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岁暮寒凉。
连日的阴雨似乎把人心都浇冷了，好在及时来到的晴好天气驱散了这股子寒意，将温暖送回人间。人心自来就是热的，人血亦然，想要浇熄这把火，分明是痴心妄想。
灭烈火易，灭心火难。
李长缨引方又琳去的地方在一条巷子的深处，一座不起眼的院子，一棵经年的老树，几间干净低矮的房子，隐隐约约传来阵阵书声、笑声。
这是一所学校吗？
不，显然不是的。上海的学校大多建在醒目的地方，白楼灰瓦，很是气派。可若不是学校，又是什么能够容纳孩子们读书学习呢？他们来时备下了一些糖果，装在方又琳的手袋里，将那只昂贵精致的手袋塞得满满的、鼓鼓的，滑稽极了。
李长缨像是轻车熟路的样子，推开院门踏入其中。里面迎面走来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人，他两手握着拳，走起路来架着双臂摇摇摆摆，活脱一副屠户模样。方又琳皱皱眉躲在了李长缨身后，那人见状不怒反笑，爽朗道：
“别害怕，我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我并不是坏人。”
李长缨闻言也笑了，自背后将这位方二小姐推了出来，继而抱拳与那“屠户”道：
“长缨许久没来，是医馆事务缠身委实走不开。还望兄长见谅。”
对方摆摆手，道：
“孩子们在这里好得很，你有事要忙，不必常过来。”
他说着，又打屋中步出一个妇人，她长发利落盘在耳后，身着朴素的棉布花衣裳，一条深色的旧裤子，踩着一双洗得发白的布鞋，看来实在素净过了头。然而她的人生得端庄温婉，一张白净脸蛋儿如同精心雕刻的玉髓，眉眼笔口都经过巧匠一寸一寸勾画修整过，美得恰到好处。美中不足，是她的人也如同那“屠户”一般珠圆玉润，衣裳都被撑出了浅浅的皱褶；她的眼眸虽明亮清澈，看上去却无神。
方又琳心中一惊——这妇人，该是目不能视。
“是长缨来了吗？”她试探着跨过门槛，瞪大了眼睛问道。那“屠户”连忙伸出手去搀扶着她，答道：
“是，长缨与方小姐一块儿来了。”
“方小姐！”这妇人听闻方又琳的到来立时喜笑颜开，“是阿……”
“阿梅！”她话未讲完，那“屠户”便急着打断了，生怕她继续说下去。她亦了然，当即住了口，笑吟吟摇了摇头，道：
“是，是我多嘴了。阿树，快请长缨和方小姐来屋里坐罢！”
“诶！”原来这“屠户”名唤阿树，他听了那名叫阿梅的妇人的话，连忙将李长缨和方又琳让进屋里来。这时候，才从里屋涌出许多小孩子来，将李长缨团团围住，兴奋地喊着“长缨哥哥”。
方又琳被吓了一跳，不自觉地退了几步，李长缨却不慌不乱，弯下腰同那些孩子一一寒暄、玩闹。他们仿佛早已相识，像是关系亲密的老友久别重逢，热情地拥抱在一起，再不愿分开。
“我们都是长缨的朋友，我叫万树，这是我妹妹万梅。”那“屠户”如是说道。
“万树，万梅……”方又琳默念了两遍，旋即望着这群孩子，不解道：
“这里是李医生开办的学堂吗？”
“是，也不算是。”万树搔搔头为难道，“这些孩子大多是流落街头的孤儿，像我和阿梅小时候一样，在上海无依无靠的。是……是一位先生瞧着我们可怜，便收留了我们。这些年来世道乱，可怜人更多，到这里的孩子也越来越多。”
“那李医生他……”
“长缨是念书的时候常过来教孩子们识字，后来出了国断了联系，几个月前才又见到了他。”
方又琳转而看向了被簇拥着的李长缨，不自觉勾起了唇角，笑弯了眉眼。这该是多么温柔可亲的一个人，才能收获了这样多小孩子的爱戴；他该拥有多么高尚澄澈的灵魂，才能被这些可爱的小家伙彻底信任，甚至被当作了亲人。
这就是她认识的李长缨，那个只一眼，就再不会忘的李长缨。他的心，秉持着无与伦比的善良博爱；他的为人处世，处处透露着低调的智慧和哲学。
在她眼里，他本来就是完美无缺的。
她终于不再羞赧畏惧，主动打开了手袋，俯下身去温声道：
“别再围着长缨哥哥，谁要先来姐姐这里吃糖呀——”
“我！我要！”
“我也要！”
她话音未落，小萝卜头们听到有糖果，纷纷顾不得他们心心念念的“长缨哥哥”，转而跑向了方又琳。
可贵的是，这些孩子年纪虽小，却也懂得秩序和谦让，比外面只懂得哄抢的大人强上不止十倍百倍。他们井然有序地一个接一个地拿，一人仅拿一颗，不争不抢；稍稍年长一些的还要先给弟弟妹妹们剥好，再给自己剥上一颗含在嘴里。
只是这过程之中，有一个小女孩一直怯生生地躲在众人后面，不言不语，偶尔低着眼睛看一看小伙伴们，却迈不开步子走到他们中间。待孩子们三三两两散去，方又琳终于注意到了她，自包里取出两颗糖果握住掌心，直起身走到那孩子面前，拢了拢旗袍的后摆屈膝蹲下来。
她张开手，拿了一颗糖放在对方手中，另一颗自己捏在手中：
“姐姐一颗，你一颗，好不好？”
那小女孩点点头，咬住下唇接过糖来朝她甜甜一笑，轻轻道了一声“谢谢”。她便觉得这笑容比糖果更甜，仿佛渍进了心里面，她所悲伤的、难以释怀的，刹那之间尽数抛诸脑后。
“阿旗哥哥！”
一道清脆的童声入耳，她心中一沉，忙朝门外看去。
这间园子依然冷冷清清、空无一人，然而院中那一棵老树探出去的枝桠晃了三晃，明显是有人来过。她不会听过，这一声喊的是“阿旗”，是……陆云旗？！
她不管孩子们的拉扯冲出门去，秋风一过，吹落一地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