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黯淡下去,浅草离离生长的默罗高原上,一队战马在平坦的驿路留下一串空灵的脆响。
温度渐渐降低,默罗高原的夜晚气温很低,如果是冬天,一般人即使穿了棉衣也很难在高原上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最西的地方,隐隐约约能看到海,夕阳快要坠进被染成了暗红色的海水里。
马瑟尔顿大人重重地拍打着战马,大声喊着:“尽量再快一点,一定要敢在天黑之前到达!”
夕阳最终沉到了西边的海平面以下,晚霞慢慢褪去了艳丽的色彩,被东边晕染而来的黑暗驱赶着,最后完全掩埋。
北面,视线的尽头,一团高大的,黑色的建筑群渐渐从淡薄的雾气里突现出来。黑色里,似乎还包含着几点星光。
“戊坦的灯火……”镜轻轻说着,泪水差点落下来。
八年了,离开这座城市已经八年。八年里,所有的思念一次又一次升华,最后化成泪水,化成了对亲人的无限牵挂。
“我已经没有了牵挂。”天羽冷冰冰地说。
镜看了看天羽,心里更加难受起来。天羽的父亲十年前就战死在了戊坦的边境,他的死,带走了天羽对雷霆城所有的牵挂。镜清晰地记得,她还只是八岁的时候,雷霆城为骑士长天旬举办的盛大葬礼。
那天,雷霆城上空雪花纷纷扬扬。整座城市里,弥散着浓郁的悲哀,还有女人们细细碎碎的哭泣声。
无数的骑士分成两排,从雷霆城的大吊桥一直延伸到王宫里的陵殿。天旬的遗体依然穿着铠甲,紧握着长剑,躺在一架用长矛扎成的担架上。一面红色的,上面绣了一个修长的黑色十字架的旗帜——戊坦的国旗——缓缓盖住了天旬的身躯。
雪,很快落满了红色的旗帜。
担架在无数排列整齐的骑士手里传动,一个接一个,慢慢地,一直传进了王宫的陵殿。在那里,天旬的身体被火焰慢慢焚化,然后永远地,与帝王,还有过往的大将忠臣一起沉睡。
担架传动的时候,一直有一个清瘦的男孩跟在担架后面。他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水,表情却坚定,冷漠。
那个孩子,应该就是天羽吧。
“你有没有告诉他,到了雷霆城最好不要再用那种邪恶的语言说话?”天羽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了镜的回忆。
“那究竟是什么语言?”镜轻轻问。
天羽侧过头,迎上了镜疑惑的眼神。他说:“也许,你的父亲知道。”
镜的战马向马尔克斯的马靠近了一些,她小声对马尔克斯说:“马尔克斯,到了雷霆城以后,不要用那种……不要用你以前的语言说话,好吗?”
马尔克斯漠然地看着,没有说话。
镜对马尔克斯重重点头,示意他,记住我的话,一定要记住!
慢慢地,马尔克斯点了点头。
镜稍稍松了一口气。她想,马尔克斯应该不会随随便便说出那种奇怪的语言吧——他根本不善于讲话,每天说不出十个完整的句子。
不过,他依然还带着疑惑。为什么马瑟尔顿大人答应了云博老师送马尔克斯回云威岛,却违背对朋友的承诺,固执地要把马尔克斯带到雷霆城?还有,为什么那个总是害怕人的马尔克斯,竟然愿意离开自己依赖了八年的人,去到雷霆城?
战马忽然停了下来,将镜从迷题重重的思绪里拉回现实。
高大的城墙,已经伫立在了眼前。城墙后,几座高塔似的建筑直耸苍穹。城墙下,一道近十米宽的护城河横在大家面前,挡住了归家之路。
“放下吊桥——”马瑟尔顿大人高高举去手,冲着城墙上喊。
“是马瑟尔顿大人吗?”城墙上,一名战士举起手中的火把,在空中划了一个圈。
马瑟尔顿大人身旁的一名骑士赶忙从行囊里取过火把,点然,然后举起来,划了两个与城墙上的火把划出的相反圈。
城墙上,火把熄灭了,没有人在问话。
马尔克斯抬起头来,望着近四十米高的城墙,还有城墙上方墨色的天空。他听到自己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客泥亚,古那。”
杀了,他们。
“很壮观的城池,对吗?”镜对马尔克斯笑笑,说。她的心里却没有表面那么轻松,即将回到离开了八年的家的激动,加上几许莫名的紧张,让她的手有些瑟瑟颤抖。
好一会儿,马尔克斯才点了点头。
终于,高大的“城门”发出了几个轻微的声响。接着,慢慢地,黑色的“城门”向下倒来,马尔克斯不禁有些担忧地拉着战马的缰绳,强迫着战马向后退了好几步。
“马尔克斯,别怕,只是吊桥。”镜盯着马尔克斯的眼睛,说。那两只迷惘的眼眸,已经在黑夜中融化,化成了一湾浓墨般的色泽。
好久,吊桥才慢慢的放下,末端落在地面上时,大地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
