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将近十年前的事。
我的朋友马勺是个刚十三岁的初中生。本来他的名字叫李骁。骁，勇敢的意思。可是这个字一直到中学还有许多同学不认识。一日，偶有一人读成李马勺，一阵哄堂大笑后，马勺的外号便传开了。
马勺个子瘦瘦的，平时话很少，脾气却倔得很。他在学校之所以有很高的“知名度”，就是因为那次他和同学们打赌，比谁的脚有劲。马勺抬起一脚把足球射向了天空，那足球带着一路呼啸直奔操场边的六楼，穿透了校长办公室绿色窗框上的两层玻璃，一下子扑进了老赵太太的怀抱（据说从那天起，赵校长一见到球，不论是足球还是排球、篮球，就血压升高心跳加快）。十分钟后，马勺的名字就上了学校的黑板报。接着做课间操时，他被“押”到台子上“示众”。老赵太太亲自上台“批判”，并说要处分、罚款云云。可是马勺竟一声不吭，丝毫没有悔改之意。于是老赵太太就按着他的脖子让马勺低头，可手一松，头又抬起来了。如此几次，像是在按一个弹簧。最后马勺还是脖子一挺，昂着头，两只眼睛眯成缝瞅着云间的飞鸟，像是站在台上欣赏风景。这次打赌无论如何是马勺赢了，他赢的是一枚带着锈斑的古铜钱。这枚钱是丽达的。
丽达是班里最漂亮的一位女生，学习委员，在市里的数学竞赛中得过奖。像和她同龄的中学生一样，她喜欢唱歌，吹口琴，尤其酷爱集邮，同学们对她集攒的厚厚两册邮票羡慕不已。当然，马勺除外。他说，在中国搞集邮的多如蚂蚁，你搞不出什么名堂来，马勺这么讲，丽达却不生气。马勺也有个收集癖，就是集古钱。他从八岁就开始收集，攒了有三百多枚，用一个木箱盛着。偶尔，哪个同学拿个带古钱的毽子让他看见，马勺就用小刀、笔记本之类的东西去换，甚至坚持两个中午饿肚子，把午饭的钱省下来兑古铜钱。一次马勺看见初三一位同学钥匙上拴着一枚古钱，做了一下午的“思想工作”后，人家说不能低于六元钱。六元钱怎能难倒英雄汉？马勺冥思苦想生出一计，跑到医院要求卖血，被一个穿白大褂的阿姨骂了出来：才十几岁，你找死呀！后来初三的那位同学把古钱硬是白送给了他，原来那医院的白大褂是那个同学的妈妈。
班里的同学都瞧不上马勺那些带着锈斑的收藏物。当然，唯有丽达除外，丽达有古钱就悄悄地送给马勺，而且不要分文回报。这件事引起了班里的同学，尤其是男生的愤怒。那天丽达正要把一枚古钱送给马勺，被一群警惕性很高的男生发现了，他们夺过那枚古钱，于是就演出了打赌踢球马勺示众那一幕。
那为什么丽达在班里的同学面前高傲得像一只孔雀，而在马勺身边却如绵羊小兔？据班里的观察认为是他们两家住在一起的缘故。马勺和丽达的家在环城路四段，马勺五楼，丽达四楼。他们的妈妈同在市里一个机关工作，因为文革时分“派”，现在虽然走一个楼口，却关系冷淡，很少来往。马勺的妈是后妈，他的生母死于一场暴病。后妈长得胖胖的，体重至少有一百五六。最大的特点是能说，人称大嘴。大嘴对马勺不好。马勺的爸爸当采购员总不在家。马勺就成了大嘴出气的对象。大嘴的嗓门大，丽达每天都能领教。每当晚饭时分，一个极有穿透力的女高音便敲击着丽达家的墙壁。
“哎呀呀，要钱买背心，那得多少钱啊！”
“吃了三碗了，还去盛？你真是饿死鬼托生的！”“昨天支了学费，今天又要书款，人可供不起了，你又吃又喝又穿又鬼迷心窍挖门盗洞攒什么狗屁古铜钱，我看你别念书了，去上他妈考古博物馆吧！”
大嘴的公鸭嗓赛连珠炮，吐字清晰，铿锵有力。马勺从来都是一声不语，所以丽达从四楼听起来，感觉到好像五楼在唱独角戏。
