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擎朝向高台上的子夜行告拜礼,倒退走出了正殿内,合上殿门,转过身时,看到息决师徒四人并立,正在殿外阴凉处等候着什么。
息决不苟言笑地上前两步,走向子擎,淡紫色的息氏族袍摆尾,随着夏日末的微风轻轻摇动,他那一本正经的表情,严肃得令人发怵,“若虚君。”
“息将军。”子擎行作揖礼,面带淡淡的笑容,皮笑肉不笑,苍白的嘴唇,还有眼角若隐若现的泪痕。
息决回礼,简洁地说明来意,“柏珩、柏琏公子想拜见蓬莱王,还望世子引见。”
作为蓬莱世子与嫡长子,责任与宿命重大,连弟弟子宁都照顾不好,枉费父亲栽培,子擎愧疚不已,面露难色,“我父王他刚得知了子宁的事,恐怕……”
“那舅伯,我们就在此处等外祖父出来。”柏珩瞥了一眼子擎,笑得阳光开朗,语气轻松平常地说道。
息决厉声训斥,“珩公子,不得无礼,在蓬莱仙境宫中,应尊称为若虚君和蓬莱王。”
子擎摆了摆手,意会息决不必在意,随后在柏珩面前蹲下身子,从衣襟中掏出两枚璀璨生辉的圆珠,放到柏珩手心上,“无妨。对了,阿珩,舅伯听说你还有十日就是十五岁生辰,既然你身处仙境,舅伯现在想提前送你一份生辰贺礼。”
柏珩双手捧着两枚珍贵的灵器法珠,脸上泛起了红晕,喜出望外地说,“是空谷珠和幽兰珠!”
“此物甚是贵重,若虚君怎能不收入仙境宝物库,却赠予珩公子呢?”息决对东海的四颗法珠早有耳闻,空谷幽兰、怀瑾握瑜,四枚灵器珠被埋于东海深海底,本以为是传说中的宝贝,没想到此番救援军可以勘察到,更没想到世子肯送给柏珩。
子擎揉了揉柏珩柔软的棕褐色脑袋,随即对息决说道,“是海兵救援军搜索到的,我已将怀瑾珠与握瑜珠送入宝物库。而这两颗,书上有记载,以空谷珠为原料锤炼灵器,灵器法力将大增,以幽兰珠佩戴于腰间,可定心神,对阿珩的修为提升大有裨益。”
“谢谢舅伯!”柏珩小心翼翼地将这两个宝贝收入自己的衣袖中,乐得找不着北了。
子擎又走到柏琏的跟前,从腰带上别着的香囊中拿出一团光芒万丈的球体,捧在手中,很快,那团散发着光芒的球体,变成了一架精致的浅棕色琵琶,上面一侧雕刻着降龙木的图案,另一侧印着一个月亮与一只玉兔,
“阿琏的十岁生辰是下月十五,中秋节,阖家团圆之日,舅伯听你母亲说你素来喜爱音律,故欲将此物相赠。”
“这是……”柏琏看呆了,这架古筝一定就是母亲子红口中所说,外祖母的心爱灵器——玉光,也只有玉光,才可以在没有人弹奏的情况下,还散发出如此强大的法力。
晚鸥眼神里充满了艳羡,欣喜地说,“这莫不是先王后心爱的灵器琵琶‘玉光’!”
