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安居不是戏台,任角儿一拨儿接一拨儿地演
在纪明月和唐涵苦口婆心的劝说与哀求下,还是没能拦住柯爸爸和继母率领众亲戚在安居门外的广场上席地静坐抗议。他们拉起白色横幅,血红的大字写着诉求:“跪求柯立人总裁救胞妹一命!”
无孔不入的媒体蜂拥而至,从柯爸爸和亲戚那边采访到一手材料,将这一轩然大波以最快的速度发布到了网上,顿时蜚声四起,柯立人这位炙手可热的商业明星在一片嘘声中再次被推上了舆论顶峰。
面对讨伐,柯立人没有听从纪明月的安排选择沉默,而是站了出来,连墨镜都拒绝佩戴,赤裸裸地站在了父亲、继母和七大姑、八大婶、堂兄堂弟、表哥表姐和这些亲眷的亲眷面前,她到今天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多血脉相连的亲人。
但凡能到场的安居管理层都选择站到了柯立人身后以示支持,现场蹲守着一大批伺机而动的记者,围观的群众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柯立人面对密密麻麻的人群,把心里往上喷涌的悲哀强压下去,长吐了一口气,走到父亲面前,平静地说:“这样没有用的,我帮不上你。”
柯爸爸说:“人你必须救!我也不想这样的,我知道我们这么做,对你的事业和你的名声打击很大,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求也求过了,跪也跪过了,好话说尽了,你呢?铁石心肠!这都是你逼我的,你若不答应救人,我们就耗在这儿不走了,直到你答应为止!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闺女去死!”
亲戚们开始三言两语地规劝,听上去更像是指责:“立人啊,做人不能忘本啊!要讲良心的!你不能把爸爸一家往死里逼啊,你这个妹妹太可怜了,你就发发善心吧!”
“是啊,手足之情你不能不顾啊,再有钱有势,再身骄肉贵,也不能把人往死里逼啊,她怎么说都是你亲妹妹。”
“过去的事儿就算过去了,谁都有犯糊涂的时候,我们承认前几年跟你走得远,不是不想给你添麻烦硬扒着你沾光嘛,你能体谅我们的吧?现在你过得比谁都舒坦,比谁都滋润,就不能斤斤计较了,说到底都是一家人,这个小忙不帮就不对了。”
“你是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你变成百万富翁了,不也没回家接你爸跟着你享清福?你也有错,大家都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你爸爸把你拉扯大也不容易,老了老了不能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太可怜了,人老了都不容易啊,你体谅一下,救人要紧!”
“你真的忍心看着咱们家破人亡吗?就为了自己一时的心头之恨?你现在位高权重,办事应该掂量掂量后果了啊,创业不易,守业更难,这么多人都看着呢,你就在家里人面前做个保证,然后赶紧到医院捐一下骨髓,我们也都各回各家还你清净,不然咱们家务事摆到台面上让全世界看笑话,也怪丢人的!”
“对啊,即使是个外人,你帮一把又能怎样?又不是要你的命,这种事还用这么大张旗鼓地过来求你?何必搞这么难看呢?”
“这个要求真的不过分,你帮一下也是理所应当的!不出圈儿!”
“你也是有头有脸的生意人,心胸应该开阔才对,你不是喜欢做慈善吗?对自己的家人怎么这么苛刻?这不是摆明了两面派吗?”
“对,有钱不能忘本!不能变坏!救人!”
