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烟朝司徒漪淡淡一笑:“娘娘是不是觉得嫔妾说这话很不自量力?明明在宫里了,自然应该学会如何说好听的话。”
司徒漪倒没有这么想过,只是好奇:“陛下眼下对妹妹百般宠爱,妹妹为什么认为陛下对妹妹没有真心?”
“真心,也许是有的,但,那也只是建立在嫔妾的这张脸上。当日嫔妾在琴楼,陛下上楼后直接问老板嫔妾身价几何,要给嫔妾赎身,将嫔妾带走,老板最开始不肯,他培养嫔妾花了许多银子,嫔妾还年轻,将来会给他挣很多很多银子,于是,陛下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冯烟说的轻描淡写,司徒漪心里有淡淡的酸楚,卫行远先是打算用银子,无效,便表明身份,左右就是要将冯烟带走,应该是真的很喜欢冯烟。
冯烟将果皮放到桌上,拿手帕轻轻擦拭嘴巴:“陛下现下宠爱嫔妾是不假,可嫔妾不会永远这般年轻貌美,过不了几年,嫔妾的年纪会越来越大,而陛下,仍然可以源源不断的挑选美貌年轻女子进宫。”
“妹妹,恕本宫直言,在后宫里,妹妹这样的念头是不可以有的。”司徒漪放下签子,觉得眼前的西瓜和果子没那么美味了,“这里和宫外是不同的。”
冯烟:“嫔妾知道,嫔妾没有埋怨之意,只是说出事实而已。”
司徒漪想说,事实很多人都知道,可没人会说出口,特别在九五之尊的皇上跟前,哪怕心里揣着几百个小心思,在他跟前都要藏着,用最温顺听话的一面去面对他:“事实不是所有人都乐意听的。”
“娘娘乐意跟嫔妾聊天,应该是乐意听的吧?”冯烟朝司徒漪看过来,微微上扬的眼尾仿佛带了点探究和玩味,“比如说,嫔妾觉得娘娘待陛下不止后妃那么简单,可娘娘似乎并不乐意陛下知道这点。”
司徒漪双手微微一颤,表情却越发镇定:“妹妹这是何意?”
“嫔妾陪伴陛下左右好几日,陛下跟嫔妾提过娘娘。”
“陛下……提到本宫什么?”司徒漪心神俱震,她怎么都想不到,卫行远会在冯烟面前提到她,她和冯烟本身连认识都算不上。
“陛下说,虽然娘娘跟在身边时间长,可他有时候看不清娘娘在想什么,还说,嫔妾的某些性子,跟娘娘很像。”
冯烟说着微微歪头,状似疑惑的看司徒漪:“能让陛下有这样感受的女子,只有一个原因,嫔妾自然有自己的理由,娘娘又是因为什么呢?”
双手渗出大把汗,司徒漪有些后悔喊冯烟一同过来坐了,她没想过冯烟会是一个这么锐利的女子:“妹妹多想了,本宫待陛下自然是敬重有加,他既是本宫的夫君,可更是天子。”
冯烟忽然笑了,双眼朝下弯,似乎想到了什么很开心的事:“之前嫔妾还对自己的猜测有所怀疑,姐姐这一句话,嫔妾反而能肯定了。”
司徒漪双手在腿上紧紧握住,盯着冯烟的笑颜:“肯定什么?”
“陛下说,嫔妾跟娘娘有些像,却说不出具体缘由,嫔妾现在可以告诉娘娘,嫔妾跟娘娘最像的,大约是对陛下的态度吧。”冯烟起身,朝司徒漪缓缓行礼,笑容渐渐湮去,只有平静无波的冷淡,“娘娘让陛下看不透,或者是因为娘娘极度在意陛下,或者是因为娘娘一点都不在意陛下,娘娘没有将自己当成这后宫之中的一员,不是后宫里的人,陛下自然看不清。”
司徒漪实实在在被冯烟这番略绕口的话震撼了,是的,震撼,她不知道冯烟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可把她自己往这个结论了一套,竟然意外的合适。
冯烟转身要走,司徒漪强迫自己找回声音和思考能力,声音微颤的唤住冯烟,低声问道:“那,那你又是为何,陛下会觉得你我相似?”
冯烟站在亭子口,眺望远处的湖面,风挺大,将她的裙角和长发都吹起来,黑发、绿衣、作为背景的参天大树和远处微微泛波的湖面,司徒漪只觉得是一幅极美极美的画,可是画中的冯烟,瘦弱单薄的身子随风轻轻摇摆,又显出孤独和寂寞的意味。
“如果你非常在意他,那么我和你的相似之处大概在相处时的言不由衷;如果你一点都不在意他,那我们本质上就是一样的。”
冯烟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沿着花园小路,独自一个人慢慢的朝某个方向走,没有回头看一眼。
那个“他”,自然是指当今天子卫行远,司徒漪从冯烟的这句话里,咂摸出一点凄凉的意味。
司徒漪从心里在意卫行远,可跟他相处的时候她不能全然释放自己的本性,面对他几次有意无意的靠近,司徒漪都断然拒绝——这大约是冯烟所说的言不由衷;
如果司徒漪根本不在意卫行远,却跟冯烟是一样的,那意思是——冯烟一点都不在意皇上吗?
