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禾下车，把外套披在柯立人身上，坐在她旁边，“看来老爷子风雨无阻的演凑习惯是改不了了，你蹭听的习惯也改不了。”
“你的莲雾和椰子呢？送过去抵免费听演奏的票钱。”这是柯立人的第一句话。
“得令！”端木禾开心照办，跟老爷子寒暄了几句才坐了回来，把手里私藏的一颗新鲜诱人的莲雾塞到柯立人手里，柯立人不说话，只是听雨，听曲。
良久，端木禾才开口打破两个人认真的沉默，坦白道：“事情已经这样了，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你有你的观点，但我也有我的立场，我不想旁人轻易打扰你的宁静，你不是不喜欢热闹吗？很多事情一旦发生就无法修复，我只是尽量把外界的影响降到最低。你的社交能力有多烂你清楚，我瞒着你确实不妥，但我坚持这么做，我也不认为我做错了。话说回来，不瞒着你，事儿也办不成，因为不论跟你讲什么道理，最终我都是会被你说服的那一个，哪怕你用蹩脚的歪理跟我胡搅蛮缠。我知道她们这样的家人确实不尽如人意，为她们付出血汗，我心里也不平衡，但是比起你，其它的事儿都是小事儿。房没了，钱没了，我们能赚回来，你就当我们花钱买个一了百了。”
“跟钱没关系。”柯立人把玩着手里的莲雾，低头说道：“你这么做，是把我摊在了她们的砧板上，让她们觉得我仍然廉价，只要她们高兴，就可以为所欲为。”
“怎么会？这件事我已经处理好了，不会再有下次了。跟你为她们做的那份工作计划比，我的做法确实不够长远，但是我解决了她们眼下的困境，你规划了她们以后的生活问题，她们应该知足了。”
“知足？这是你打滚社会、历经浮沉之后的专业判断？”
“我没做专业判断，因为她是你妈！我还知道你放不下你妈！”
“妈又怎么样？生了我又怎么样？如果早知道世界这么艰难，我就不来了……”柯立人激动地说：“爱我的才是妈，商妈妈才是妈！她怎么算……她的态度你看到了，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活着的目的不是仅供消遣，哪怕她确实给了我一条命。命，我能不要，尊严不行。她们活着也应该感知到心痛、失望、后悔！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的吗？可她们麻木了，而且只对我一个人麻木。”
“你到底想要怎样的结果？你寸土不让，她们就能知难而退吗？乱麻快刀，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何况，你明明早就心软了。”
“我不想纵容她们打着亲情血脉的旗号勒索我！我生来孤苦，我决意孤苦，我对人生有了完整的计划，我不要这样突然冒出来的不清不楚的牵绊。你看不出来吗？我只是她们人生中的一笔意外之财，买彩票还要投资两块钱，而她们只需要掠夺，而你，给了，你把我死守的尊严白白送给了我想一刀两断的对手！”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端木禾不可置信地反问。“如果我不了解你，我可能会相信你说的。”
“怎么？我不能埋怨记恨谁吗？”她幽幽地问。
“你从来没有埋怨记恨过谁！即使面对抢走你牛奶面包的对手，你都宽容以待，你不是说恨人就是浪费时间吗？你不是说恨人就是累人吗？不能把她当成陌生人彻底放下吗？放她们也放自己一马？”
“陌生人哪里有让我痛不欲生的能力？我不恨，是因为那些人无关紧要，我恨，是因为这些人让我疼了。也许是因为我年纪大了，扛不住痛感了，也许是能吃饱饭了，太闲了，有空儿顾一下自己的感受了吧，我疼着呢，不想假装没事儿。她是我妈妈，应该爱我的，可她讨厌我，怎么能这么讨厌我？陌生人也不至于平白无故讨厌我啊。讨厌我就彻底放任我自生自灭好了，怎么能坦坦荡荡地来打扰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许我活着就是错吧。”
“仇恨是深渊！岁月痕迹越来越重，我们不是应该越来越豁达通透了吗？你怎么反而越活越较真儿呢？”
