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柯立人透过窗棂格子破碎的磨砂玻璃看到了皎洁的月亮，寒风呼呼作响，黑色的干枯的树影像怪兽的利爪一样在投影在窗户上，仿佛随时会撕开窗棂，跨进来将蜷缩在墙角的破棉被里气若游丝的她掳走蚕食。肚子咕噜噜叫着，她在醒醒睡睡之间忘记自己多久没有吃过东西了，比饥饿更痛苦的是一身的刺痛，她痴痴望着温柔的月亮婆婆，心中一遍又一遍呼唤着：“爸爸、妈妈……”那轮遥远的明月便变得朦胧了。
远处传来了喧哗的咒骂声，那声音来了，渐渐近了，柯立人想藏起来，却发现无处可藏，她把破被子裹紧了一些，豆大的泪珠滑落着，她只能等待，绝望地等……
门锁被人打开了，门被踹开了，老板娘走了进来，愤怒叫骂着，手里拿着皮带，把她从破被子里拎出来，丢在地上，皮带“啪啪”打在她单薄的身体上，每一下都在努力地把她的皮肤撕裂，她在地上翻滚着……哀嚎……求饶……可是，老板娘对于收拾她，很是执着。
柯立人被打得无处可逃，便一动不动任她抽打，不再挣扎，满脑子想象着如果自己会使用魔法消失就好了，或者爸爸妈妈突然进门救自己出去，或者奶奶来了直接把她带到天上去，都好啊……
天上没有黑暗，没有饥饿，没有皮鞭，天上有云朵一样的棉花糖，有彩虹一样的桥，有奶奶的疼爱，想着，想着，她就被好光景惹笑了……
这个不合时宜的笑容更加激怒了施暴的人，回过神来，柯立人心里想着自己不该笑的，如果不笑或许就能早点结束了，替自己着急。
老板娘的皮带累了，换成了巴掌“啪啪”拍打在她那张已经布满抓伤、血迹斑斑、臃肿不堪的脸上，也把她美好的幻想全部击碎赶出那颗小脑袋，头痛欲裂，满嘴血腥，她很想接着想一些美好的画面应对难以承受的现实，可是她很疼，很疼很疼……她在被疼一层层撕裂……
端木禾看到柯立人在睡梦里呜咽着，泪珠顺着眼窝源源不断滴落在枕头上，他顾不得擦去她的眼泪，奔出ICU病房，大声呼唤着：“老姜！柯姑娘有反应了！老姜，她哭了——”
商妈妈、许爸爸、唐涵、纪明月、苏睿都站在隔离区之外隔窗而望，开心又紧张，不知如何是好。
已经分不清哪里更疼的柯立人，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一股脑儿抽走了，眼前发黑就昏睡了过去，可是聒噪的叫骂声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狐狸精！骚货！猪一样的畜生！贱人……”
终于，终于，老板娘累了，只在她肚子上狠狠踹了几脚便锁了门，离开了。
终于安静了，只剩风声呼啸，柯立人吃力地爬到墙角的被子里，头很沉，到处疼，睡一下就好了，她要睡。
“悉悉索索”……“吱吱扭扭”……被细碎声音惊醒的柯立人顿时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那扇门，嘴里嘟囔着：“不要打开，不要打开，不要……”门被踹开了，一个阴影魔鬼般笼罩在她的上方……
姜医生检查着她的各项指标，柯立人突然惊声尖叫，双目圆睁，浑身颤抖，呼吸急促，然后她的心脏渐渐停止了跳动，心电监测仪拉出了一条平直的横线，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姜医生迅速跳上病床按压她的心脏进行急救。
病房外的人们看到了她的生命终止符，陷入了悲怆与绝望之中，泪水涟涟……
端木禾不顾护士阻挠，冲进病房，跪在她病床边，搓着她无力垂下的手，落下了男儿泪，“你别走，别走！还不是时候！我们说好了的，谁先走谁就是孬种！别这么脆弱！别给我悲悲戚戚！这不是你的调调！别觉得自己该死！别觉得自己无牵无挂！你回来！你哪都不许去！我不许你走！不行！傻瓜啊，我还在呢，别丢下我……你走了，我怎么活……”他狠狠拍打着她的手，“你TMD给我活着，活得像鬼也必须给我活着，我不管，你就是不许死！我命令你，不许死！起来！起来！柯立人……”
终于，她的心，轻轻地在心电监测仪上波动了一下，画出了一个小小的坑，姜医生兴奋地跳下床，观察并检查她的生命体征，“端木禾，你再叫她！”
端木禾燃起了一线希望，她在她耳边呼唤：“柯立人！你回来！柯立人！你回来……”
果然，她的心跳随着他的呼唤而跳跃起来。
姜医生松了一口气，笑着说：“行了，兄弟，别嚎了，她活了。”
端木禾心有余悸地对老姜说：“你……你赶紧再查查，看看给她吃……吃点什么药，或……或者给她打一针，要不……要不然做个什么手术，万一她的心脏又突然不跳了怎么办？快……快点啊！”
“她怕你，你鬼哭狼嚎地不让死，她这不是赶紧回来了吗？别紧张了，她躲过这一劫了。”
“你确定？你敢保证？”端木禾追问。
“你一个律师也敢质疑我的专业？当初我就说让你跟我一起考医学院，你偏偏去法学院，现在觉得自己特没用了吧？傻了吧？”
