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壳在，你的灵魂呢？
有些事，不是单方面一句大无畏地宣告放下，就能如愿了结，从此时过境迁，云淡风轻。
人说放下，放下两个字本身就很虚弱，裹挟着赤裸裸的委屈与无奈，是一种没有用的自我安慰，是一种没有疗效的自我疗伤，是一种挣脱不掉的自我解脱，是一种失望之极时才滋生的期许向往……放下的结果是洒脱不羁的，这个过程却是漫长且折磨的。
真正放下过一些什么的人，一定狠狠煎熬过。
第二天，端木禾和柯立人刚走到安居大厦旋转门门口，清洁工阿姨突然冲过来跪在了柯立人面前，手里还举着一张“求见柯立人”的牌子。
端木禾迅速搀扶她，却被阿姨蛮力挣脱，她嘶声力竭嚷嚷着：“别碰我啊！我浑身都是病！这是我跟柯大总裁之间的事，与外人无关。”围观的人很快围拢过来，包括蹲守的记者，记者中包括方圆。
柯立人怔在原地，看了一眼胡搅蛮缠的陌生母亲，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牌子，面色愈发苍白，下巴不自觉微微抬高，好像怕自己的高傲一不小心会就此垮掉一般。只是，内心的委屈几乎要从眼睛里喷涌而出，她狠狠压制，拳头都要攥碎了……这个亲妈，这个亲妈毫不在意女儿的样子，如果不让端木禾看到就好了，如果不让任何旁人看到就好了。
端木禾低声在柯妈妈耳边劝说：“阿姨，有什么事咱们起来进去慢慢说，这样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么一闹，让您闺女情何以堪啊？”
“你少管闲事！我只是求了不起的柯总赏我这个老不死的一碗饭吃！”柯妈妈跪地咆哮着。
“您老……这使不得啊。”端木禾搀扶起阿姨，可是她起身之后，又迅速跪倒在柯立人脚下，死死抱住柯立人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求高高在上的柯大总裁施舍一碗饭吧……”
面对母亲的挑衅，柯立人面无表情地拿出电话打给纪明月，“纪总，麻烦你现在帮我查一下林珍女士的离职手续是不是依照法律规定的正常程序办理，公司有没有亏欠林珍女士的未尽事宜，我等你。”
林珍拉扯着了柯立人的衬衣，苦苦哀求：“柯总，我求求你别辞退我，我真的真需要这份工作养家糊口，我一定会努力工作的，如果你讨厌见到我，我可以晚上打扫卫生，绝对不跟你碰面，求求大慈大悲的柯总，我们一家三口就指望我这一份工资养活啊，伟大的柯总，高人一等的柯总，您发发慈悲吧……”
柯立人闭上眼睛不去面对她的乞求，得到纪明月的肯定答案之后，挂掉了电话，对身边的保安和蔼地说：“这位女士已经不是安居的员工，请不要影响大厦的正常秩序。”
“你未免太过分了吧？”说话的不是林珍，而是方圆，她从人群中走出来搀扶起林珍，大义凛然地说：“阿姨，别怕，我们穷人也要活出尊严，深城不只安居一家公司，为她这种人打工也是一种折磨，您不要再委屈自己了。”然后她站得笔直面对柯立人，“你让一位老人跪在你脚下，高高在上的你感觉很得意？就因为你有几个臭钱？还是因为你有社会地位？像你这种冷血的人，哪来的勇气站到十大杰出青年的领奖台上的？你不觉得脸红？我知道你没怎么念过书，可是最基本的礼貌道德应该有吧？你也是从贫穷里挣扎过来的，怎么能这么践踏一个人的尊严呢？尊老爱幼，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明白的道理，你却不懂，凭什么敢为深城人代表深城？真是可悲又可恶！”
