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凌得了消息时正是午后，他算着时间，便如约出现在庆国公府的花房深处——这对他而言来说不难，哪怕是没递帖子悄悄儿地来，以他的本事也易如反掌；只是偶尔他也会上门来看看纪家三房的两位表弟。
“传话的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纪凌略一沉吟，“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暗中监视你？”
“也未必，或许是哪个小丫头多了心眼也未可知。”
陆云岚看他表情严肃，便莞尔，旋即又将心中的猜想尽数告知，“若是无关人等也就罢了，姚姨娘……”她顿了一顿，眉眼中含了一丝忧色，“父亲多方厚待，哪怕她有八成算计我大姐姐的心思，也照样只是发落去了庄子‘养病’。我是怕她……”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姚木莲在陆哲后院得宠多年，风头只盖许氏，如今又没一语定死，焉知她有没有留着后手呢？这种亏她上辈子吃过多次，眼下无论如何是不放心的。是以，许氏那边刚提了没多久，她就想办法联系到了纪凌。
说来他们现在的关系还挺复杂的……陆云岚想到了那天花园里的时候，纪凌神色怅然地问她是否对他有一丝心意——这问题问得好，若是一点都没，她不至于避嫌到这种程度；但要说有，她又无法释怀上辈子的阴霾。况且，又是纪家。纪明河给她造成的阴影还蛮大的。
当时陆云岚被逼的没法子，只能道“我不再躲着你便是。”
退一万步说，有一层亲戚关系，他们要有些来往也不算越矩。陆云岚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可这对纪凌来说，已然是不小的进步了——因此他近日来有些走路带风，连着被宇文献嘲笑了好几顿。宇文献自然是不知道他这么高兴是为何，不然少不了又是一顿苦口婆心的劝说。
“你可有怀疑的人选？”纪凌知道她与二娘陆云梦和其亲娘不和，便直接问道，“能窥得你日常的，想来不会是眼生的小丫头。”
陆云岚苦笑，她忌讳的便是这个。
庆国公府规矩严，她们院子里的管事嬷嬷又是许氏直接指派来的钱嬷嬷——她人再正派严苛不过，断做不出打小报告这种事儿来——而在钱嬷嬷的管教下，其它丫鬟们做事也都循规蹈矩，就连院中洒扫的仆役在当值时都甚少交头接耳。某日陆哲来看阮氏，进院时还略略吃惊了一番，夸奖了几句风荷院规矩好云云。
能在这种情况下观察到她素日行径，再将事情透了口风到许氏的揽翠院，中间得经多少人的口——得有多小心——陆云岚想来便心惊。
“我身边丫鬟不多。”她身上那块雨过天青色的料子在午后日光下越发温柔，少女声线清凌，娓娓道来，“莲蓉打小就跟着我，与我情同姐妹；杜鹃是庆国公府的家生子，她老娘在我母亲院里当差，平日里最忠厚老实；翡翠和青玉是外头买来的，一个胆大心细，一个温柔妥帖，我也常叫她们做事；至于绿松和绿柳，也是家生子，父母皆在外头的田庄上做活……”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这才停了片刻，有些郝然地看向纪凌，“晚风是你送来的，至于院里其它洒扫仆役，怕也机会不多。”
纪凌闻言露出一丝笑意，陆云岚微微别头去。
少女生性怕热，因进了五月，气温越发高了，她正站在日光下一处位子，脸上晒得微微发红。纪凌一时间怔住，隔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这么说，你怀疑是绿松和绿柳之中的一个？”他好不容易记住几个丫鬟的名字，玩笑道，“怎么不是绿就是青的——你很喜欢这个颜色？”
陆云岚点一点头，“青绿让人见之清心。”
“难怪我见你总爱穿这颜色。”纪凌笑道，“得空我送你几块上好的青玉放着赏玩。”
陆云岚大窘，“这……这就不必了吧。”哪有女孩子在房中把玩玉石的，说出去许氏又要来灌输她好好学习女红才是正道的理论了。
纪凌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过简单了，他忙改口，“罢了罢了，这种东西也只有陆承瑶、陆承瑾他们两兄弟用得到。你一个女孩子，屋子里摆这些也忒奇怪了。”这样说着，他心里却在想要选些女孩喜欢的送来。
他也是无奈。长到十八九岁好不容易遇到个对胃口的姑娘，对方却足足小了他快六岁。他想对她好些，送点东西来讨她欢心，却又怕给她带来负担。
不过好歹人是不避着他了。
话题跑远了，纪凌连忙扯回来，“你仔细与我说说绿松和绿柳吧。”
“绿柳是家中长女，爹娘都是庄稼人，共同打理着京郊的一个庄子。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如今还没有活计，只在庄子上帮忙罢了。”这些话都是陆云岚招来钱嬷嬷仔细问过的，老嬷嬷干别的不在行，内院之事却是一把好手，说起这些来条理分明、头头是道。
