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都给你
晚上十点，窗外飘起了小雨，柯立人下班走到停车场，遇到了等候多时的田阳。
他的脸有些淤青，嗫嚅着：“小柯，这么晚啊？我已经等了你七个小时了。”
柯立人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抱歉，今天是我说话太过分了，有点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十几年没见，不该一见面就吵个没完不欢而散的，我跟你道歉。”说完，他松了松领带，显得异常沮丧，完全褪去了在办公室时意气风发的伪装。
柯立人看到他眼神里的慌乱，确定了他这副颓废状态不是表演，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些同情，本该不理会离开，还是冰冷地说了句：“回吧，不早了。”
“我也不知道还能去哪儿？家里老的小的都是等吃饭的，厂里都是等着发工资的，待在这儿还算清静。”他又解开了两颗衬衫的纽扣，长叹一口气，“其实，我父亲肝癌刚刚确诊，需要手术，可是我的工厂早就出了问题，拿不到像样的订单一直都在亏损，你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出路，小柯啊，如果我再失去了跟你合作的机会，我真的就完了。我知道，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只是……只是……你能不能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情分上，最后帮我一把？”他的乞求是绝望的。
往事浮现，柯立人想到昔日他骤然消失之后留给自己的满地狼藉，不愿继续回忆。“当初你一走了之，有没有想过，你拿走了我的全部，我、工厂还有达达会死？”
“我知道，你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那个破家具厂，可是老板已经跑路了，家具厂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凭你一己之力怎么重整旗鼓呢？”
“我可以，我必须可以，因为我没有退路！没有任何灾难、任何人能阻挡想活命的人！可是你，是你拿走了我千辛万苦谈成的唯一一笔订单的预付款，那笔钱不仅仅是要买木材的，还是工厂十几个工人、达达和我的救命钱，是我们这些人最后的希望，到了交付期，你让我拿什么跟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肯信任我的客户交代呢？违约的后果，你比我清楚，你是要把我送进监狱，要把我的达达置于死地！从十四岁认识你，五年相识三年相知，我竟然完全不了解你。你走以后，我想了一万个为你开脱的理由，找了你两年，最后才知道你拿着我的血汗钱另起炉灶开了自己的家具制造厂，我才幡然醒悟，我原来从未认识你，你是个坏人，坏到了根儿上。没有追究你的法律责任，是我最后的宽容了，我放过了你，你可否放过我？”
“那时年少无知啊，我……我……我只是急了……看不到任何希望了，才想另谋出路，我想……是……是想另有作为之后，再回来找你的……”
“有些话还是不要说了，我可以原谅你对我所做的一切，但是对我的达达，不行！对肯留下来跟我并肩作战的工人——你的同事，不行！对在绝境之时肯对我施予援手的客户——信任你的上帝，不行！我虽然没念过书，也知道这是做人最基本的良心，是立世之本，你对我都做了些什么？”
“当时我真的……真的没有想太多，没想到后果，只是一心想出人头地，不再让人瞧不起……我没想到会让你难以收场啊……我没想到……”
“心里装着别人，就是慈悲，就是善良，你只装了自己而已，又有什么错呢？是我错信了你，把自己和达达的身家性命全数交给了你，是我的错。如果你在风生水起的时候，能走回头看我们一眼，今天的我也许会原谅你，会相信你，可是你早已把我们抛诸脑后，你的世界再无柯立人。我这个人没有原则，你可以来，可以走，但不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走了，就必须走干净了。当初没了柯立人，让你获得了幸福，如今你变得不幸了，又关柯立人什么事儿？你来找我，证明你的心里仍然只装了你自己，你一心只想幸福自己，而你不知道的是，我也变了，变得跟你一样。”
“如果是为了我自己，我宁愿这辈子都不让你见到我的一败涂地，但是为了我的家人，我是可以做任何事的，既然我的幸福、我的生杀大权都攥在你的手里，下跪求饶、颜面扫地我都行，我已经没资格在乎脸面和尊严了，所以求求你……”
“成全你和你家人的幸福不是我的义务，我是个凡人，看到你落魄，很难不开心。你把自己的道德败光之后再来捆绑别人？是不是太没底线了？你没有的东西凭什么要求别人有？我手里握着的你的幸福又跟我的幸福有什么关系呢？”
“小柯！你说什么都可以，我是了解你的。”
“那又怎样？你没有权利对我予取予求。”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让我看着自己的父亲躺在病床上束手无策？让我看着自己的孩子吃苦受罪？让我看着我的家庭分崩离析家破人亡？”