独角戏发展到具有激烈矛盾冲突的对口剧是在后来的一天下午。那个日子被人命名为“水门事件”。
事件起因很小很小。大嘴以过日子精细著称，节约手段登峰造极。她家的水龙头拧到滴水长流而水表不转的位置，用一胶管引水至缸内，当然这也要有一定的耐心和功夫。马勺却全不理解大嘴妈的用心良苦，放学回家拧开水龙头咕嘟咕嘟喝个没完，他说凉水解渴，缸里的不新鲜。为此，大嘴不知磨叨了多少遍。还有，马勺用录音机收听外语，大嘴总嫌音童大，原因当然是怕费电。那天马勺忍不住顶了大嘴一名。“好小子，你还敢还嘴？翅膀硬了是不是！”大嘴劈头盖脸把马勺一顿臭骂。马勺被激怒了，可他没说什么。等大嘴上班走后，他开始了蓄谋已久的报复：他把家里的所有电器全部打开，厨房、厕所、过厅的灯火通明，录音机电视机放最大音量，然后把水龙头也拧到最大水量。看着水表电表伴着流水和音乐声飞快旋转，马勺得到了一种宣泄的快感。
“你节约吧——你攒钱吧——让你存上一万两万——”马勺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笑比哭还让人难受。后来他不知什么事下楼去了一趟，预多二十分钟就回来了，可是悲剧发生了：自来水从池子里溢了出来，像洪水一样席卷了厨房、卧室的所有角落，才铺上半月的丙纶地毯在水中变得更加鲜艳。水头在马勺家转了一圈后，又兵分两路，一路夺门而出，浩浩荡荡沿楼梯长驱直下，像九曲黄河带着尘沙，又在每个拐角处挂上半透明的瀑布，很是壮观；屋里还有一路像悄无声息的侦察兵，沿墙壁寻隙向四楼运行。终于在四楼的棚顶聚成了汪洋大海，丽达家里到处是一片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铿锵之音。
马勺傻眼了，他没想到事情发展成这样。他竟茫然不知所措，瘦瘦的脸更长了，眼睛如蒙上灰尘的玻璃球，暗淡无光。不知什么时候丽达跑了上来，把所有的开关拧死，然后推着马勺说，快跑！你妈快下班了。可是马勺倔劲上来了，硬是一动不动。
那天傍晚，“水门事件”成了环城路四段的头号新闻：大嘴怎样高抬神腿把马勺一脚从厨房踢到了屋里的床上，然后又怎样伸出小蒲扇的神掌左右开弓，顿时马勺就胖了许多。可是谁也没听到马勺这孩子哭一声，仿佛大嘴打的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沙袋。大嘴打累了，忽然想起什么，搬个板凳站上去，把马勺放在大衣厨顶的装古铜钱的木箱拿了下来，这是马勺的心肝宝贝，她恨不得一下把它砸碎。只听马勺说了声“你别——”那木箱已如飞碟从五楼的窗口旋转下来，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那木箱痛苦地呜咽一声便身首异处，破碎的夕阳五颜六色，一片片地从木箱里向外飞着，像一串串散落的凄凉无绪的音符。
“水门事件”后，因赔偿经济损失问题，马勺和丽达两家断绝了一切“外交关系”。马勺不常回家了，放学后一个人默默地在学校后的大凌河岸徘徊，像个流浪者，没有人答理他。只有丽达没有忘记“拉兹”，她把大嘴扔掉的古铜钱拣了回来，一枚不少，用一个布袋装好悄悄还给了马勺。
马勺还是那样倔，非但连声“谢谢”也不说，还“命令”丽达今后不要来找他，并且不许和他说话。丽达咬了咬嘴唇，没有再说什么，她从书包里掏出两张馅饼放在马勺的古钱袋上，转身走了。