萍儿走过来:“娘娘,妍婕妤跟您说什么呢?你好像很惊讶。”
司徒漪回过神来,朝萍儿摇头:“我们随便聊聊而已,没说什么,今天挺凉快的,你陪本宫去瞧瞧陈贵仪吧。”
之前被指和宋贵仪小产之事有关,陈贵仪差点要在冷宫待上一辈子,后来是司徒漪无意中发现蛛丝马迹,加上陈贵仪狠得下心肠用自己做诱饵,不但自己沉冤得雪,还顺带找出了周贵仪被害真相。
按理说,司徒漪帮了陈贵仪这么大一个忙,陈贵仪应该跟司徒漪多多亲近,但那一系列事情结束后,陈贵仪送来一堆稀奇珍宝以示感谢,自己到昭华宫跟司徒漪说了一番推心置腹的感激之语后,再也没有同她来往过,交流频率甚至比不上宋贵仪小产前。
司徒漪没指望她对自己多么感恩戴德,她找出那些事真相的目的本也不是为了这个,但近来发生的一些事,尤其是冯烟在凉亭里对她讲的一番话,让司徒漪很想见见陈贵仪,跟她聊上几句。
因着先前接连被陷害而后下毒的事,皇上对陈贵仪颇为怜悯,原本圣眷不怎么样的陈贵仪得到了不少垂怜,据司徒漪所知,出巡之前皇上就赏下了很多珍宝,今日进到殿门一打量,司徒漪发现这地方比原先更为朴素,原本作装饰用的一些名画什么的都不见了,看过去简直不像一个贵仪位份妃子所居之所。
自有宫人前去禀报陈贵仪,司徒漪站在前院,仰头望着头顶一大片绿色藤叶,顺着两根细细的竹竿缠绕延伸开去,将烈日倾泻下的阳光挡在藤叶之外,只有零星几个小点照在地面,十分阴凉。
“这法子不赖,夏天可以用来乘凉,萍儿,陈贵仪的法子很好,回头在昭华宫也用上吧。”
萍儿:“遵命。”
陈贵仪快步从屋里出来,正巧听到司徒漪的话,连忙给行礼:“不知姐姐前来,嫔妾有失远迎,真是失礼于姐姐。”
司徒漪伸出一根手指点着在她们头顶横跨而过的漫漫藤叶:“这里是个好地方,凉快清爽,本宫在这里站着不错。”
“姐姐既然喜欢,那嫔妾让人将桌椅搬出来,陪姐姐在这里喝喝茶可好?”
“那当然好,外头空气也清新的多。”
落座、看茶,陈贵仪不无羡慕的看着司徒漪道:“姐姐先前陪陛下出巡,回宫后又是皇后娘娘崩逝,算起来,嫔妾也有近三个月没跟姐姐好好说话了,真是失礼,还让姐姐先来嫔妾这。”
“贵仪真是客气,其实本宫先来还是贵仪先去昭华宫没有什么区别,何况今日本宫是临时起意,事先没有知会贵仪,还担心唐突了贵仪呢。”
“姐姐哪里话,可要折煞嫔妾了,是嫔妾不懂礼数,应该在姐姐刚回宫后就去拜见的。”
和宫里的人说话就是这么费力,满口礼仪规矩,司徒漪“本宫”久了,怀疑自己骨子里也刻上了那些东西,但凡开口说话,都会优先考虑对方的身份地位,生怕错了规矩:“贵仪,似乎跟本宫疏远了些。”
陈贵仪面色一僵,端过一旁的茶盏往嘴边放:“姐姐说的哪里话?当日若不是姐姐,嫔妾现在应当还在宫里拘禁着,或者索性被宋顺华害死,嫔妾对姐姐是感恩戴德,永远不会忘记。”
“本宫知道你不会忘记,其实那件事贵仪自己的功劳才最大,如果不是你以身犯险诱宋顺华露出破绽,本宫也帮不了你。”
陈贵仪:“是姐姐筹谋的好。”
“本宫记得,贵仪跟宋顺华小产之事扯上关系前,还会时不时到本宫那里说说话,日常碰面也是,反而自从宋顺华不在了之后,除了日常见面行礼,贵仪再也没有去过本宫那里。”
宋顺华自尽之后 ,卫行远跟她说“你的聪明能救人,更会让人所忌惮”,司徒漪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实实在在的发现陈贵仪跟她日渐疏远后,司徒漪还是有些心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