“至于绿松则正好相反，她是家中老来得女，上有父母兄姊，是以说话做事往往少了一份算计，心直口快。”说到这儿，陆云岚不免犹豫，纪凌知道她的意思，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你是觉得她有可能毫无防备地被人套出了话？”
陆云岚叹气，“我本不愿怀疑她们。”
“可人心难料，本就不是你愿意与否能决定的。”纪凌这话说得很有几分老成持重的味道，陆云岚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神色坚毅，身形挺拔，一身紫衫却见风流……她抿着嘴笑起来，“你这话说得仿佛有经验似的。”
他们之间从那日花园假山后就不再“表哥”来“表妹”去的拘束，虽然尚未戳破窗户纸，但彼此都觉着省去了那些繁杂的称呼很是轻松。
纪凌想也不想便道，“我十三岁上时性子顽劣，没人管得住我，我父亲便把我扔到军营中跟着历练。当时我也是不服，想着要做一番事出来给他看，谁曾想……”他笑了笑，神色怀念，“谁曾想居然自此投身军中，倒成了旁人口中的‘榜样’了。”
“那是，京城中谁不把你的事迹当做‘浪子回头’的好模范说给自家子侄听！”陆云岚故意打趣，“就算我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常听见底下丫头们议论‘纪郎’呢。”
纪郎神色自若，一点儿也不为这特意的打趣而感到尴尬，他只是定定看向她，微微勾起嘴角。
“那你呢，是否也常跟着她们一道说我？”
陆云岚打着哈哈，“女孩子们的玩笑话而已，当不得真。”
纪凌也不追问，他深谙循序渐进之道，明白过度急躁不可取，况且——他心中隐隐有些介怀。前日他回府时，听着下人们在议论“二少爷与庆国公府的二小姐怕是要成了”云云。当时他便大吃一惊，因为这事儿起先半点消息都没透，他原先还以为陆云梦会去参选皇子之妃呢——这事儿宇文献倒是跟他提过，旁的不说，连叫头痛。
若是纪明河娶了陆云梦，他要再想迎娶陆云岚怕是困难重重。且不说年岁差距，两姐妹嫁给两兄弟的事儿也着实罕见了些……他想了许久，暂时还没想好如何应对。
纪凌心中叹息，脸上却一派自然地说起了旁的。
“我会派人去她们父母的庄子附近打探，看看其中有无牵连。”
陆云岚闻言默然半晌，才又低声道，“这些都不甚要紧，原本我也只是想叫晚风提醒你最近注意些，别的我自个儿能解决……没想到你还是亲自来了，也好。”她长出一口气来，“我心中有一件事疑惑很深，想拜托你。”
纪凌看她，“你说。”
不是怀疑极深的事，陆云岚也不会求到纪凌头上。
“我想知道当年姚家的事儿。”少女不欲多加掩饰，直接了当道，“当年我父亲与姚家大小姐有亲是人人皆知的事，后来姚家牵连败落，流放者无数，可父亲还是想要娶姚大小姐过门，想来他二人必定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说到最后陆云岚只觉得无奈。这世道做男人真好，可以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可以有端庄贤妻持家有道，还能有娇妻美婢红袖添香……且人人都不会说他不好，只会说他是个有福之人。
诚然，目前看来陆哲与阮氏感情最深，可他既有嫡妻，也有先头未婚妻之妹为妾……陆云岚偶尔想着，若是换了自己，她必定不愿意和娘亲阮氏一样，为了情爱二字，在明知父亲有家室的情况下还甘愿为妾……就算世道允许，世人看来再平常不过，她也不肯。
她要的爱是两心相许，再无旁人。
“……姚姨娘母女几次不怀好意……二姐姐想叫我在母亲面前丢脸，姚姨娘想坏了大姐姐御赐的婚事……父亲竟然都一一忍了。”陆云岚将笑意抿成淡淡的一缕，清眸发寒，“我很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才多加优待于她们母女。”
得是有多歉疚，才能如此宽厚呢？陆云岚不知道。
纪凌恍惚间想起听母亲安国侯夫人提过一句，说陆家二小姐长得和当年姚家大小姐有七八成相似，只是这话不能对外说。他隐约明白了，也心疼眼前少女所说种种——晚风时不时地会透露给他——紫衣少年沉声道。
“你且安心，这事儿就交给我。”
陆云岚报之以一笑。
不多时晚风找来了，纪凌也打算先告辞。临走前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了一句，“你可知道陛下要给三皇子、四皇子选妃之事？”
陆云岚不料他会说这个，便点头，“略知一二。”
纪凌看她一眼，笑得颇意味深长。
“我可不想你惹了两位皇子的眼……”
语罢，他便一个闪身消失在了花房深处，徒留陆云岚和晚风站在原地。晚风想笑又不敢笑，而陆云岚却觉得自己脸上陡然一烧，热得不行。
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再清楚不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