“息姑娘见识广阔。”子擎点了点头,对这个温文尔雅、武艺高强又知书达理的女孩表示肯定。
晚鸥笑得羞涩,“因崇拜蓬莱先王后的高山流水之音,晚鸥对玉光慕名已久,这才给自己的幻兽白兔也取名唤作‘玉光’。”
柏琏谨慎地接过玉光,玉光即刻幻化回一颗球体,附着在柏琏腰间的佩剑招星上了,柏琏对子擎致谢,“外祖母的古筝……柏琏谢舅伯。”
子擎看着疑惑不解的众人,立马解释道,“子氏用来弹奏符咒曲的丝竹有诸多种类,若随身携带本体,尤其是个头较大的丝竹,在日常防身与作战中,不足够便捷。所以子氏的丝竹基本是可以像玉光一般,能够幻化成球体,附着在其他灵器,或者囊袋之中,以便随身携带。“
柏琏正在长个子,个头已经快到子擎的肩膀了,子擎望着逐渐长大的柏琏,和他那与子红相似的眉眼,心境不禁有所波动,温柔地说,“若你有意于修习蓬莱符咒曲,可请教你母亲子红,她不仅有桃花落长鞭,更是精通于用各种乐器弹奏符咒曲。”
“母亲戴在手腕上的桃花落我倒是知道,可是却从未听起她说过,她自己竟也会符咒曲。”子红对兄弟俩说过很多关于蓬莱子氏的事情,竟未提起过这点,柏琏对此深感讶异,满脸困惑地看着子擎。
“没错,母亲从未提起过。”柏珩顿首,也随声附和道。
子擎沉默片刻,若有所思状,又继而说道,“子红深得你们外祖母真传,自小就是符咒与长鞭皆修的天才型修士。相比长鞭与符咒文,她其实更擅长符咒曲。她八岁那年,内陆的百家围猎,设立于蓬莱千年之境的抱枝山,一首琵琶曲《山鬼》,雷动惊人,秒杀妖兽蹉跎巨熊,子红全场三千修士中猎物量最多,成为了内陆史上年纪最小的最佳狩猎者。”
“母后如此博学多识,阿琏望尘莫及。”柏琏感叹道母亲的才学。
子红在柏琏心里,一直都是最完美的形象,文学上,子红饱读诗书,琴棋书画皆通晓,武功上,柏琏也见识过桃花落鞭以一敌十的威力。
子擎低垂着眼眸,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唉。”
“舅伯为何叹气?”柏珩询问。
子擎境紧接着说,目光中又闪烁出晶莹的眼花,“可子红亲眼目睹了母亲被汹涌的海浪卷走,至此,她不肯再使用符咒了,再也没有碰过那把‘灼华’琵琶。”
“原来是这样。”在柏琏看来,子红是能文能武的蓬莱修士,更是一个温婉又坚韧的母亲,却从未想过,母亲亦有心底深处的伤心事。
子擎和师徒四人陷于须臾的寂静,仿佛各自有着自己思忖的事情,但恍惚间,被开门的声音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瑶光正殿的门被一个高佻端庄,婢女模样的女子推开。
女子先朝向子擎行蹲安礼,侧身又对师徒四人说道,“华大公子,华二公子,息将军,息姑娘,大王有请各位入殿觐见。”
初入瑶光宫,柏琏将蓬莱仙境独有的风情一览了然,仙雾缠绕的顶柱,殿内还有小型荷花池,宫殿以蓝绿色为基调,墙壁上,整齐有致地悬挂着各式各样的写意水墨画,高台之上便是蓬莱王的金藤宝座,就连殿台的阶梯,也是镶了翠玉的。
四人并排,依次行揖让礼。
“西楚荆溪主君长子华柏珩。”
“西楚荆溪主君次子华柏琏。”
“西楚兵马大元帅息决。”
“西楚息氏女息晚鸥。”
“拜见蓬莱王。”
礼毕,子夜起身,笑得和蔼可亲,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指着殿下的几张客桌案,“诸位不必多礼,快请入座。”
四位客人皆按席位入座,柏珩和柏琏坐在最前面的两侧,晚鸥坐在柏琏后面,息决坐在柏珩后面。蓬莱王吩咐宫人给他们呈上蓬莱最好的、最有特色的酒菜。