……
这些谆谆教诲太多了,也太迟了。
柯立人扫过一张张记忆模糊的长辈的脸,每个人都拒绝过少年穷时的她,后来每个人都各有所求还跟她签署了断绝来往的协议书。
家和万事兴,这么多亲人团结一致,同仇敌忾,为了挽救一个女孩儿的生命与自己针锋相对,是应该为这份家族荣耀感到骄傲自豪还是应该为自己感到悲切?她只是有点羡慕那个陌生妹妹,即使她生命垂危。
大家同宗同室,血管里流淌着一脉相承的血液,自己当然想同他们相亲相爱,却被屡屡拒之门外,曾经的冷漠恶化成今日的仇视,能亲眼见证到自己沦为家族罪人,她失去了最后一丝妄想。
不想这样的,已然这样了。
“要让各位失望了,人我不会救,这是我个人的最终决定,无论你们怎么做,这个结果是不会更改的,不必徒劳了。”她斩钉截铁地说完,转身要走,却被亲戚冲上前团团围住。
她的态度和决定引起众怒,亲人们如仇人一般疯狂敌视、鄙夷、批判、谩骂她的凉薄……他们的人多势众与毫不手软,让场面彻底失控,即使纪明月和同事们用尽全力也无法带她突出重围,逃离鞭挞。
单薄瘦弱的柯立人被众人围困不得脱身,那么多不友善的声音在耳边呼啸不休,她不再无谓挣扎,双手抱头紧闭双眼蹲在地上听之任之,挤压、踢踹、推搡、撕扯,拳头、巴掌汹涌而来将她击倒在地,他们没有错,他们只是代表正义教训丧失人性的她。
柯立人满脑子只想把这一刻快点撑过去,一定会过去……
直到警察出现才稳住局面,纪明月带领同事隔离开媒体记者和他们手里的噼啪作响的“超强武器”,唐涵把自己的上衣披在蜷缩在地上狼狈的柯总身上,在警察的协助下扶她离开。
纪明月撑住现场,面对媒体,“我希望各位媒体朋友不要继续浪费时间聚集在这里影响员工的出入和正常办公,我也希望各位不要浪费公共资源在私人事件上。”
“权利越大,责任越大,社会影响力不断升级,这已经不能算是个人私事了,请不要再用这种借口继续搪塞大众!”方圆犀利发问:“请问柯总究竟以什么理由拒绝拯救一条生命?危在旦夕的还是她的同胞妹妹,对于柯总而言,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母亲刚刚跪完父亲跪?柯总对于让父母下跪是不是有一种变态的迷恋?父母不能当饭吃,父母不能当水喝,父母不能当钱用,只要不能满足她的物质需求就可以无情地抛之弃之吗?”她的逼问引起在场记者们的共鸣与质问。
“请注意你的言辞!这终归是柯总的家务事,其中缘由如有必要,我们稍后会做官方解答,请各位记者朋友不要妄加揣测,更不要胡编乱造,不经证实就肆意传播迷惑大众!很抱歉耽误大家的时间,请各位配合警方停止继续扰乱公共安全,谢谢。”纪明月和安居的管理层速速离场,避免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形势下正面较量。
尽管警察多次劝说,柯爸爸没走,亲戚没走,记者也没走,全数静坐在安居大厦的广场上做斗争。
现场记者将一位孤立无援、束手无策、等待亲生女儿救命的老父亲心中所有的悲苦、委屈与无奈展露无遗地推送给大众,可惜他的眼泪唤不醒楼上女儿的良知……全民都在网路上审判这位冷漠无情的大总裁,把她牢牢钉在了道德的十字架上,接受血雨腥风的无形摧残。安居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波及,网络上发起了对安居的抵制。
远在大洋彼岸的端木禾也没能错过国内沸腾的消息,他在网络上看到了几乎被生吞活剥的柯立人,心中焦急却被困在不肯消退的疯狂风暴中。他只能在电话里一遍遍交待纪明月:“家里、公司肯定没法儿待了,你们想办法把她悄悄送到商妈妈那儿,不能让她跨了,哪怕一棍子打晕她也要送过去,只有那儿才能让她强打起精神,哪怕只用一口气儿顶着,她也绝对不会在二老面前露怯。”
“放心,我一定会保证立人的安全,这边情况不太好,公司这边我先安抚客户和渠道商,哪怕我亲自挨家挨户去解释都行,可是我们始终欠公众一个合理的解释,声名狼藉来得太快了,谁站在我们这边就是跟道德、跟全社会作对,这一次立人真的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别逼她,这件事就没法解释,她有她的苦衷。在我回去之前务必保持沉默,我已经准备好亲自开车出城,然后找最近的机场回国,麻烦你无论如何先撑住场。”
“百年不遇的大风暴,你出的去吗?”
“我必须出去!”
“我知道我拦不住你,保证自身安全!”
“我不能出事,柯姑娘就拜托你了。”
“端木禾,退一万步讲,捐个骨髓又如何?我总算见识到她这一家子人的厉害了,他们不在乎她,当然也不在乎把她彻底毁掉,咱们认怂又怎么了?就当把骨髓给了陌生人又如何?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值得赌上一切跟这帮不要脸面的人杠到底吗?”
“对不起,明月,这次我站在她这边儿。他们尽管放马过来欺负她,我会告诉他们,柯立人不是一个人,她还有我。”
“疯了,都疯了!”
