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后来在他死去的澜山游泳馆中,他压抑不住心中的怨恨而拖入水底的几个人都被人救起来了,无一身亡。
他不知道自己留在这人世中到底想要得到的是什么,在杀死他的叔叔在他的面前死在路边之后,他便一直躲在这家游泳馆中,哪儿都不愿去,仿佛那里就是一个能够容纳他,封闭他的大盒子。
直到后来,游泳馆中人气渐稀之后,出资人的其中两个决定了要将游泳馆改建为超市,他害怕了,他不想失去这样一个唯一的容身之所。
力量尚且低微的他尝试去给那第三个出资人托梦,居然真的成功了,而且他知道那个李姓出资人也的确出面反对了改建的计划,但另外的两人没有听。
托梦的尝试取得了成功的庄岩开始有些相信,自己是有能力影响自己的周围的,或许他可以靠自己去保住自己的容身之所。
于是他离开了游泳馆,在夜路上拦住了喝醉了酒的两人。因为周围太过于黑暗的关系,两人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他只是一个虚影。
“打……打扰了,很抱歉,”许久没有说过话的他生硬地开口,并尽力使自己的话听起来更自然更礼貌一些,“我是为了澜山游泳馆的事情来向您……”
“闭嘴!”醉酒的人用含糊的话音堵住了他的话头,“你小子谁啊?那可是老子的钱!是老子的!再吵老子毙了你!”
也许是因为被李先生用他无法理解的理由反对而心怀怒火在先的缘故,那位提出改建计划的出资人在醉眼朦胧中粗暴地将火气撒在了拦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似乎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名字的男孩身上。
殊不知,就是这句话,让庄岩一瞬间回想起了杀死自己的叔叔,回响起死亡时那股怨恨与不甘。
阴风拂动,少年发黑深陷的双眼冷冷地盯着眼前的男人,楼上原来就摆放得不怎么稳当的旧花盆晃动了两下,准确地砸落在男人的头顶上。
在场的另一个醉醺醺的出资人被溅了一脸血,他有些茫然地注视着眼前脚不沾地的少年,突然认出了那张在资料上见过无数次的脸,茫然瞬间变成了极度的惊恐,他踩着同伴的血惊叫着逃离。
那是庄岩的第二次杀人。
鲜血的热度让一度迷茫的他想起了死亡之初的怨恨,也想起了让他如此怨恨的缘由并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痛苦的死亡。
他那最爱的祖母,说要交给他的那个铁箱子,如今究竟怎么样了呢?是被叔叔的家人,还是别的什么亲戚占有了吗?他无法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想起来了,自己已经能够做到托梦给活着的人了。
于是他走入了自己表弟,也就是杀死他的凶手的儿子的梦境,半哄骗半威胁地,让其将那个箱子,带到了自己所在的游泳馆中。
他本想要杀了那个男孩,就如同男孩的父亲杀了自己一样,但最后,男孩也只是呛了几口水,便迷迷糊糊地安然回到了家中。
然而,他打不开那个铁箱子,它被祖母用一把大锁锁着,钥匙早就不知所踪,而他根本就没有打开它的能力。
之后那个箱子陪着他在冰冷的水底逐渐锈蚀,再也不复当初的光芒,偶尔他想起过往时,会发了疯一样去拼命地摇晃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然而,他依然无法打开它。
那个箱子封锁着祖母留给他的嫁妆,封锁着他对祖母的思念与执着,就这样被乱石掩埋着,沉寂在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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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地一声,纪安当着庄岩的面,一手便轻易扯掉了那把早已破破烂烂的大锁。她将箱子放在他面前的地上,微笑着后退。
其实,庄岩如今的力量都能够操纵碎砖钉入墙壁了,又怎么可能对付不了这样一把生锈的锁呢?也许只是他认定了自己没有打开的能力,也许,只是他害怕了,害怕将它打开之后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就像从小被栓在小木桩上的小象,长大后即便力大无比,也依旧无法挣脱。
但现在那把锁已经被扯掉,箱子就在他的面前,他只要轻轻一动手指,就能让它打开。
他小心翼翼,甚至可以说有些惶恐地走向面前的箱子,不知不觉中,他身上的愤怒和戾气已经消减大半,眼神也恢复了清明。
他缓缓地蹲下,伸出双手,恭敬无比地打开了它。
躺在生锈的铁箱子中的,是一些同样被沾满了锈迹的首饰,有玉佩、玉石项链、银质的戒指和吊坠,等等。
纪安一眼就可以分辨出,那些东西一点都不值钱,但事物的价值从来都不能只用金钱来衡量。
庄岩虚无的双手轻轻地抚过那些首饰,整个身体开始变得越来越透明——让他留在这个世上的,是基于对祖母的爱而产生的恨。但当叔叔死后,那股恨意就已经在慢慢淡化,而在他放过了仇人的儿子之后,事实上就已经放下了那股恨。
然而他还是没有重入轮回。
祖母曾说过,要他将她的嫁妆留在他的身边,要他把她的嫁妆送给喜欢的女孩子,但最后他留在身边的就只有一个生锈的铁箱子。
如今祖母的嫁妆他已经拿到了,虽然送给喜欢的女孩子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但,已经足够了。
他回头向一团黑气状的余豫微笑了一下,那张苍白浮肿的脸微笑起来居然还能依稀看到一点当初属于少年的稚嫩和天真。
他没有道歉也没有道谢,却是说:“五年前我救过你一次,现在你救了我一次,我们扯平啦,谁也不是谁的恩人。”
“——下一世,有机会的话,我们再做朋友吧!”