端木禾看到他一脸轻松，终于把嗓子眼儿悬着的心放在肚子里，捧起他的脸，使劲亲了一口，“我爱死你了，兄弟！”
“臭不要脸的，放尊重点儿，你看柯姑娘都在嘲笑你了。”
端木禾转头看到柯立人果然睁开了双眼正看着他，他激动地走过去，轻抚着她的脸，用自己的额头紧贴着她的额头，轻声说：“你吓死我了，不带这么玩儿的，太不仗义了，谢谢你，谢谢你回来赴约。”
她眼睛一动不动，毫无神采。
端木禾一声接一声叫她：“柯立人……你混蛋，你要玩死谁啊？我第一次体验了什么叫恐惧，你太混蛋了！柯立人，回话！柯立人……”
好久，她虚弱地吐出了一句：“端木……来救我了？”
“你需要我，我必须在。傻姑娘，好样儿的！快点好起来，我必须奖励你，你要星星我就想办法去摘星星，你要月亮，我就想办法去摘月亮，你要风，我就做一个大网给你捉风，你要云，我就做一个长梯子给你摘云，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只要你说，我都给。”端木禾慌慌张张使劲捏着她有了些许血色的脸，然后使劲儿亲吻着她有了生气的手。
“端木啊，我想……消失。”
端木禾鼻子酸了，“傻姑娘，不行，不能消失，我还在呢，你消失就不仗义了，你走了，我就太可怜了，你跟我最讨厌也最怕‘可怜’这两个字，你不能让我活不成。”
“那你……能不能……把门挡住……快……使劲儿……”
端木禾看了看她死盯着的门口，心痛地泛起泪花，背过身去做了一个深呼吸，“好，我答应你，我守住门口，有我在，谁都不能进来。”
“那就好了。”她笑着闭上眼睛，“端木禾……我很冷……我渴了……我饿了……我疼着呢……我要睡了……睡了就好了……”
“好，你好好睡，我帮你守门。”
“端木禾……使劲儿挡着门……我没力气了……门开了我会死……”
“不会，你不会死，相信端木禾，他不会让你死的。”
“端木禾，门……门不能开……”她终于睡着了。
一向高傲冷漠的她脆弱得像一个满是裂痕的玻璃娃娃，一碰就要碎，仿佛真的要失去她一样，端木禾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傻丫头，你到底经历过什么？究竟有多少妖魔鬼怪折磨着你？你忘不了躲不过就把他们放出来，我为你斩妖除魔……”
足足两天了，守在隔离区外的人看着柯立人逃过一劫，也喜极而泣，松了一口气。
苏睿看着里头亲密无间的两个人，苦笑着低下头。
纪明月对他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其实他们早就是彼此的家人，相遇于微时，很多苦日子都是相互依赖、相互取暖、相互扶持、相互鼓励才挺过来的，上天给了他们两个很多惨痛的教训，很多经历都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希望你能理解他们。”
“能收获一个这样温暖的家人，我为她高兴。”
“有你这么优秀的人懂得欣赏她，我也为你们高兴。”
“谢谢，之前来医院闹事的老妇人，我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吗？”
“这两天，她都赖在住院部修养，一切等柯总和端木律师恢复元气再说，她出口伤人的确是把柯总逼疯了，达达是柯总的心头肉，她会激动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柯总没有碰到她，这是事实，她想讹诈，端木律师也绝对不会允许。”
“我看了新闻，她似乎是冲着达达或者达达的生父来的。”
“那她来错了。”纪明月笃定地说：“泼在她身上的脏水多了去了，这一盆最低级龌龊。”然后，她便不再多说。
“你们是柯立人不幸中的万幸。”
“她值得嘛。不过，多事之秋，这段日子很多昔日旧人突然冒出来，像是约好了一样，每个人都牵扯出一堆莫名其妙的旧事，每一件事都试图毁灭我们家这个有点内秀迟钝的傻瓜总裁，虽然我不了解她的过去，但跟她共事的这些年，她的确把我们这帮难搞的刺头军都征服了，她没什么过人之处，就是为人善良真实，人品无可挑剔，她给了我们一个坚固的大后方，跟她共事，我们有方向感，也有安全感。”
“你看懂她花了多少时间？”
“我看不懂她，何必要看懂她？确定她是好人，支持她就是了。”纪明月笑了笑，“好像你们之间不能这样，恋爱好像是要讲究一个心意相通，但每个人都有自己专属的秘密花园，种些什么长些什么、多丑多美只能自我欣赏不容别人刺探，柯总是个特别不会表达自己的人，追她很难，因为难，才别有洞天。如果我是男人，我绝对不会轻易放弃她。”
苏睿看着心上人那张苍白的脸，笑了。
姜医生走出来向大家解释了柯立人的病情已趋于稳定，并让大家早点离去。