“过往那些污糟事儿太可怕了，我根本没勇气回忆当时是怎么撑过来的，如果放到今天，我肯定扛不住的。那个时候硬着头皮苟且偷生，现在想想都觉得伟大，也觉得曾经的自己很可怜，但是跟从前比，现在这个任人宰割的我更是可悲，被堂而皇之地蚕食，毫无招架之力。”
“那些没有毁灭你的，最终造就了你，你强大了。”
“所以我应该感恩吗？感谢她们曾经视我为无物？没有谁都行，我可以接受的，但是别走到一半又折回来，卖力地表演，把从未存在的亲情挂在嘴上，一遍又一遍提醒我曾经那么用力也敲不开她们的家门，我终究只是一个门外人。”她倔强地咬着唇，眼睛里噙着泪花。“她们只是搭好了戏台，难道我非要上台配合她们演一场吗？我也有知觉的。”
“对不起，苦了你了。”端木禾用手擦拭她的眼睛，她倔强地转过头去。“对不起，都怪我，我错了，我只是不想节外生枝，让她们耗着你，最后把你拖垮，我忘了顾虑你，是我判断失误，你有火气都冲我来，怎么惩罚我都行，打我一顿都行，我随你高兴。”
“你没错啊，把你无缘无故地牵扯进这么龌龊的家务事里，你有什么错呢？错也错在我，凭什么怪你呢？怪你什么？怪你为我冲锋陷阵解决问题？怪你负重前行为我铺路？房子我会再给你们找一套的，只是不可能是你跟宋娇原来的那套了。”
“房子你别管了，就当我赔罪了，我不缺，宋娇也不缺，这件事都过去了，她们得到了想要的，会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滋扰生事了。”
“七年前我也是这么以为的，看这一家人的苗头，事情只会越来越糟，除非他们真的弄明白耕耘才能收获的道理，可是，依你所见，他们会懂吗？她不是个大爱无疆的母亲，不爱我，也不知道怎么爱她的儿子。我只能祈祷他们一切顺利，我才能得片刻安宁，倘若他们有不满，他们知道我在哪儿。”
“你为她们想了很多，想得很透彻，你在担心她们？还在为她的家庭做着长远打算？怕赵帆成为第二个许寒？你看看你自己多嘴硬心软？多言不由衷？唉——咱们中国式家庭历来就是重血脉重亲情的，想切断真的不容易，可能母亲疼爱孩子的方式各有不同，但归根结底，应该还是爱的。”
“你看书上说的吗？你看看现实，并不是所有的母爱都伟大，不是所有的父爱都神圣。”她真希望她能像端木禾一样有这么美好单纯的认知，能用一双干净的眼眸欣赏这个世界。
“可能她也有她不可言说的难处，只是当时我们理解不来，他们走过的那个时代很压抑，在琐碎的生活中，难免不自觉地把伤痛扩大了，波及到你。过去的事儿就葬了吧，别跟自己拧巴了，我心疼，第一次见你这么激动地哭，我真觉得有负罪感。”
“谁哭了？没有的事儿！”
“其实我挺高兴的，你碰上真正的对手了，把你的喜怒哀乐都唤醒了，疼了哭一哭，气了闹一闹，我挺为你高兴的。”
“该高兴吗？”
“我们把你介怀的童年掰开揉碎了说，你小时候跟我一样挨过很多打吧？我真怀疑这个世界上有没挨过打的孩子吗？不打不成器啊，我妈在我们小区那是出了名的温柔贤惠，说话永远和风细雨，在家的时候对我照样下狠手，这是她表达爱的一种方式，怕我有恃无恐迷失成长方向，现在我懂了，真想再挨挨她的戒尺啊。自己当父亲了才能深有体会，端木修也没少挨我打手板，有些事儿光靠动嘴还真没什么成效，皮肉之苦才能让他记住自己的行为是需要负责的，然后他才懂得管控约束自己。你呢？你调皮捣蛋的时候，你妈都是怎么收拾你？”
调皮捣蛋？多么奢侈的幼稚行为！柯立人试图翻翻记忆，却打不开回忆的锁，自然也找不出任何一帧画面，原来记忆苍白就是这样的感觉。她知道端木禾想开解她的心结，只是，他不是她，他的童年是纯真干净的，苦涩也是甜蜜的，挨打也是幸福的，又怎么理解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呢？他的父母虽然已经离世，但留给他的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哪怕躺在冰冷的墓地，也让他永远有一个去处可以倾诉、寄托、思念……童年再不堪回首，她也已经长大了，那些细碎的过往不过是无病呻吟，不值得拿出来煽情赚取同情，只好淡淡回了句：“不记得了。”