马勺学着电影里地下党的样子，把古铜钱藏在凌河桥东大柳树旁的一块石板下，偷偷地躲在一旁观察，确信没有人发现这个“军事秘密”后才悄悄离开。
学校的日子还如以往那样平平常常。只是丽达真的不再答理马勺了。她和班里的同学有说有笑。像一只快乐的小鸟。高傲的孔雀终于向她的仰幕者们开屏了，这使班里的男生们深受感动和鼓舞。他们纷纷拿出自己心爱的小礼物，邮票、画片、贺年卡之类，当然其中不乏古铜钱（凌阳市不愧历史名城，这东西太多了），向女王进贡一样奉献给丽达，丽达并不客气，一并“笑纳”。
马勺却如夜空中一只掉队的孤雁，踯躅独行，一天也难得听到他一声话语。有时同学中有好事者在他面前扬一枚古钱：“不是吹，这是真正的唐朝之宝，不给你，干气猴。”马勺只当没听见。
他唯一的乐趣，就是放学后偷偷跑到凌河桥头大柳树下，一遍又一遍地数着他的宝贝；他怕别人偷走，梦里他曾和小偷搏斗。
然而，奇迹出现了。一天下午马勺数古铜钱时，发现竟多了一枚。他不会记错的，原来就是313枚，他给藏古铜钱的秘密起名为“代号313”。可怎么变成了314了？当第二第三天，他的口袋里又连续多了两枚古铜钱，马勺确实陷入了无限的兴奋和疑惑中了。他首先感到代号313被哪个“特务”发现了，是谁呢？这个地方没有人知道，难道大柳树会成“叛徒”？！于是马勺就想起了这也许是神仙显灵。这阵子凌阳市到处都在修复古塔寺庙，城北古塔落成那天，旱了一春的凌阳就下了透雨，迷信有时也挺灵。马勺放弃了“破案”的念头，暗暗祈祷老天保佑。可是过了几天，马勺发现他的袋子里多了一枚很难辨认的汉代五铢钱后，他坐不住了，他躲在距柳树百米远的草丛中，等待着“神仙”的出现。但是一天过去也无情况。
暑假快到了，凌城学校正在为参加省里的夏令营做紧张的准备工作。其中“课外兴趣活动成果展”分给了马勺班一个名额。马勺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着实一热，快乐的夏令营，梦幻般的海滨，要是自己的古铜钱能参加展览该多好！可这个念头很快就凉了下来。他知道，无论是同学选的还是班主任或校长拿意见，百分之一百二十都是丽达。丽达那厚厚的两册集邮就要在大海边一展风采了。瞧着丽达每日里洋洋得意的样子，幸运的光环照在了丽达的头上，她被批准为省夏令营营员。那天上午，校长老赵太太亲自把一张红色的通知书送到教室时，全班同学都被“镇”住了。四十多双羡慕的眼睛射向丽达。丽达有礼貌且恰到好处地向校长微笑了一下，“谢谢！”然后很潇洒大方地回到座位上，作深沉状。此时，班里只有一个人在入神地瞅着窗外的白云，白云间有一只飞鸟，它飞得很高，根本不理睬窗檐处一群麻雀在喳喳乱叫，这个人就是马勺。
马勺的古铜钱从大柳树下搬家了，藏到了一个神仙也找不到的地方。马勺常常坐在河边，摆弄着这313，不，是317枚古铜钱。几千年的岁月风尘，漫长的中华历史，就在这细细的一根尼龙线上穿着，难道它们只有永远藏在石板下么？夏令营后天就要开始了，马勺望着东流的河水，禁不住深深叹息。
第二天上午，马勺下楼走到四楼的时候，丽达家的门开了条缝，门缝里是丽达一双等待了很久的眼睛。马勺并不理她，正要疾步下楼只听丽达说：“马勺，求求你了，把这封信交给赵校长。”丽达把手中的一个洁白的信封扬了扬，又说了一名：“求求你了！”这是一个月来，丽达头一次对马勺说话。看着丽达那双哀求的眼睛，马勺接过了信。