端木禾挡在了柯立人前面，“这位小姐，你不了解事情的真相，请不要胡乱揣测，单方面下不实的结论，更不能出口伤人！”
“这铁一样的事实摆在众人眼前，还需要揣测吗？”方圆质问，“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这样对待一个老人，就是不道德的！就是卑劣的！就是可耻的！”
方圆一番铿锵有力的说辞，获得了现场一片响应，大家都对这个冷血的总裁强烈不满，议论纷纷：
“有钱了不起吗？这么对待老人？你家没老人？没爹生娘养的吗？一点素质都没有！”
“有钱人就是瞧不起穷人啦，冷血动物！”
“一身铜臭味，看她一脸不屑的样子，还有理了？拽什么拽？”
“瞎吗？这样的人也配代表深城？太恶心了！”
……
柯立人丝毫没有要辩解的意思，她不看自己的母亲，也无意回应质疑自己的方圆，更不理会众人的指手画脚，面无表情地掰开缠住自己的母亲的双手，径直推门走进大楼，任保安把母亲拦住身后哭天喊地。
方圆怒气冲冲追上前去，拦住她的去路，“柯总，亏我们一家还心心念念以为你是好人，你救过我的父亲，我们全家人都很感激，家父、家母还一再叮嘱我过来亲自把手术费还给你，还要我向你鞠躬致谢，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三番两次这样对待一个可怜的老人，于心何忍！昨天我看到您漠视她的乞求与尊严，甚至还有一点点怀疑，所以一整段视频我只截取了几张图片，意在提醒您做人要善良，可是，你竟然不知悔改，仍然毫不收敛，我很确定你的人品简直烂到家了，你的脏钱臭钱，我引以为耻！”说完，方圆将五万块钱狠狠砸在柯立人脸上，钞票撒了一地。
柯立人看了一眼方圆，低头看着满地的钞票，一声不吭蹲在地上捡拾，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淡定从容。
方圆没想到她此刻竟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蹲在地上捡钱，“你的眼里除了钱，再也装不下别的了吧！冷血无情的女魔头！你根本没有灵魂！”
听到这句，柯立人捡钱的手停了一下，没有灵魂？有的，只是有一点破烂，确定了这一点，她才安心地继续捡钱。
端木禾生气地看着柯立人狼狈地不反抗、不辩驳，他不客气地把方圆举起的相机抢下，“你了解她吗？了解事件的前因后果吗？如果不，你没有发言权！眼见不一定为实，你要为你的言论负责！不要随便使用语言暴力欺负好人！所以请你闭嘴，否则等着接我的律师函！”
“恐怕越了解越丑陋吧，我反倒担心公众不了解她，让她道貌岸然地欺瞒大众，厚着脸皮戴着面具代表我们美丽的家乡！中华五千年的文明源远流长，就是被这种为富不仁的人抹煞的，你们的眼睛被什么蒙蔽了？竟然容不下一位艰难讨生活的老人？一个本该坐享儿女福的人，却还在期望用自己双手换取低廉的工资，不值得尊敬吗？这都唤不醒你们这群资本家的良知？还被你们这么无情践踏？安居一直以公益、慈善著称，请问，你们凭什么打着慈善的旗号欺辱弱小？你可以不为社会做贡献，起码别给这个社会添恶心！”
“胡扯什么呢？你在意淫！用你不着边际的天马行空编故事呢？”端木禾愠怒，却因对方是女孩子而留了情面。
“如果有误会，我愿闻其详，如果我错了，我会郑重道歉！”方圆义正言辞。
“道歉？你以为道歉能补救一切吗？跟一个脑子没发育成熟的人，根本没什么好解释的，你就是那位被柯立人救过父命又恩将仇报的记者吧？既然受过高等教育，就应该不要只用眼睛看人，万事都有两面性，你以为凭你的阅历你能看得清什么？”
