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眼朦胧的白三孝朝纪安的方向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却很轻易便发现,纪安根本就已经醒了。他想了想,将东西收拾好,也随大队离开了课室。
人声渐远,门边某个同学留在桌面上的一本杂志在风中哗哗地翻着页。
纪安抬起了头来,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拿出手机,在通讯录上找到了严俊逸的手机号码。
为了这种事去打扰还在修养中的涅紦,肯定会被严俊逸骂的吧……而且即使他不骂,纪安自己也会觉得有些惭愧。然而事态紧急,那件事也必须尽快确认。
然而当她下定决心,准备按下通话键之时,突然一阵轻到普通人很难察觉的脚步声从课室的后门处接近。纪安皱了皱眉,收起了手机,低头假装收拾书本。
“纪安?”那人走进了课室,直到距离纪安只剩下几步之遥才开口问,是殷玉怜的声音,轻柔,娇弱,缺乏中气。
“嗯,有事吗?”纪安依然在低头收拾书包,没有转身
“你心情不好吗?是因为那件事?虽然那件事的确是很古怪,很令人不安……”殷玉怜很自然地,一步一步从纪安的背后靠近。
“所以同学们的态度会稍微冷淡一点也是很正常的事,希望你不要因此责怪他们,而且你……”她轻轻地,朝纪安的后脑勺举起了自己的手掌。
纪安猛然回头,平静地凝视着殷玉怜那只已经近在眼前的,苍白瘦削的手掌。
殷玉怜愣了一下,生硬地改变了手的方向,似乎是想要搭上纪安的肩膀,谁知纪安竟闪电般伸手,她还没反应过来,手腕便被对方牢牢抓住。
“痛……”殷玉怜反射性地惊呼。
“唉,我也没怎么用力啊,你可真是娇弱啊。”纪安轻轻地笑着,说道。她蜷起手指,扣上了殷玉怜的脉门。
“脾胃虚弱,心率不齐,血气不足,阴寒在内,恶鬼缠身。”纪安说着,抬起头来冷冷地直视着殷玉怜的双眼,目光仿佛要射入那双眼瞳的最深处。
殷玉怜浑身一颤,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你……你在开玩笑吧?放开我啦……好痛!”
她尝试着挣脱纪安的手,纪安也的确并没有多用力,但很奇怪地,她就是挣脱不开。
并不是对方太用力,而是自己的力量在对方的面前,实在是太微弱了——在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一股难以自抑的羞愤冲上殷玉怜的大脑。
就在这一瞬间,纪安猛然伸手朝殷玉怜的面门盖去,却被一阵黑云般的鬼气挡住了攻势,半透明的鬼气背后,是殷玉怜那张愕然而愤恨的脸。
纪安放开了对方的手,看着对方踉跄地退后了几步,狠狠地瞪视着自己。
“那你明明该知道,只要我还不确认你就是那个鬼师,是不会真的对你下手的啊。”纪安笑嘻嘻地说道:“原来,你这么怕我啊?”
无视殷玉怜那副像是要吞了她一样的表情,纪安掏出一支长得跟U盘几乎一个样的迷你录音笔,摁下播放键。
然后殷玉怜听到她自己的声音。
“……怎么啦?”
……
“没有……你没有圆珠笔吗?我可以借给你的。”
这是纪安偷偷录下,准备交给涅紦辨认的声音。虽然已经失去了力量,但曾经作为乾达婆的涅紦对于曾经听到过的嗓音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但被掳走的那段经历对于胆小的涅紦来说,绝对是一段不愿回想的可怕记忆,如果不是事态紧迫,纪安也不会想要打扰她。
“本来啊,我都已经准备好被人狠狠骂一顿的心理准备了,”纪安直视脸色青白的殷玉怜,说:“这么说我还得好好感谢如此鲁莽不智的你呢——‘病美人’同学。”
闻言,殷玉怜反而嗤嗤笑了起来。
“我‘又’输给你了呢!”她用苍白纤细的手指撩起了额边鬓发,双眼中的阴戾再无掩饰。
“你说说看,现在的我,和那个‘丰满红润’的‘可爱苹果脸女生’,那个更美呢?”
