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的夏日，日照时间极长，现戌正虽过，太阳依旧高悬，六百声宵禁鼓已经过半，再过半个时辰，张掖郡城就要正式宵禁了，故路上行人匆匆。
曹琼现是农人，家住郡城之外，故这几日一直在韩天虎的府上将就，现又多了一个米玥，着实让曹琼为难，好在宇文化及常在官场混迹，察言观色能力极佳，不用曹琼开口，便已派人在镇夷司府对面的隋风客栈，租下了一间上等客房，解决了米玥的安身之处。曹琼本想推辞，但宇文化及以让曹琼花费更多精力来保证圣人安危为由进行搪塞，着实让曹琼很难拒绝。
镇夷司府就设在万寿寺的木塔之中。万寿寺位于甘州府衙西侧，始建于北周时期，隋开皇二年重建，据后世《重修万寿寺碑记》载，“释迦牟尼涅槃时，火化三昧，得舍利子八万四千粒，阿育王造塔置瓶每粒各建一塔，甘州木塔其一也”，镇夷司府之所以选择此地，一是镇夷司为临时机构，一时之间确实无处安置，二则是希望通过佛祖的恩施，镇夷狄、护圣恭，讨一个好彩头。
木塔坐落在万寿寺后院，高九丈九尺，象征九重之意。塔体一、二层为四面四角，三层以上则为八面八角，从下向上逐层缩小，各层外檐呈阁楼式回廊，八方飞角皆有砖刻龙头，口含宝珠，下挂风铃，各层窗户雕花刻饰，门楣砖雕横额。
木塔周边多为寺院藏经和僧侣起居之地，现因镇夷司入驻，后院已谢绝香客到访，为不影响万寿寺的正常营运，遂在万寿寺后院另辟一坊门，供镇夷司吏员进出，木塔周边则安排卫兵把守，象征性的把镇夷司府和僧侣起居之地分隔开来。
曹琼和宇文化及去往四方馆之前，镇夷司府还无处安置，现仅过去半日，在韩天虎有条不紊的指挥下，镇夷司府已初具模样。木塔一层较为宽敞，是镇夷司府的工作大厅，十多名吏员正在自己的工位上紧张的整理着案牍，与此同时，还有大量案牍被兵士们源源不断的送来，在他们面前堆积如山。
曹琼绕开极速进出的士兵，径直来到了木塔二层。自安排好米玥的住处，宇文化及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两名龙武军来协助曹琼。曹琼跑前忙后，安排好米玥的一切起居必需，还不及和她寒暄片刻，便直奔万寿寺而来，因为曹琼用生死兄弟的性命置换来的消息，现还在宇文化及手里，他必须尽快知道，他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到底换来了什么。
木塔二层是一个环形走廊，走廊的中空约有一丈大小，站在走廊边上可以俯瞰下层全景。木塔的最中央是一根巨型铁柱，铁柱上绘满了各式佛陀，由一层地底穿越各层中空直至塔顶，各层塔阁均有横杆与铁柱相连，据说只要转动中央铁柱，整个木塔都会随之转动。环形走廊西周是四间偏室，东西两间带门，东门额为“西天正觉”，西门额是“宝筏金绳”，南北两间则完全敞开，可以由假门来到外侧回廊。
刘蹇之、宇文化及和韩天虎三人正端坐在南边偏室的一张木质方桌前面色凝重，曹琼还不及来到三人面前，便开始嚷嚷起来：“有何结果？”
三人对视一眼，无人言语，曹琼顿觉气氛有异，便又追问了一遍，只见刘蹇之扬了扬手中的酒壶，乐呵呵的笑道：“曹都尉莫急，这是上好的大兴凤酒，先尝两口如何？”曹琼不耐烦的看向刘蹇之，但发现这是一张让人永远生不起气的脸，眉清目秀、肤白齿红、姿仪优美、极具涵养，嘴角永远挂着一抹迷人的微笑，一看便能融人心田。