“予人尊重，予人善良，我看到她没有做人最基本的常识。”
柯立人拉住端木禾，不让他再做无谓的争执。端木禾看着受人指责却无动于衷的柯立人，竟然无言以对，他从未怀疑柯立人的为人，坚信这件事必有内情，却又对她的漠然毫无办法。
方圆面对哑口无言的两个人，耸耸肩，郑重其事地说：“做人，要有良心！好自为之！”说完，她抢走相机，转身离去。
“年轻太可怕了！无知太可怕了！”端木禾望着这个年轻后辈，白白地吃了一个莫须有的教训，味道跟黄连一样。他看着蹲在地上的柯立人，无奈叹息，跟她一起收拾残局。“我真的服了你了，什么都能咽的下去啊！山崩于前，地裂于后，人家指着鼻子骂你，不生气，不发火，你是怎么做到的？”
“习惯就好了。”
“我们不是为了不要这个习惯才拼命奋斗的吗？”
柯立人停手想了想，说：“是啊，怎么改不了呢？奴性？”
“那是你，我改好了，你走你贱兮兮的平民路线，我在江湖可是走高冷范儿的，这要是被我手底下那帮鬼儿精的小律师们看见我猫在这儿跟守财奴似的捡着万恶的金钱，威信立马儿扫地，再加上你们那帮不善良的小青年儿们，指不定背地里怎么编排我呢？”
“还不走？”柯立人问。
“唉——剩你一个人，画面更悲凉，那显得我多不仗义，两害相权取其轻，谁让你是我的客户，我的财神爷？朋友可以取精华去糟粕，财神爷可不分好赖。”端木禾把钱塞进柯立人手里，问：“这钱明明是你拔刀相助仗义疏财，现在倒像嗟来之食了，人家姑娘大手一挥，洒脱帅气，你冤不冤啊？本来是好事，你这招人恨的本事怎么来的？”
“刚才她那一下是挺酷的，我年轻的时候至少想过一万次这么帅气的场面，只是苦于没钱，现在有钱了，倒被别人抢了先了。其实刚刚要是不要钱直接扬长而去，我也挺帅的，可这钱怎么来的，流汗的人心里最清楚，我真就酷不起来了。”
“也对，这钱够你吃好几年的了，平时对自己那么抠门儿，对旁人倒是大方，五万说送就送了，不如你当没收到这钱，今晚你请我吃大餐，开一瓶好点儿的酒，酒过七巡，你安排我住深城最好的酒店套房，我想泡在温泉浴缸里一边享受按摩一边数星星，就当这些年来，对我鞍前马后的犒赏，怎么样？”
柯立人把钱收进包里，严肃地说：“我抠门儿，可不只是传言。”
低头弯腰有什么难的？一分钱足以，她捡起来的不过是自己不辞劳苦付出过的血汗。堂堂正正来的，堂堂正正捡，不丢人。
钱啊，缺它的时候才知道它是个好东西。柯立人不会忘记苦难的岁月里，如何被钱百般刁难过、折磨过，没钱的日子曾经何其狼狈，何其悲惨，她尊重金钱，可并不敬畏，也不谦卑。金钱，只是没有主人、没有情感的工具，你哭，它不同情，你笑，它不恭维。只要不吝惜自己，肯挥汗如雨，它就跟来了。柯立人不会爱它，也不会恨它，不对这纯粹的工具赋予情感，更不会对它堆垒欲望，自然也不会被它牵着走，听它摆布。
柯立人等着电梯，瞥见大堂外，她——亲妈，还在由着性子闹，难看也难听……心，偷偷翻绞着，撕扯着，好在她被血肉包裹不得外露，她只要管理好脸就行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念着咒语：“嘘，心，你要安静一点，你乱了，世界就乱了。”
端木禾看着她坚毅的侧脸，仿佛未受影响还保持着沉着冷静，但她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她内心的慌乱与挣扎。
他因她坚毅的隐忍而心疼，壳在，看起来好好的，里头的灵魂呢，对抗着多少风刀雪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