纪安闻言一愣。
——————
殷玉怜曾经拥有过另外一个名字,一个令她自己都觉得无比厌恶的名字——李怜。
这名字简陋而又俗气,如果被套上这个名字的是一个娇柔秀气的女生也就算了,偏偏她长着一张圆脸,一双小眼睛窘迫地挤在那张大脸之中。而且也不知道是血气太过充足还是怎么着,她的两颊上总是红得活像胡乱涂抹的两块腮红,难看得要死。
加之家境不好,她从来都没有漂亮的衣服和名牌鞋,她坐在课室里,仿佛是一只藏进天鹅堆里的小土鸭子。
怜,怜悯,垂怜,她总觉得这个名字就如同一个卑贱的祈求,熟悉或不熟悉的每一个人的每一声呼唤,都像是居高临下的冰冷施舍,仿佛蜂蜜里混进了污浊的雨水,令人恶心。
她曾听从家人的话,努力地想要融入集体之中,逼迫自己与同学交流,在班级活动中拼命地干活……然而,她始终都无法摆脱这种恶心和抗拒。
她讨厌,甚至憎恨这样的自己。
因此,她很喜欢在寂静的黑暗之中,沉默地对着梳妆镜,或微笑或哭泣。在那种时候的那面镜子里,她能看到另外一个自己。
脸颊边加重的阴影使她的脸看起来没有那么臃肿了,周围的黑暗也将她太过红润的脸衬得一片苍白,就连那些泛着油光的青春痘也在镜子之中变得模糊。
她微微颔首,瞳仁朝上得望向镜子,这样,镜子之中她的脸变得尖了一点,眼睛也更大了,她喜欢这样的自己,尽管她知道即使是镜中的自己,在很多人眼中也远远算不上美丽。
初二那年,她喜欢上了一个男生,准确来说,是暗恋。
那是一个转学过来的男生,阳光帅气,对谁都爽朗大度,成绩稀烂,但运动神经一流,每次他上场打篮球的时候李怜都会在远处偷看,运动过后男生们总喜欢脱下上衣,而每次看到他小麦色的结实肩膀,李怜都会默默地低头,仿佛那样就能掩饰住自己疯狂打鼓的心。
不仅是她,几乎全班的女同学都喜欢他,而且班里漂亮或者有钱的大小姐可不少,并不是每一个人所怀有的,都是像她那样卑微的暗恋。
她偷看的事很快就被那些大小姐们发现了,她们趁着午间休息把她推到女厕所里,把她摁在墙上,毫无平日矜持地把她怒骂了一顿,语言不堪入耳。
不过电视剧里面经常会发生的那种泼水的情节倒是没有发生——这种会留下证据的蠢事,那些平日以温婉形象示人的大小姐们当然不会去做。
直到女孩们离开,李怜也没有动作——她觉得有些脱力,隔着蒙尘的窗子,泛灰的日光照射在厕所肮脏的地面上。
等她耷拉着脑袋挪回课室,下午的课程已经快要开始了,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低着头摊开课本,等待着这糟糕一天的结束。
这时,一个身影从前方接近,她不自觉地缩起脑袋,将要到来的又会是什么呢?嘲讽?斥责?摔书?
然而,想象中的遭遇并没有到来,来到她座位面前的人,是纪安。
纪安几乎是一个跟李怜完全相反的人,她爽快开朗,见识广博,家里又富足,无论文体成绩都是顶尖水平,甚至经常会混进男生堆里去打篮球,即使经常找借口请假,但老师们从来都是纵容的。
“你没事吧?”纪安问。
李怜只是摇了摇头,她一点都不想开口回答。
本以为这和老师们那敷衍虚伪的关心差不了多少,本以为短暂的交谈这样就该结束了——因为她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然而——
“是又有人笑你了吗?不要在意啦,丰满些红润些总比那些天天嚷着要减肥的瘦皮猴好多啦!而且苹果脸也很可爱啊,一定会有人喜欢你的。”
李怜愕然地抬头看向纪安,刚好这个时候上课铃声响了,纪安转身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无论是短衣短裤外她那结实修长的四肢,还是抓紧时间跟周围同学谈笑的侧脸,都犹如讽刺一般,落入了李怜的眼底。
是的,对于纪安所说的那一段话,她所感觉到的竟然是愤怒,而非感激。这应该是不对的啊,毕竟人家是出于好心,她绞弄着额边的鬓发,这样想着,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消解那股闷在心底里的怒气。
纪安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似乎从来都不用去顾虑别人的态度,在班级活动中也没有多积极,但她却能那么轻易那么自然的融入到同学的圈子中去。
为什么自己却不行?
别人口中的纪安总是漂亮,聪明,爽朗,可靠,又仗义。
那为什么,当自己被那些逼到肮脏的墙角咒骂的时候,她没有来“仗义”一把,却在事情过去之后腆着一张体贴的嘴脸来做无用的安慰?
哦,对了,这天的上午,纪安是请了假的,知道刚刚才回来。至于请假的原因也许连老师都不知道,反正纪安那么聪明,缺几节课从来都不会影响她的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