拔丝空心琉璃丸子、樱桃肉、糖醋鲤鱼、一卵孵双凤、诗礼银杏、牛乳燕窝、桂花绿豆糕和桃花瑶水酿,按照主食、甜点和酒水的次序很快就上齐了,兴许是刚从蓬莱回来舟车劳顿,太过辛苦的缘故,来自西楚的客人们大快朵颐地品尝美食。
“蓬莱王。”息决举杯隔空敬子夜后,饮了一口桃花瑶水酿。
子夜豪迈地将一满杯酒一饮而尽,接着对众人说道,“殿内无外人,便是家宴,既是家宴,无需拘泥于繁文缛节。”
柏珩也有模有样,站起来,毕恭毕敬地敬酒子夜,“外祖父。”
子夜惊喜地看着眼前约莫七尺高的孩子,他眼神炯炯有神,一袭白袍加身,笑起来与子红相像极了,腰间别着的佩剑扶摇,子夜能够一眼认出,毕竟其原材料琥珀,在当年制成时还是使用了蓬莱产的琥珀,“你便是子红的长子,柏珩。上次见到你时,你才这么高,算来也有十年未见过了。”
子夜拿手随意比划了下,想当年初次见到这孩子时,他才五岁大,如今已是十五岁的翩翩公子了。
“上次外祖父来花郢,还是为了参加弟弟阿琏的百日宴。”柏珩回想起十年前子氏嫡亲来花郢的场景,只觉记忆模糊不清。
“是啊,一转眼,阿琏也已这么大了。”子夜又瞥向柏琏,慈眉善目地笑笑。
“你们的母后,可还安好?”说起子红,子夜的目光中总是闪耀着不知是柔情似水的父爱,还是意味深长的情感。
柏珩站起身,向子夜作揖礼,“母后诞下龙凤双生子后不久,悉心照料柏琼柏琇两姐弟,忙得不可开交。父君与母后恩爱齐眉,家中姨娘黎鸯夫人也与母后关系良好。一言蔽之,花郢一切都安好,请外祖父放心。”
“此行息将军带你们来蓬莱修行,未料会遇上东海海难,万幸海难已平,还望你们在仙境小住几日再返程西楚,可感受一下蓬莱最别致的风景。”将无辜的西楚人卷入了东海海难中,子夜作为蓬莱王,心中有愧,决定好生做一个东道主,招待这几位亲朋游览蓬莱。
柏珩与柏琏一同道谢,“阿珩和阿琏谢外祖父美意。”
餐后,师徒四人拖着疲乏的身子,在回仙境驿馆的路上。驿馆所在处容芷苑,离蓬莱宫约有一刻钟的脚程,柏珩已经迫不及待回房呼呼大睡一番,小碎步地跑着。
“华大公子。”一个柔美的女声轻唤道。
柏珩停下脚步,回过身,看到了一个身材翩若惊鸿,模样明眸皓齿,身穿青绿色罗裙的大家闺秀,“阁下是?”
“在下千年之境郡主,子汀。”子汀巧笑嫣然,自我介绍道。
美人的笑一下洗刷掉了柏珩的疲惫,他回以抱拳,“原来是子汀表姐。不知表姐唤柏珩所为何事?”
“我听父亲说,柏珩公子和柏琏公子还有两位息氏修士一道来蓬莱修行,特此前来拜见。”子汀陆续向柏琏、息决、息晚鸥行长揖礼。
柏琏雍容不迫地回礼,“表姐不必客气。”
“若几位不嫌弃,子汀可带领大家畅游蓬莱。”子汀作为蓬莱世子长女,一言一行得体大方。
柏琏调皮地笑笑,吐吐舌头,用手肘轻轻撞了撞柏珩,“贪玩的阿珩兄长正愁不知去哪儿玩呢,先多谢子汀阿姐了。”
“你才贪玩呢~”柏珩佯装嗔怒,与柏琏嬉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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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位于蓬莱幻萤谷郊外的萤火树林出口,约有数百人马集聚在一起。
“并回兄,前方即是蓬莱的幻萤谷了。”一个穿着紫晖铠的俊俏男子驭停马儿,侧过头,对身旁的人说。