“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倏地，他，跪了下来，这个曾经视尊严为生命的男人，弯下了自己的双膝，尊严坠地。这个举动并没有让柯立人获得一丝一毫胜利的快感，虽然她在他留下的伤痛中无数次幻想过他真心忏悔的场面、他乞求原谅的可怜相，真的等来了，她以为她会痛苦，可并没有。
“小柯，求你帮帮我，我不能眼看着我的父母和孩子活受罪，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求你了……”
“双膝下跪不算什么，我跪的比你多。你不过是用牺牲尊严来换取自己的人生圆满和心安理得，你所做的一切仍然都是为了你自己。”
“我向你赎罪，我不好没有关系，尊严、幸福这些我都不要，只要你痛快，我田阳下半生听凭你的处置……”
“我已经得到了教训，不会听信从你嘴里吐出来的任何一个字。爱你，这个坑是我伙同你一起挖的，跳是我自己跳的，爬也是我自己爬出来的，这个过程……一言难尽，这份煎熬没有人敢经历第二次。你今天来求我，就是要跟安居、跟我扯上千丝万缕的关系，我已经忘了的悲苦都会一一重现，这是无尽的折磨，你认为我会接受吗？”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去死吗？”
“面对死亡，我有的是经验，你想听吗？”
“柯立人！你这是在逼我去死啊！”
“不，是你跑过来逼我去死，但我不会，当初不会，以后也不会。那些没能置我于死地的，只会让我重生。你保重。”
田阳痛苦又愤怒地起了身，把手里的文件重重摔在柯立人的脸上，纸张铺散了一地，像极了无处安放的散落的灵魂，可是柯立人仍然面若冰霜，双眼里尽是绝情。
好生熟悉的场面，柯立人嘴角泛起一丝笑，一闪而逝，这样的场景最近似乎常常发生呢，是自己不吃敬酒吃罚酒的原因吧。
田阳收起了气馁，气急败坏地威胁道：“柯大总裁，何必把人往绝路上逼呢？你是公众人物，还是被绯闻缠身的公众人物，我什么都不是，所以什么都可以做，你要跟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赌一把吗？”
他平静得异样，柯立人无所畏惧地看了他一眼，“做你想做的，做你能做的。”
“你输得起？输得起苏市长这个金龟婿？输得起安居这座金山？输得起紧紧攥在手里的名誉地位？”
柯立人笑了，这一切恰好都是过眼云烟，从来不属于自己。“人生很有趣的，你千方百计想要的，偏偏被我得到了。”而自己想要的，完美错过之后，竟然再也搞不清楚自己内心深处真实的欲望，金钱、地位、名利已经不能取悦自己，而自己变得毫无追求，全然活糊涂了。
柯立人这一句淡淡慨叹对于田阳来说是扎心的，她在正以胜利之姿无情地嘲弄着自己，不念过往。
田阳狠狠点着头，晃动着食指指着她，用一副“算你狠！走着瞧！”的眼神盯着她，然后愤然转身。他的车子像一只暴躁的恶犬狂吠着消失在地库。
柯立人上车发动了车子，看着不远处摊在地上的一片文件，刺眼，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下了车，收拾起一地狼藉，回到车上仔细地翻阅，再三犹豫、纠结之后，还是联络了能帮上忙的门窗厂的朱总，向他认真推荐了田阳。
挂掉电话，柯立人挫败地伏在方向盘上，这一安排分明是违背自己初衷的，她为把自己伤的体无完肤的仇人带去了曙光，这令她懊恼，如若置之不理，患病的老人又是她迈不过去的坎儿，他们是无辜的，需要拯救，可是自己呢？谁来救救自己已经濒临僵硬、凉透的死魂灵？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森林，林深处住着一只与世无争的鹿，它在岁月静好中恬淡安然、悠闲惬意地吃草、漫步、奔跑、安睡……直到不期而遇的某天心里住进一个人——他款款而来，用无限活力照亮了整片森林，把甜蜜挥洒在空气每一个因子中，也使那只鹿敞开心扉大快朵颐享受幸福的滋味，往日的沉闷阒寂一扫而空，被鸟语花香、生机勃勃所取代，这个闯入者被主人加冕成至高无上、主宰一切的尊贵的王。一切那么完美……
这个人，不，这个神，他的微笑让小鹿的冷漠变暖，他的温和让小鹿的冰冷加温，他的呵护让小鹿的防备脱落，他的宠爱让小鹿的自卑融化，他的出现让小鹿如获至宝。
只是，森林只是这么一片森林，住久了，走完了，再也没有风景，新鲜感会陈旧，神秘感会消失，终究腻烦……
他的胸怀日渐冰冷，他的包容日渐变窄，他的耐性日渐消磨，他的脾气日渐暴戾，他反客为主，优雅和煦很快就不见了，从享受到挥霍不需要多久，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变得索然无味，他想片叶不沾身地逃离，却又想为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道理，只是被驯服的那只鹿全然不知，还笑嘻嘻地依赖着，讨好着，忙碌着为他穿林跃石，奉上晶莹的雨露和可口的鲜果，看着他坐拥整个森林，自顾自幸福着……
在无数个百无聊赖的日子里隐忍，王的痛苦终于爆发，他一去不回，走得干脆，再不回头。
这不是什么悲伤的结局，森林还在，只是鹿不见了，不知道谁喂它吃下了什么，总之，鹿没了，森林空了。
森林想回到过去，回到没人来过、只有一只鹿的从前，只是，从前是再也回不去的，哪怕自己在时间里遗忘，在伤痛里休养生息，也没能把鹿召唤出来……
往事不可追忆，尽是隐痛。柯立人双手贴在心口，低声说道：“嘘！嘘——没事的，你没事，我也没事，都还好啊，都还好……”在轻声细语的自我安慰、自我施咒中，她带着一脑子紊乱的思绪沉沉睡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