“走吧,回家了。”马瑟尔顿大人说了一声,然后他身下的战马小步踏上吊桥,小心翼翼地向着吊桥的另一端——两扇黑色的高门——走去。
镜和马尔克斯的战马同时踏上了近七米宽的吊桥,她指着前面黑洞洞的高门,打趣地说:“说实话,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仿佛那道黑色的门,就是传说中的地狱入口。”
旁边,几名骑士笑了起来。
而马尔克斯依然木讷地微微点头。
随着“吱嘎”一道仿佛被刻意扭曲的声音,两扇黑色的高门缓缓开启了一道小缝,城市里辉煌的灯火,瞬间从狭长的门缝里倾泻而来,在吊桥上照出一道明亮的道路。
镜伸出手,捧着光芒,微笑着说:“但是我很喜欢这种感觉,仿佛前面,就是天堂。”
所有的战马走进了高大的城门,接着,两扇门后面分别伫立的二十名门护吃力地喊着低沉的口号将城门慢慢合上。
一阵清脆的齿轮声,镜告诉马尔克斯,吊桥正被拉起来。她还说,雷霆城是红旗联盟的四个国家里最坚固也是最难被攻破的城池。
马瑟尔顿大人拉住战马,对骑士们说:“祝福各位,顺利回到了雷霆城。下面给你们最后一个任务,把天羽和镜送回家,然后你们就可以回去与老婆享乐了。至于其他还在沉云港的孩子,我明天会派人去送他们回家。”
“是!”所有的骑士同时点头。
天羽拍了拍战马,向着长街上跑去,一部分骑士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镜看了看马尔克斯,然后问马瑟尔顿大人:“大人,那么马尔克斯呢?”
马瑟尔顿大人说:“小姐,你放心,我会为他找一个舒适的家。”
镜紧紧抿着嘴唇,有些不舍地看着默然的孩子,好一会儿才说:“马尔克斯,希望你在雷霆城能够平安,快乐……”
“小姐,他会的。快回家吧,你的父亲还在等你。”马瑟尔顿大人的语气有些沉重。
“马尔克斯,我会去找你……”
镜的战马开始带着她奔跑,渐渐在干净的长街上跑远,消失。
※
马瑟尔顿大人带着马尔克斯骑马穿过热闹的长街,穿过人们醉意浓浓的欢歌笑语,一直跑到一座略略比城墙矮的高墙外,才停下来。他指着高墙上的开着的门,说:“孩子,我们已经到王宫了。”
门洞里的两侧,站了许多穿着银色盔甲的骑士。他们的装束和马瑟尔顿大人手下的骑士很接近,不同的是,他们的披风是白色的。
马瑟尔顿大人跳下战马,两名骑士赶忙迎上来,对马瑟尔顿大人鞠躬,然后其中一名骑士牵住了马瑟尔顿大人的白马。另一名骑士看了看还坐在马上的马尔克斯,小心地问马瑟尔顿大人:“大人,请问这个孩子……”
“国会让我寻找的孩子。”马瑟尔顿大人淡淡说了一句。然后,抬起头来对马尔克斯说,“孩子,下马。”
马尔克斯听话地跳下战马,将缰绳塞到了站在身边的骑士手里。
马瑟尔顿大人领着马尔克斯走进了王宫,走过一个宽阔的广场,然后走进了一座高大的塔楼式的建筑里。“塔楼”的正门处比王宫大门的守卫还要森严,白色披风的骑士持着长矛,从离正门十米远的地方一直排到了建筑的大厅里。
“这是国会大楼。”马瑟尔顿大人向马尔克斯介绍。然后,他凑近马尔克斯一些,踮起脚尖趴在马尔克斯的肩膀,动作看上去非常吃力。他小声说:“孩子,小心那些有长长的胡子,穿白色袍子的人。见到那样的人的时候,千万不要说话。一个字也不要说。”
马尔克斯点了点头。
然后,马瑟尔顿大人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大厅,踏在了质量上乘的红地毯上。还有些不放心,他又对马尔克斯说:“在这里面最好什么也不要说,除非我亲口问你。”
马尔克斯再一次木然地点头。
“也许是我多滤了,即使我不告诫你,你也不会说什么。”马瑟尔顿大人觉得自己紧张得有些可笑了。
“哟,马瑟尔顿大人,教导弟子啊?”一个声音从大厅一侧传了出来。
马瑟尔顿大人警惕地转过头去,而马尔克斯却像什么声音也没听到,木讷地望着大厅里大得有些夸张的长方形议事桌。桌子的中间,稀疏地摆着一排淡紫色的花瓶,花瓶里各插着一束淡紫色的花。
以花瓶为断点组成的一条看不见的线,似乎将议事桌分成了两部分,也将会议的参加者,完全分割成了两派。
大厅左侧,一排高高的书架后面,一个白色的身影走了出来。那是一个老人,头上残留着的稀疏白发,微微卷曲。下巴上,一束长长的胡须垂到了胸前。看上去老人已经有很大的年龄了,穿上累赘的袍子,步伐却依然稳健。持在他右手里的木杖,仿佛只是一个装饰物。
老人很快走近,看了看马尔克斯,然后对马瑟尔顿说:“这么年轻的弟子?想要把他培养进国会,看来需要几十年的时光啊。”