凉并公孟并回一身浅灰色族袍,手握住西凉骏马的缰绳,身背着灵器长弓‘弋言’,一副无比懊恼的模样,“没想到,海龙会被他们封印。那可是咱们凉并豢养在东海,时机成熟之日,可足够扳倒整个蓬莱的神兽。凉并竟然会这么轻易失去一个得力的武器,是我失算了。”
那灰色盔甲的男子是凉并公之弟孟并学,也是凉并的辅国公。孟并学眼力劲十足,反应灵敏地宽慰兄长,“此非兄长的过失,是蓬莱子氏实力强劲,乃凉并劲敌,即使是海中最强妖兽海龙,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对付蓬莱,不宜操之过急,兄长往后可从长计议。”
“父亲,如若入蓬莱仙境的孟氏人马太多,则会招摇过市,子陵请愿,先行一步,只身探听蓬莱仙境虚实。”孟子陵侧身下马,半跪在孟并回的马前。
孟子陵,凉并公孟并回的嫡长子,凉并世子,字伯清,号凭岚君。年十八,灰色孟氏族袍加身,头束银质祥云冠,眉宇棱角有致,器宇轩昂,一双深邃眼眸里灿若星辰,最独特的是,他有着西凉大漠男子的豪爽,也有着不同寻常西凉人的儒雅之气。
还不容孟并回反应,孟子陵接着又说,“幻萤谷旁即是蓬莱仙境,请父亲和叔叔先在幻萤谷的客栈休息半日时间。”
有一男孩也跑道孟子陵身边半跪下,“父亲,我也想随凭岚兄一同入仙境城。”
孟并回是最拿这俩孩子无可奈何的,他们成熟懂事、又武艺绝世,实在是难以找到推辞的借口,便应允了此事,“子陵,照顾好你弟弟,若有任何异象,速放散空弹为信号。”
“遵命。”
孟氏数百人马兵分两路,其余人全部入幻萤谷城寻客栈落脚休息,而子陵和弟弟则走幻萤谷野外路线,抄捷径去往蓬莱仙境。
“阿阻!”孟子陵叫了一声正在欢快奔跑在丛林中的弟弟孟子阻。
十三岁的孟子阻心底童心未泯,热爱着各类的小动物,不喜与人类相处,却喜欢荒郊野外中各式各样的动物与妖兽。那与众不同,成日里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男孩,腰间也别着一把纯白的灵器长剑——曙光,剑身四周漂浮着刻骨的冻气。这个异样的男孩,除了兄长孟子陵之外,几乎冷面面对任何人。
“凭岚兄。”孟子阻回过头,朝孟子陵眉飞眼笑。
孟子陵快步上前,搂住弟弟的肩膀,“走慢一点。”
“兄长为何不御剑而行。”孟子阻眨着那双饱含忧郁神韵的丹凤眼,望向兄长说道。
“仙境之人从不御剑,他们不以剑为武器,他们至多只御祥云,所以我们应当步行,低调慎重行事。”孟子陵宠溺地揉揉孟子阻墨绿色的发端。
被一旁灌木丛里的东西给吸引住,孟子陵停下脚步,手指着一棵树木对子阻说道,“阿阻,你看这是什么?”
孟子阻眯着双眼,回想着所见所闻,试探地回答,“忘忧树?”
“正是,枝叶有剧毒,触碰者会被叶片释放出的有毒液体腐蚀,从而导致失忆,逐渐失去五感。奇怪的是,应该生长在凉并戈壁大漠上的忘忧树,不知为何会生长在这蓬莱郊外的树林中。”孟子陵点点头,托着下颚,仔细思考着。
孟子陵将修为凝聚脚上,走上了树木,又将部分修为通过手心释放出来,摘下有毒的忘忧草枝叶放入自己腰带上的灵器囊内,自言自语道,“兴许是因蓬莱仙境与凉并的巴山夜雨相隔不远,所以有些植物的习性也会一样吧。”
“凭岚兄,我们现在去何处?”孟子阻抬头看着树上的兄长子陵。
“即刻入城,寻一处名叫容芷苑的地方,在附近找一家客栈住下。听说蓬莱仙境子氏的修士,大多栖居此处,想必搜集情报会容易些。”子陵飞身跳下,半蹲在草地上,起身扑打衣裳上沾惹到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