了一场洞房好戏，不过是为了哄夫人接受他。
那日，慕容瑾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更不会扮那贤良淑德为他们操持婚事，她慕容瑾做不到。
阿暖到了东苑没有见到郡主的身影，寻了四周也没找到，急得一身是汗。终究在将军府最不起眼的院落一角发现了坐在石榻上的慕容瑾。
她在仰望那棵早就光秃秃的玉兰树，仿若上面并非是空空的树枝，而是开满芳香四溢、冰清玉洁的玉兰花。
她看得出奇，让阿暖不忍心打搅。阿暖使劲擦了自己的眼睛，仍旧是那干枯的空枝，心头一丝抽动，片刻道：“郡主，外面甚冷，不若回房休息。”
阿暖唤自己郡主，曾经她不喜她唤自己郡主，因为自己恨那棋子的身份。今番看，当初不若就心死成灰做一枚棋子。当初自己执意离开那情深的司马德文，虽有心痛不忍，倒也免了姐姐和自己如今一般的痛楚。
今日，他新娶夫人，那一厢，新人紫袍红衫，喜服红的耀眼。慕容瑾却并不顾及他们大喜的需要，她一身浅粉的胡族长裙，罩了绣着金丝线的羽绒马甲，一件白色狐裘裹着纤弱的身躯，倒似特意精心打扮过。阿暖只觉得眼前美丽的夫人，非狐即仙一般。
“阿暖，我只想出来透透气。那边可是热闹。”
“哦，没什么热闹的。不过是外人起哄罢了。阿暖觉的没什么意思。”
“夫人，您的手这么凉。跟阿暖回东苑去吧。”阿暖上前捏了她的手，冰凉一片。
见夫人只是淡漠的摇头，片刻，起身沿着园中的石径缓缓走着，然而却不是回东苑的方向。却见夫人寻到石头坐了下来，对面是干枯的荷池，快要见底的一方小池子。
平日里也鲜有人来这里，故而这方塘也不过些枯枝残叶聚在这里，清瘦见淤泥的塘水，竟然还有几条极小的灰色泥鳅。
这个地方因着靠着假山和院墙，倒是避风，然而夫人既没拿手炉和坐垫，一样容易生病冻坏。今番，郡主不动声色间是在作践自己的身体么？
“夫人，阿暖回屋给您拿个暖手炉，您稍后，别走啊。”
慕容瑾只默然点了头。
阿暖紧赶慢赶返回东苑，一来一回也要不少的时间，然而等拿来的时候，却左顾右盼不见夫人的身影。郡主会去哪里呢？
再看这浅到未及脚踝的水，哪里会对郡主有什么危险？
找了小半天，仍旧未见郡主。阿暖拿着手炉，终于急了，直接奔出侧院，来到正院。却是天色已晚，薄暮时分，众人都上了酒席。
阿暖只见众丫头婆子都一团忙碌，上菜端酒，好容易才寻了云儿和香玉。将夫人的情形告诉他们，希望能多一人寻找夫人。云儿交了手上的差事，出去寻找夫人。
本来上午的时候是夫人不喜丫头在她身边，支了贴身丫头这边来帮忙。云儿本以为夫人因着她并不来这场和张罗，才让素日自己贴身的丫头过来帮忙，不过是给自己长些脸面。
她哪里知道慕容瑾压根对这些人情面子都不在乎，此刻哪里会在意外人对王将军正夫人的评价。是尖酸刻薄、拈酸吃醋，还是蛇蝎心肠，善妒狠毒，他慕容瑾统统不在乎。
阿暖见那云儿也是个对夫人心性并不了解的主，便不顾及坐席的人如何看待，径直抽了青苒的护卫去寻找。
再回首瞥见那王镇恶，紫袍锦服，在那大堂里和众人敬酒言笑。完全没注意到这厢自己的焦急，心中不免恨道：今夜他是高朋满座、新人在怀，哪里还需要装那平日的关心。
至夜晚，东苑里的落儿却传出哭声。因着母亲最近冷落了她，又常常见不上母亲。不过是因着丫头们一句戏言：你爹爹今日新娶姨娘，你乖乖的，一会儿新姨娘有礼物给的。
落儿虽不知道什么事，因着今日见爹爹拉着一个漂亮人在那拜天地。开始她以为会是娘亲，然而片刻却知道那不是，因为娘的身影她认识。待新娘子进了房间，她非要进去看一番，结果根本不是娘亲。忽然间，小丫头吆喝着要找娘。
下人们哄一番去寻找夫人，却左找右找不见夫人。落儿便嚎啕大哭起来。