马瑟尔顿大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副标准的军人微笑,“堪尘大人,我可能比您幸运多了。如果您想培养一个年轻的弟子进长老院,恐怕需要的时间更长。当然,前提条件是,您还能活上几十年。”
老人却丝毫不为马瑟尔顿大人的尖刻玩笑动容,脸上的笑容依然和蔼,慈祥。他看着马尔克斯,问:“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马尔克斯慢慢转过头去,面无表情地看着老人,没有说话。
“马尔克斯。”马瑟尔顿大人代替马尔克斯回答。
老人点了点头,微笑着说:“你的弟子,首先在礼仪上就需要学习。如果你军务繁忙,我倒是可以帮你调教。”
“我的弟子很懂礼仪,只可惜从你的身上看不出官阶高低,所有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礼仪。”马瑟尔顿大人也微笑着反驳。
“那么你应该告诉他,长老院在戊坦的地位。”
“噢,是的。可惜很抱歉,在我传授他礼仪知识的时候,恰好忘记了‘长老院’这个东西。而且,长老院究竟属于什么官阶,由于没有先例,所有这个似乎还很模糊。”马瑟尔顿大人丝毫不嘴软,“对了,堪尘大人,我现在恐怕没时间和你继续探讨长老院的官阶问题了,议长应该还在等我。”
“那就下次再讨论。”老人微笑着鞠躬。
马瑟尔顿大人回礼后,带着马尔克斯快步向大厅右侧走去。在右侧的书架后,他们踏上了一座巨大的石制旋转阶梯。
登上三楼,走过一条绕来绕去的长廊,最后两个人停在了一座有数十名骑士把守的木门外。
“开门。”马瑟尔顿大人对骑士说。
两名骑士恭敬地点头,然后一左一右推开了雕琢精致的房门。
走进宽敞的房间里,厚厚的木门在马瑟尔顿大人和马尔克斯的身后关上了。房间里,一股淡淡的书香轻盈荡漾。
“你比预想中回来得晚。”装饰华丽的房间里,大大的书桌后面,一个带着嬉戏的声音说。
马瑟尔顿大人将头盔随意挂在门里的一个衣架上,然后向书桌走去。书桌后面的大椅子上,坐着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瘦小的脸,骨头已经将脸皮顶得高高的,看上去有些让人害怕。
马瑟尔顿大人拍拍桌子,说:“那是因为吊桥的下放速度比以前更慢了。”
干瘦的男人哈哈笑着站了起来,他的身材比想象中高出很多,套在身上宽大的红色袍子,使那颗脑袋显得更小了一些。
他大步走到一旁的酒架旁,取下两个杯子,想了一下,又取了一个。然后,动作熟练地调出三杯酒,端起两杯,一杯送到马瑟尔顿大人手里,另一杯递向马尔克斯。
马尔克斯看着眼前的男人,没有动。那件红色的袍子,瞬间唤醒了他脑海里带着血色的画面。嘴角,轻轻颤抖。
那个声音高声呼喊着:“客泥亚,古那!客泥亚,古那……”
马瑟尔顿大人赶忙对马尔克斯说:“孩子,接着吧。你不是每天都能享受到议长大人像个酒馆里的小调酒师一样调出的酒。”
马尔克斯慢慢抬起头,接住了杯子。
议长大人走回到酒架旁,端起剩下的一杯酒,一口喝掉了大半。然后,他问:“马瑟尔顿,这个孩子的名字叫作马尔克斯?”
“是的。”
“很不错的名字。”议长大人对马尔克斯举起酒杯。
马尔克斯慢慢将酒杯放到唇边,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一丝甜甜的,却又带着滚烫温度的液体顺着喉咙一直流进肚子里,仿佛在身体里燃烧起来,一缕莫名的甜香,在酒精的燃烧中升腾。
马瑟尔顿大人说:“议长大人,我在沉月港的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明天我会详细告诉你。另外,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陌生人,他说,国会的计划是疯狂的空想。”
议长大人笑笑,说:“或许吧,是疯狂的。但绝对不是空想。”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还有意地看了马尔克斯一眼。
马瑟尔顿大人点点头,问:“那么,这个孩子怎么安排呢?”
“你不是一直没孩子吗?如果你愿意,他就是你的孩子。”议长大人打趣说。
马瑟尔顿大人转头看看马尔克斯,然后对议长说:“大人,其实我也想那样。只是,由于军务繁忙,我必须找一个人帮助我一起抚养这个孩子。”
议长大人说:“其实我已经帮你想到了。现在你们先下楼吧,在国会的门外,寞曾大人应该已经到了。”
“由寞曾大人帮助我抚养这个孩子?”马瑟尔顿有些惊讶地问。
“没错。怎么了?”
“那真是太好了!”马瑟尔顿大人兴奋地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