端木禾的眉皱了起来，她总是这样，掏心掏肺的话从来欲言又止。“我知道破碎的家庭成长起来的孩子都不太幸福，父母一别两宽寻求解脱，孩子却是承受最多的。能想到你一定过得不容易，但很多孩子都有这种经历，再不明白、再艰难，最后也会慢慢接受。离婚、争夺、放弃抚养权的官司我们接过不计其数，家庭破裂，为错误买单的往往是别无选择的孩子，明智的父母会跟孩子沟通，也为孩子做一个妥当安排，不太明智的父母会觉得自己才是这段婚姻的最大的受害者，忙着舔舐自己的伤口，忙着追究对方的责任，忙着开启新生活，忘了孩子的感受。其实人这一生，有多少不是身外之物呢？生活的主体还是自己，感知的也是自我，忽略掉一些情感也是本性使然，你要试着体谅，试着原谅，试着接受，试着把这些困扰你的伤害铺开晾晒，撒盐腌成咸菜下酒，别留在心里发酵发臭，纠缠苦恼自己一生。看着你为自己无力改变的事执着，浪费现在，很笨！”
“有些家庭，父母分开对小朋友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不算伤害，也丝毫不觉得遗憾，他们容不下彼此，然后放对方一条生路没什么不好，也许对于小朋友来说更是期盼已久的新生，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什么错呢？没有。两夫妻由爱生恨可以理解，小朋友呢？”柯立人忧伤地问：“说不要就不要了？那她该怎么办？”
“年少经历的苦难，都会累积成一笔厚厚的人生财富，让她的人生变得很有层次！她会在逆境中长大，会长成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的姑娘，自立自强，自给自足，自成风景，壮丽而伟大。”
“一句长大，何其容易？昏天暗地，场景一切换就变成艳阳高照了吗？那么多煎熬都是分分秒秒数着挨过来的，醒着是赤裸裸的噩梦，躲进梦里是挥之不去的噩梦，真真切切、点点滴滴的折磨躲不开，都牢牢地渗透进骨子里，洗不去擦不掉，即使长大了，终于强悍了，那些痛苦却一分都不会少，漫长了人生。”柯立人开始不经意地颤抖，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她用力揉搓着手背、手指，两手相互缠绕，无处安放。
端木禾的大手覆上她冰冷的双手，感受她无法停止的颤动。“所以，我不在的岁月，你经历了什么？”
呼吸不知不觉变得粗重起来，于是她紧闭双眼，悄悄调整自己的呼吸，浓密的睫毛下不小心掉下一滴眼泪，她自己没发觉，却落在端木禾的手背上。
良久，她的气息渐渐平稳下来，才睁开双眼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有得说了，能说了，想说的话却都烂在心里，组织不起来了。我很想跟你说些什么，只是，词穷了。你能体会这种感觉吗？你能理解我吗？”
“藏着掖着会舒服很多吗？没关系，用你觉得舒服的方式保留你的经历吧。”端木禾叹一口气，“不管哪天你缕出头绪了，想倒出来了，不管漫天星斗也好，南极北极也好，暴风骤雨也好，我随时听你召唤。”
“嗯。”柯立人起身笑了笑，靠近演奏的老人，坐在离他最近的长椅上，把双脚放上椅子，抱住双腿，侧头枕着膝盖，听老人家专注地演奏，端木禾站在她身旁。
老人看到柯立人这个熟悉又长情的老观众，用一个会心的微笑跟她打招呼。
风雨不侵的桥底，天色阴晦，江水浑浊翻滚，她恬静无语，他默默看着她、守着她，一对有故事的人各自守着自己的心事，在一段穿透岁月的二胡演奏中，凑成一幅《人生风雨》……
雨，淅淅沥沥没有停下的意思，可能是帮奔走不歇的人们偷得浮生吧。起风了，端木禾回到车里拿了毯子包裹在柯立人身上，她双眼紧闭，也许睡了，也许只是沉醉了，她用自己独有的方式逃了。
端木禾正想把一件厚外套拿给老人，老人的老伴儿一手撑伞一手拿伞，腋下还夹着一件雨衣匆忙赶来，她一边数落着不尽人意的天气和迟迟不归的老伴儿，一边为老伴儿收拾着二胡和乐谱，而老人只是笑着，听着。
走前儿，老人冲端木禾一笑，说：“我们回家吃饭喽，你们也回吧。”
端木禾目送这对相扶相携的夕阳眷侣离去，这一幕温馨，让他心中泛起暖暖涟漪，想到了父母尚在，也该是这幅景象吧，也想到了自己，夕阳西下年华老去时，又会是哪番情境……
端木禾扭头看着柯立人，掖了掖她的毯子，然后静静等着……
天色又暗了几个度，风雨大作，江水呜咽地拍打着桥墩，而他们藏在这风穿雨飞的桥底，静静陪着时间旁观这世界，如此，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