商妈妈执意要留下来照顾，被纪明月劝阻：“只要她没事就好了，我来分配一下我们的任务吧，许爸爸商妈妈负责柯总的伙食，我和唐涵负责她的生活起居，端木禾和姜医生负责她的医疗陪护，我们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咱们都是她放不下的人，她肯定想花力气跟我们说一堆抱歉之类的，咱们不给她这个机会，让她心无旁骛，安心休养，一切关心等到她健康出院之后再表达，如何？”
纪明月的安排，合理周到，众人同意，只有她清楚地知道，这个特殊时期，战友倒下了，端木禾那个家伙哪儿都不会去。
后半夜，柯立人又发起了高烧，在不安的零星睡眠中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不停呓语，端木禾心急火燎，也只能乖乖配合姜医生为她退烧。
“老端，我虽然没主修心理学，但她这次猝然倒下绝对跟精神压力有直接关系。”
“我知道，这阵子一连串儿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砸向她，她的抗击能力有目共睹，任外头暴风骤雨，她总能跟铁打的似的，可这次……急救室那位到底什么来头我不清楚，但一定不是什么善茬儿，她走心了，受惊了。”
“精气神是良药也是毒药，再这么下去，她吃不消的，本来身体就弱，她只不过靠意志强撑，意志要是坍了，人就……没了。”
“我不管，保她平安是你的本职，靠的也是你的本事，不容有失。”
“我当然是想护她周全，病这种东西，就是趋利避害的小人，你强，它就退退，你弱，它就翻天造反了，所以柯姑娘的情绪很重要，她的每一次倒下都可能是……”
“我知道了，等她好一点儿，我会负责把她的心魔揪出来斩草除根，再也没有什么能折磨她了。”端木禾握着她瘦骨嶙峋的手，长叹一口气，“那个女人连商妈妈都不认识，那就是十四岁之前的恩怨，一段前尘往事能把一个人折磨这么久吗？时间不是可以淡化治愈一切吗？怎么治不好她呢？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也才只有十九岁，那些未知的伤痛早就存在，可是十七年来她从来没提起过一个字，包括她的生身父母。遗忘过去面向未来，这不是正确做法吗？就算我想保护她，都不知道还有多少潜在的敌人，一个又一个本该跟她同气连枝的人却都与她为敌，没有半点关爱和怜惜，父母虽然离异怎么说都还健在，他们究竟让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遭遇了什么？让她把自己的过去都埋葬了？现在起风了，卷起黄土漫天，把她想遗忘的都掀翻了，如果她没准备好怎么办？”
“苦难从来都不会等我们准备好了才降临，是问题都有对应的解决方法，找出来，你可以的，除了你，她也没别人了。”姜医生拍拍端木禾的肩膀，“有些人真的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强大，童年创伤往往有长达一生的影响，不管长大后如何处理伤口，那些伤害是不会消失的，那些伤痛叠加，在性格上形成一个缺口，这其实就是人格缺陷。这样的人内向、胆小、不合群、戒备心很强、对事物充满恐惧、极度缺乏安全感和自信，却又最容易被忽略不当成病。”
“可是她从来不会萎靡不振，面对生活和工作也从来不消极，她是那种越挫越勇的人。”
“这是生存本能激发的意识形态，她把自己骗了，她不停地与自己交涉、抗争，说服、麻痹自己什么都没发生，只是那些创伤从来没有消失过，只是被压抑在潜意识里，偷偷支配着她的交际能力、三观和处世观，她没有选择的完全沉溺其中。一些外部事物或人不断占用占据她的精力，才会稀释、分散掉她一小部分负面情绪，让她看起来正常。她在努力依赖自己，改变自己，治愈自己，不管怎样，她表现得还不错，只是，她没有根除病因，并不具备面对二次折磨的能力。”
“她凭自己的双手，给了自己一个繁花似锦的现在，却始终带着一副苟且偷生的狼狈，我以为她只是内敛低调，只是木讷笨拙，只是孤傲清高，我以为这只是她的性格，这是病？”
“你也不用悲观，现代人在高压之下，或多或少都有不同程度的心理创伤，正确看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找出症结所在，用温暖和煦的正能量慢慢消融，她会好起来的。”
“她这一倒下，我觉得她就像一只日晒雨淋、久经摧残、支离破碎的破烂风筝，在半空中摇摇欲坠，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却找不到能把她拽回来的线，她要飞走还是要坠落，我都拦不住。”
“你得高耸着，明媚着，让她一眼就能看到，她就能知道最后该停在哪儿了。她需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