曹琼知道，他的这位上司有一个特殊技能，那便是饮酒三石而不醉，所以他的身边时刻都有一只酒壶随行，但曹琼实在没有兴致和他品酒论道，悻悻的接过酒壶饮了一口，然后继续追问道：“到底有何发现？”
宇文化及把从四方馆带来的那张纸条扬起，冲曹琼晃了晃，曹琼上前一步，夺过纸条，才刚刚展开，脸色便瞬间变得铁青，因为纸条上只写了八个字：“骆驼西城，巷五东八。”
“王八蛋，敢糊弄我，我杀了他！”曹琼一脸怒容，转身就往外冲。
“放肆，你以为还是一年前吗？你已经不是曹都尉了，再犯事可没人替你说情！”就在这时，从楼梯口传来了一个威严的声音，紧接着一位老者走了上来，他就是黄门侍郎裴矩，他身后则紧跟着一名中年男子，此人便是张掖郡守蔡墨。
“裴侍郎！蔡郡守！”刘蹇之三人赶紧迎了上来，向裴矩和蔡墨各作了一个揖，裴矩略一摆手，径直来到了曹琼面前：“曾经的曹都尉心思缜密，为人仗义，如何现在却只知道打打杀杀？你若再敢放肆，那还是回家种地去吧！”
曹琼本想真的撂挑子走人，刘蹇之赶紧上前扯了一下曹琼的衣袖，曹琼瞬时清醒，他知道，此时不是赌气的时候，于是瞬时没了刚才的气势，但还是很不服气的说道：“可我今日亲眼看见康大成一次性杀了三十多人，其中大部分都是我曾经安插的暗桩，大业律难道是摆设吗？”
“曹都尉所言句句属实。”宇文化及赶紧回复了看向自己的裴矩。
“这么多暗桩被他们一次性铲除，我怀疑这里有内奸！”曹琼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在场没有一个人会怀疑曹琼的推断。
裴矩没有说话，转身走向了木塔的外侧回廊，这里和万寿寺的围墙一般高，依稀能够看见墙外的情形，裴矩望着院内繁忙的吏员久久不语，夕阳的余晖映照在他的脸庞，花白的鬓髯正在随风飘荡，这个孤寂的背影看上去是那样的宁静而又苍凉，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敢发出丁点声响。许久后，裴矩才深深叹了一口气：“康老和控制西域商贸长达十余年，在胡商中威望极高，我大隋想要重振丝路，不能少了他的支持，现如今，康老和势力越来越大，已经不把我大隋官署放在眼里，在他身边安插暗桩，实属迫不得已，但根据我大隋通商法令，胡商之奴隶尽归胡商所有，他们拥有自主处置权，这些暗桩早已卖籍于康老和，故康老和可以自主处置他们，我大隋无权过问。”
“难道就这样算了……”
“这个仇，迟早会报的，但眼前最重要的事，还是圣人西巡。”裴矩打断了心有不甘的曹琼，转身来到蔡墨面前：“连夜起草文书，务必在一日之内，将圣人西巡的消息传遍河西四郡，同时广招西域胡商来张掖南城官市经商，责令周边各郡百姓提前准备盛装，快马盛邀邻邦国君或使臣前来赴宴，务必在圣人西巡到此时，达到万邦来朝之象！”
“期限若何？”
“六月十一，圣人莅临南城官市，届时会在此召开万国盛会！而在六月初七，我会主持召开南城官市的开市仪式，所以在此之前，必须责令西域商会完成南城官市的全部入驻事宜，如有拖延，以忤逆罪论处！”裴矩一字一顿，说的很是威严。
“除去明日的传达时间，现只剩下三日，时间怕是紧了些......”