柯立人不用谁敲晕,自己发烧到失去意识,醒来后已经在商妈妈身边了。
看到商妈妈抽着围裙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忙着为她煲粥,她忍了很久的眼泪还是偷偷掉了下来,嘴角也漾出了一朵释然的笑容,外面的狂风骤雨尽管翻腾吧,我在这里,守着一片祥和安宁。
“醒了?这几天不许下床,我们谨遵医嘱,你必须乖乖听话。姜医生说了,你不听话,他就跟你绝交。”商妈妈假装严肃地交待,她没说端木禾的嘱托简直比医嘱还严苛。“我们老俩轮番儿盯着你吃药、喝汤、吃饭,天塌下来,你都不许出这屋,直到姜医生放行才行。”
“求之不得,我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吧。”柯立人不想让二老操心。虽然外面好的、不好的都在等着自己,虽然此刻躺在这里独享暴风雨前的平静,内心的波涛却不停地汹涌翻滚着,虽然自己像个躲起来的逃兵,还是不能吵到关心自己的亲人。解决办法想出来之前,躲躲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还能更坏吗?
这两天,没有手机的两天,柯立人或者陪着商妈妈做饭,或者陪着许爸爸下象棋,或者晚饭后陪着二老去楼下遛弯儿,或者窝在阳台上发呆等着两位老人去买菜,她以女儿的身份享受这些年难得的轻松。只是这份轻松背后暗流涌动,让她不敢打开电视机,恐怕新闻报道放送出烦恼,惊扰了二老。
许爸爸和商妈妈乘坐公交车去海鲜市场买食材的时候路过安居公司,看到楼下小广场悬挂着横七竖八的条幅像挽联一样迎风飘扬,静坐的人们额头上都绑着白布条,有人拿着扩音器叫骂着:“缩头乌龟柯立人!滚出来!……”
二老不放心,下了车前去一探究竟。
柯立人病重的妹妹被父母抬到了小广场,柯立人的父亲与继母与亲眷都哭天喊地,不断向各家媒体吐诉心中凄苦,并拜托媒体求助、施压、逼迫柯立人出现。
各大媒体记者也不停地在镜头前呼吁柯立人不要继续享受父亲一家人的痛苦,站出来解决攸关生死的大事,并针针见血地抨击她的视而不见与不作为。群众的反应也很强烈,很多充满正义感与同情心的群众自发加入了声讨大军,要为全社会讨回一个公道。
许爸爸与商妈妈跟其他围观者一样,看到脸色苍白的花季女孩也是不忍目睹,心里担心着漩涡中心的柯立人,急匆匆赶回家去。
心事重重的他们二人食不知味,柯立人感受到他们的不安,问:“又在想许寒了?”
他们摇摇头,担忧地看着她。
柯立人立刻读懂了他们俩眼里复杂的情绪,放下碗筷,乖巧地等着他们开口问个清楚。
开口的是商妈妈,“立人,今天我们路过安居,看到了妹妹,她看上去很瘦,很苍白,头发已经掉光了……”
这一句忧心忡忡的关怀,柯立人猜到了两位老人的意思,露出一抹轻松的笑,鼓励他们说下去。
“世界上没人比我们更清楚你心里的苦,苦不堪言,当初你需要救命的时候,他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冷眼旁观来着,他们是没有任何资格跳出来指责你的不是的。当初他们集体失声用沉默伤了你,在你心上插了一把拔不出来的刀,商妈妈知道,都知道的,所以你可以跟商妈妈哭,可以跟商妈妈闹,把积压在心里的委屈都倒出来,可是你只字不提。”
她一脸轻松地安抚商妈妈,“有伤也都好了,我把那些不愉快都忘干净了,都过去了,我现在好着呢。”
“你不好。虽然你有条件了,可以衣食无忧,再也不用担心朝不保夕,可是你的眼睛里明明写着的不好,如果你真好了,不该是这样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状态,不该……不该心里有这么多介怀,不该心里装着埋怨,不该放不下那些让你疼的旧事和旧人。”
“我放下了。他们跟我,我跟他们不再有任何关系。”
“你没有,你还耿耿于怀,才任他们在那里哭天喊地纠缠不休。”
“他们闹够了,知道从我这里讨不到好处,就消停了。”
“孩子,人命关天,他们不会罢手的,你还能全身而退吗?傻孩子,你,我们是理解的,可为人父母的心情,我们也是理解的,为了许寒,我们老俩也是能不计代价不顾一切豁出性命的。”
“商妈妈,许爸爸……”立人想说,他也是我的父亲,为何对我没有半点怜悯之心?可是终究没能说出口。
“立人啊,我们懂你,可是……那个孩子真的很可怜,如果你救了她,他们就又欠了你一笔还不清的恩情,余生也会记挂着这份亏欠的,如果不救,她会死的,如此一来,全世界都会欺负你……你再也活不踏实了。”
柯立人沉默低头,泪珠滴落在汤碗里。
“孩子,真正的放下,是救赎,救她也自救。”许爸爸说。
柯立人无奈摇摇头,她知道两位的善良不是只对自己善良,心里装着对大千世界的悲悯,可是……
“孩子,不能救吗?”商妈妈也流下了眼泪。
柯立人摇摇头。
商妈妈起身抱住了她的头,轻抚着她的头发,叹息道:“你心里苦,我是知道的,你该记恨他们的,可是,傻孩子啊,带着恨,你怎么幸福啊?我知道你是伤透了,疼极了,你心里的伤,要疼多久啊?”