信封着口。马勺把信放到校长老赵太太的桌上，扭头就走，老太太也不挽留。马勺下了六楼，慢慢悠悠地走出大楼时却听老赵太太趴在窗台上大喊一声马勺，你回来！校长也喊学生外号？马勺搞不明白自己又在哪里惹老太太生气了。挺吧！他上楼时脑袋里不知怎么出现了地下党员被捕后走向刑场的形象。
实在是让马勺出乎意料：校长让他带古铜钱参加夏令营。马勺揪揪耳朵揉揉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这是做梦。老太太很深情地又说了句：“回去吧，明早六点出发！”
实在是让马久出乎意料：校长让他带古铜钱参加夏令营引起了轰动。夏令营期间，恰逢全国的考古年会在海滨召开。考古专家们在和孩子的联欢中，无意间发现了马勺的317枚古铜钱。“了不起！了不起！”他们简直不相信这位古钱收藏家竟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考古家认定马勺收藏的一枚汉代五铢钱在东北是首次发现，是研究秦代以后山海关外历史沿革的一个很有价值的文物；还有7枚古铜钱至少要由省一级博物馆来收藏。前来参加夏令营的还有省教委和团中央宣传部的领导，他们听了考古专家的话，才知道这些发锈的古币价值竟如此之大。于是安全保卫工作、古铜钱展览的解说工作等等又开始层层重新落实。校长老赵太太更是兴奋激动，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
马勺从丑小鸭一下子变成了白天鹅。北京的一位报社记者要连夜为他写篇人物专访，并要照片一起发表，还和老赵太太说要采访马勺的家长。于是校长就亲自往凌阳市打长途电话，恳请大嘴专程前往海滨介绍怎样辅导教育孩子成才的经验。当然，大嘴毫不推辞，欣然答应，并不问路费食宿等是否学校报销。
当一个个照相机、摄像机镜头对着马勺调好了焦距时人们才仔细地端详起这位少年古币收藏家：脸瘦瘦的，头发显得很长，眼睛缺少光彩，像是营养不良；背心汗衫上补着补丁；裸露的大腿显得骨骼挺大，一双很旧的凉鞋，右脚那只早已断了鞋帮，用一根细铁丝系着。
“你是怎样走上成长之路的？”
“你都读过哪些古文方面的书？”
“你妈妈是大学生吗？她怎样辅导你的？”
马勺的倔劲又上来了，他表情木然，木然得让记者们失望。人们盼着他能说些什么惊人之语，可是他不说话，过了好一阵，他像经过深思熟虑似的，对赵校长说：“我想看看丽达那封信！”
“这——”赵校长迟疑了一下，终于说：“看吧，看看吧！”
丽达的信挺长，其中的一段是这样写的：
我想了好久，还是把这个名额让给马勺吧，不，不是让，而是他最有资格！夏令营对我来说，只是一次游玩的机会，而对马勺，却会医治他的一颗受伤的心灵。马勺和他的317枚古铜钱一样，被埋得太久太深了。我想这次夏令营会使他发光的。赵校长，你不是也听说过，一次的辉煌也许就能把人的一生照亮么？
另，恳请您不要把信的内容告诉马勺，我知道他是一个不需要任何人怜悯的真正的男子汉！
马勺把丽达的信紧紧地握在手里，全不理会记者的采访，就像当初站在台上“示众”一样仰着头，默默地注视着天空，云间有一只鸟儿向着凌阳市的方向飞去，在那鸟儿的啼鸣中，人看见马勺扑扑地落下了两颗泪珠。
1989年11月8日于北京大学47楼
（原载上海《少年文艺》1990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