“嗯!”余豫应道,虚弱的声音是欢快的,却又带着些许的哭音。
庄岩的身影在众人的眼中渐渐消失,玉盘般的月亮从乌云背后露出脸来,柔和的月光照入了游泳馆中,泛着微波的池水上仿佛笼罩着一层薄纱。
馆外,看不清表情的胡陵朝那座逐渐褪去阴气的游泳馆望了最后一眼,黑色的身影融入了夜色之中。
事后,白三孝问余豫:“你的朋友已经走了,为什么你不走呢?”
“……我不知道。”余豫有些不自然地回答,但在看到白三孝认真的眼神之后,他又低声继续说:“到了那个地方,是要喝孟婆汤什么的吧?会忘记这一生的一切,那样的话轮回的我就已经不再是我了吧?我只是,觉得很害怕……”
听到他的说法,纪安半揶揄地惊叹道想不到骚年你还是个哲学家的料子诶!还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就开始思考自己要往哪儿去了。
而白三孝倒是很认真地听完了余豫说的话,然后他问余豫要不要跟他一起走。竟这一次余豫已经被那个鬼师利用了,有第一次就不有可能会有第二次,再这样放任不管的话无论对白三孝纪安还是对余豫自己都很危险。
纪安本以为黑鲤会反对,想不到后者却是异常爽快地答应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每一个女性都会拥有的母性本能?纪安望着余豫其实长得很可爱的脸蛋,如此思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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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豫和庄岩的事情过去之后,很快就又到了周五,听说李先生已经答应了将旧游泳馆卖掉,将钱交给他儿子去做生意的启动基金。想来他的儿子也并不是真的不懂孝敬,对父亲的反抗只是出于年轻人对自我证明的急切之心。
不过,比起已经解决完毕的,过去的事,现在纪安更加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一件让她无比兴奋的事——她出差已经超过两个月的妈妈要回来啦!
这天一下课,她就搭公车赶向机场,至于刚收到的那个委托,她直接就丢给了白三孝,反正能赚钱,白三孝也乐意得很。
飞机稍微误了些点,纪安是在七点二十分左右等到妈妈宁姗的。
宁姗的眼睛一向很好,没有近视也没有老花,她和纪安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彼此,已经快四十岁的她依然动作矫健,也不管自己还穿着高跟鞋拖着大行李箱,直接在密集的人群中跑向自己的女儿。
两人嬉笑着拥抱在一起,不管是从容貌上还是神态动作上,比起母女,旁人想必会更愿意相信她们是一对姐妹。
“吃饭了吗?”拥抱过后,宁姗拉起女儿的手,一边走一边问。
“当然没啊,等你呢!”纪安回答。
于是她们直接在机场中找了一家简餐餐厅,虽说机场中的食物要比外面贵出许多,但她们倒也不怎么在乎。
点好餐之后,宁姗迫不及待地要看看纪安脖子上那条多出来的项链,纪安大大方方地把它扯出来了。
宁姗怎么说也是个设计师,虽然宝石不是她的专长,她没办法做到一眼认出宝石的种类,但好东西她还是能够看出来的。
“好家伙!”宁姗轻轻地捧着那个吊坠,凝视着那清澈而深邃如深海的湛蓝色,不禁赞叹道,“哪儿来的?交男朋友了?定情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