慕容瑾去了哪里。慕容瑾那日寻到一鲜有人来的秋千，忽然记起曾经，竟然是在那秋千轻轻荡起来，连着身心都跟着飘了起来。
竟是倚在那秋千架上，昏昏欲睡至夜幕十分才猛然醒来。却四周已是一片黑，再看远处的正厅，正灯火阑珊。心思又飘到绿衣新修的玲珑苑，那里也正是热闹十分吧。
远远路过玲珑苑，只见那便果是隐约有光透来。
慕容瑾终是在一众丫头的注目下回到东苑，早就是身躯冰凉，麻木不知。当先的是阿暖责怪：“夫人，这大晚上的你去了哪里？你不心疼我们着急，不心疼自个，难道也不体谅下小姐？”
阿暖语气不善。慕容瑾僵硬的身躯终是动了一下，问道：“落儿？她呢？”
“已是哭累了，睡在南房。”
慕容瑾点了点头，手脚已是冻木，进了这暖房竟忍不住喷嚏连连。阿暖便吩咐了热汤热饭。慕容瑾只喝了少许热汤，没有用饭。一番洗刷退了下人，并不掌灯，倒是默默脱了外衣睡下。
阿暖只当夫人真是累了，她自己一天也是累坏，故而贴身丫头也一边侧房休下。
至夜深，榻上的慕容瑾身上发冷，仍辗转反侧，起身竟是寻了铜镜在那微弱的月光下照了起来。
那镜中的红颜憔悴不已，披散着头发，沮丧无神的模样，片刻，慕容瑾便扔了铜镜，心里是一片凌乱。
曾经那般的花容月貌，今时也会憔悴失色了吗？自己曾恨过那张皮囊，今时却开始害怕失了那张秀颜。以色事君，色衰而爱弛。今时自己尚二十有二，过了年便又多了一岁。
慕容瑾只觉浑身发冷，战栗不已，遂一番翻箱倒柜，竟是鬼使神差找出了王镇恶珍藏的沉香酒。
慕容瑾丝毫不知，这酒就是那千年沉香，那王镇恶藏着没舍得喝，只放在东苑，没敢放在厨房，只此一坛。
找了酒杯，自斟一杯，只觉得酒味醇香，并不是那等烈酒。遂多饮了两杯，竟是喝了小半坛。
至夜，客人散尽。玲珑苑，王镇恶也是喝的酣畅淋漓方才来到喜房，然仍是内心清明，举步不乱。
见那榻上的新娘蒙着盖头，竟有一阵恍惚是那慕容瑾。他的瑾儿，红盖头的模样他没有见了，他没有为她去揭。
想到此，王镇恶上前缓缓揭了盖头，那红妆俏丽的绿衣，略带娇羞的容颜便显落出来。王镇恶眼前一亮，他没见过这般的绿衣。就是当日醉酒与他欢好，她也是悲伤清冷的模样。
王镇恶缓缓榻前坐了下来，望着娇羞如花的绿衣第一次有些心动。缓缓除了她的新娘佩冠，又为她解了大红喜服的系带。
那绿衣的娇羞渐渐化为感动，期盼了这么多年，终于来到他的身边。哪怕不过是个妾，总比苦苦等待的凄苦要好很多。
竟是不再娇羞，伸手欲帮那王镇恶解外袍。唤了声：“夫君——”
王镇恶顿时怔住，这声夫君像极了瑾儿的声音。他曾以为这辈子就只是她一人的夫君，能得她为妻，三生之幸。
片刻，王镇恶的手拿开了，竟是没了下文。须臾，起身笑道：“绿衣，我们的酒还没有喝。”
二人喝了这酒，一时气氛愈发沉默。明明知道该做的是什么，然而此时王镇恶却再也无法做戏下去。
此时的瑾儿在做什么，是伤心还是无所谓？哪一种都是他不愿的。他可以娶新人，却不允许她的心里失掉他。
绿衣再次拉了王镇恶的手，唤道：“从今以后，便是妾身伺候将军——”说着便欲为他宽衣解带。这般敛了性子的绿衣，当真是温柔似水。
王镇恶再没有动心，摁住她的手，顿了下，终是道：“绿衣，你虽为新嫁娘，却是喜孕在身，镇恶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抽了她的手，竟是抬步离去，身后的绿衣面色登时灰暗。
大婚冷遇，洞房成了空房。
身后的丫头进来，唤了声“小姐——”。
绿衣忍不住一把扫了面前的酒盏，片刻哭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