“照办就是！”裴矩威严的打断了蔡墨，蔡墨也立时会意，裴矩这是在刻意为难西域商会，便赶紧叉手应诺。
“万万不可，如此大张旗鼓，圣人安危如何保障！”曹琼很不理解裴矩的做法，如此早的暴露圣人行踪，岂不是让那些居心不良之人，有了更加充足的准备时间。
裴矩呵呵一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我年前回东都述职时，圣人便向我透漏过西巡意愿，但吐谷浑对河西始终如芒刺背，加之反对西巡者不在少数，故此次圣人只道御驾亲征，不言西巡之事，当圣人大胜吐谷浑的消息传来，我便知圣人西巡河西已成定势，但不想会来的如此迅速，我今日已从河西四郡征调八千兵勇，开始在张掖郡城周边布防，届时圣人还会亲率三十万大军莅临，就算是天神下凡，他也绝不可能亲近圣人一步。”
“那这么说来，圣人西巡之事，在朝野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就算外人知道，也不足为奇？”曹琼觉得，按照裴矩的表述，咖都蓝能够知道圣人西巡之事，也就没有什么稀奇了。
“圣人做事向来张扬，能够得知圣人的下一步计划并不难，但很多连我都还没有获取的信息，能够如此迅速的被吐浑鬼兵得知，圣人身边必有异心者。”裴矩捋了捋胡须，一脸肃穆。
“如此看来，属下更觉不妥，如此大张旗鼓，定会给不臣之人留下可乘之机！”曹琼依旧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圣人刚刚击溃吐谷浑，拓野数千里，我大隋现国力鼎盛，马壮兵强，岂能在万邦面前做缩头乌龟，让那些邻邦小国耻笑，此事不必再议，即刻速办！”裴矩回答的很是坚决，随即向蔡墨发出了指令，曹琼刚想说什么，但被宇文化及制止了。
“属下即刻照办！”蔡墨不敢有丝毫懈怠，只看了刘蹇之一眼，刘蹇之便已会意，立即向楼下高声喊到：“马主事，上来一下！”
十多个弹指后，一个小眼睛的青年人火急火燎的上了楼，手里还捏着一片土黄色的麻纸，此人名叫马木挲，是西域大食人，因记忆力惊人，又写的一手好文章，故一直是刘蹇之的书佐，现镇夷司人手紧缺，刘蹇之便让他做了主事。马木挲似是视力不好，根本没有看见裴矩和蔡墨，上楼后径直走向了刘蹇之，还不及走到刘蹇之身前，便把那片麻纸递了过去：“查到了！”
刘蹇之尴尬的看了一眼裴矩，见裴矩并不介意，便接过那片麻纸，把马木挲拉到一边，详细交代起了圣人西巡告示文书的诸多细节，裴矩则主动向宇文化及和曹琼了解着今日在四方馆的所见所闻。
半柱香后，刘蹇之和马木挲已经讨论出了告示文书的初稿，马木挲在离开时，特意向裴矩和蔡墨作了一个揖，众人看着刘蹇之会意的笑了，刘蹇之则顾不得许多，兴奋的把那片土黄色的麻纸放到了众人面前，宇文化及主动拿起念了出来：“骆驼西城，巷五东八，意为骆驼城西侧，第五巷道东侧第八户，据查，该户户主名叫甲丁，曾在云中从军，三年前因违反军纪被戎边至此，现有家室，无子……”
“我隋军将士如何会成为鬼兵？”曹琼还不及听完，便打断了宇文化及。
“明天走一遭不就知道了！”宇文化及冷笑一声，认为曹琼的问题很是幼稚，士兵变节之事常有发生，根本没有什么稀奇，便接着朗读道：“其妻张氏，史国人……”
“报！”一声长长的报唱再次打断了宇文化及，一个弹指后，一名传令兵气喘吁吁的从楼梯口冲了上来，径直来到韩天虎面前：“韩副尉，刚刚接到急报，蓼泉守捉营在黑水岸边发现了五具士兵尸体，据勘验，死亡时间不超过六个时辰！”
“什么！”众人一起惊讶的站了起来，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在圣人西巡之际，接连发生不祥之事，这意味着什么。
曹琼和韩天虎不等裴矩吩咐，便跟着传令兵迅速离开了，裴矩不愿在此多做停留，遂让宇文化及和蔡墨随同，一起前去府上一叙，共同商讨圣人西巡的诸多细节安排，并扬言有要事委托宇文化及主办，刘蹇之赶紧叫住准备离开的裴矩：“裴侍郎，那圣人西巡的告示文书？”
“立即执行！”
裴矩三人很快便已离去，只留下刘蹇之愣怔在原地若有所思，此时的夕阳，业已落入远处的祁连山内，眼前的万物仿佛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黑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