柯立人一肚子话在脑子里、心里翻江倒海,却只能无奈摇摇头,真正的疼,是说不出口的,甚至不知道究竟哪里疼,痛感有几度。
唐涵带着补品来到了商妈妈家里,顺便把柯立人的手机带来。
“苏市长一直在找你,悄悄来了公司两次,我让他给你一点时间。明月这两天率队安抚客户的情绪,咱们多年的忠实客户还是相信你的人品的,有些比较暴躁,担心手里的库存受到牵连,相信我们会度过这次危机的。呃……柯爸爸那里……之前见过的那个记者方圆发起了社会捐赠活动,呼吁全民救人,只是她的标题……”
“手足无情,社会有情,我在电视上看到了。”柯立人苦笑着说。
“差不多吧,整个社会公众都是同情那个孩子的,大家有多同情她,就有多仇视——我们。”
柯立人幽幽说了句,“但愿有用。”
唐涵立刻有所顿悟,“立人,你明知道会激起民愤,所以——我看不明白了,你是故意的?所以你故意躲起来任事件升级、发酵、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你在等!你兜一个大圈子利用自己的无情去救人!你要彻底毁了自己!为什么?你自己去救她不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吗?非要搭上自己的前途,再落一个骂名?为什么?为了向你的家人证明你的冷血?”
“不是说人命大过天吗?人不能死,我也不能救。”
“这种交换等价吗?你认为等价?柯总,你是生意人,你的精明算计呢?人活了,你输了,在这个名利场上,声誉比命还重要,你怎么能自我毁灭?你能得到什么?”
“我是个狠毒的人,他们会恨我入骨,恨人是得不到幸福的。”
“被恨的你呢?你能幸福?”
“我试试。”柯立人笑着说,“休息够了,该出去收拾残局了。”
告别了许爸和商妈妈,带着两位老人的担忧和不理解,她下了楼。商妈妈含着泪花说:“累了,记得回来,家里随时有热汤喝。”
“妈妈,这是家,我记着路。”柯立人笑着说。
没想到的是,柯立人和唐涵刚走到楼下,就被记者的长枪短炮团团围堵,而每一句锋芒毕露的发问都是射向她的子弹。
柯立人担心暴露了许爸和商妈妈,怕让他们忍受滋扰,黑着脸一心想冲出小区,无奈她办不到。
“柯总,有什么想对奄奄一息的妹妹说?”
“几百人请愿为你的妹妹捐献骨髓,你怎么看?”
“为什么见死不救?”
“你觉得自己配做深城的名片吗?你用什么代表深城?”
“你是深城的骄傲还是耻辱?”
“你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吗?晚上睡得着吗?”
“你因为自己的父母而羞耻吗?父母向你下跪的感觉如何?”
……
记者引起的骚乱也惊起了小区住户的好奇,原来是那个冷血无情、令人唾弃的柯立人,百姓们的眼里不容沙子,掏出菜篮子里的菜、鸡蛋、肉一股脑儿向她砸过去。
柯立人尽管狼狈不堪,却始终保持平静,她只有一个想法,离开这里,不能惊动两位老人,不能给他们添堵。推搡之中,护着她的唐涵被挤出人浪,没了保护的她彻底暴露在愤怒的中央,她努力拨开人群往外移动。
“不能让她逃走,这个狼心狗肺的混蛋,丧尽天良,人面兽心,带坏社会风气,没爹没妈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东西,就该打死她……”
“对!法律治不了,良心能治!”
“你妹妹能活,你不救我们救,你睁大狗眼好好看着吧!”
“生而为人你太恶心了!打倒柯立人!”
……群众的愤怒持续升级,只增不减,形成一场暴乱。
情绪在燃烧,愤怒在膨胀,其中一个人冲上去,掐住她的脖子,旁观的记者们的镜头记录着“为民除害”的义举做现场直播,柯立人极力挣扎,可是她太弱了,在压迫下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渐渐,心空了,没了感受,脑子空了,没了念头,一副躯壳便浮浮沉沉没了归依,她嘴角竟然扯出一抹莫名的微笑——魔鬼般清冷的微笑,嘲笑着世界的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