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那声王大娘的吆喝声响起,这座城就悄悄地、按照一种约定俗成的顺序清醒。
在窗口外的卖面汤的阿婆开始迎来第一批要出城修墙的劳工时,这间小酒馆的老板娘已梳妆好了,她戴上了一个很是精致的半面面具。
面具是那种远古时代的铜色,上面镌刻的是纹样简单却大气的吉祥凤凰鸟纹,鸟眼珠处镶有一颗极为剔透圆润的红宝石,虽然不大,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上乘货色。
她伸手拂去镜子边缘的一点灰尘,又再第一千零一次抽开木制梳妆台的一个小簪子,细细端详把玩。这是根纯金的簪子,厚重的金子却雕刻成飘逸的流苏,别的什么都没有,简单得让人疑惑,在簪子的流苏头,是两簇头发变成的络子,这还不是它最传奇的地方,在簪子的尾端至今还有星星点点凝固了的血迹。
据她身边的贴身丫鬟珠儿说,当年她脸上的这道从眉尾到嘴角的疤痕是这只簪子所划的。
说是贴身丫鬟,其实也是在她三年前在度过了漫长一个月后的昏迷,醒了得知得知在她昏迷期间,是这个丫鬟一直尽心照料。
但是对于她昏迷前的前尘旧梦,却是一无所知,只说自己是收了一位对她家恩德深重的乡绅所给丰厚的佣金,又受到这位乡绅的叮嘱,让她在生活起居上要尽力帮衬李小姐,特意来照顾李小姐的。
她的名讳也是这位丫鬟告诉她。李姓,是那个发出了“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浪漫喟叹的李太白的李,也是诡谲的“提携玉龙为君死,报君黄金台上意”的李贺的李。名墨音,含一文一艺之意。当然,这些都是她自己所瞎猜想的。
她估摸着自己对于琴艺书画应该有一定基础,便让丫鬟去城里老师傅那里打一把琵琶,一转轴,一拨弦间,就有熟悉的感觉在引领她下一步应该用什么样的指法。
于是,她便拜了城里一位德高望重的技师,在她的短短半年的指点重修了琵琶。
在这间小酒馆内拉起帘子,午时奏乐,打发这悠悠岁月。
其实她并非为了谋生,她醒来时候,珠儿已经告诉她这间小酒馆有专人打理,就算她做个甩手掌柜,也能此生不受钱财所苦。
但是,在她每次想找寻自己的残缺的记忆时,在暗处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在她每次找到一点点蛛丝马迹时,就将所有的痕迹抹去。到了最后,连挣扎的勇气都没有了。到了最后,她觉着没有希望,又何谈绝望呢?
随着珠儿陪伴的时间越久,墨音才知道在珠儿身上也有难以言说的悲惨遭遇。童年被柺到山沟里,给一个病秧子当了童养媳,只能尽力伺候,连门都不被允许出去,只能投过那个木制窗,看看外面那片荒芜的土地,偶尔的飞过来的几只成群的蝴蝶,给她整个生命带来了一抹亮色。
在饭桌上,哪怕这家儿子说了自己的一点不适,他娘就会不停地骂她,甚至不给她吃饭。曾经珠儿试过向家里看起来最老实巴交的他爹求助,可他爹就像个聋子瞎子一样装作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每天只会像行尸走肉一样永远顺着老婆的想法。
最后,当这家人的宝贝疙瘩死了之后,他家那个嗜财如命的娘将她再次卖给人贩子,她那年正值豆蔻年华,早已忘了父母的容颜,只记得那一两句家乡话。这次她来到的是一家农户,日常是挑担子赶早市卖农货。
偶然有一天在给了一位赶路的商人一碗水,在谈话之际商人听出了她的家乡话,就知道他们是同乡人,又得知她的遭遇,当下与她一起到农户家,将她赎了,又把她带回家乡。农村本来就是重男轻女,她的家人不肯要回这个原本就瓜葛不大的女儿。于是,珠儿只能到处去镇里的大户人家那里打杂工。
尽管在墨音的一再恳求下,珠儿带她去见了那位乡绅。但是那位乡绅所知道的也是别人所嘱托的那些,别的他也不清楚。那位乡绅是位交友甚广,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的人,对于那个嘱托的人的半点消息都不肯透露,并且告诉了墨音不用再问了,连她的那个朋友也是受人嘱托。
从窗边望向街边,今日的京城,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灯笼。白色纸皮在晨辉的日光下漏出木制骨架,可望而不可即。
在京城,她举目无亲。
珠儿伺候了她洗漱,她开始蘸墨挥笔,练的是大气的行书。
午时的店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位客人,大多是为了生计奔波不敢回家,她轻声笑了笑,像往常一样拨弄起琴弦,应着佳节,她弹的是一曲欢快的调子。
曲到深处,却溢出了淡淡的怜悯。
也许,她丢失了自己比那些身上背负着沉重的责任的人要轻松些,这大概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曲罢,店里小二讲着写热场的客套话。墨音感到有些无趣,起身走向了街上。珠儿见此,也跟了上去。
墨音在街上的一家摊位里喝了杯午茶,尝着南方的传统糕点,听着说书人讲着前朝秘史。
乱世动荡之际,枭雄争霸,那位苏大将军是如何地击溃外患,一统天下,又是如何在短短四十三天内颁布一系列条文后禅位给一位外姓功臣,就对外宣称要云游天下,自此坊间再无他半点确凿消息。
墨音虽然会的都是些雅致的玩意,但是其实她的性子里最爱些寻些稀奇古怪的乐子。她听得津津有味,又难以判断这个说书人的所说是否确有其事。
她用手指了旁边托腮看着的珠儿,悄声低语地问道:“真的是如此吗?”珠儿摇头说:“该是说书人自己的想法居多吧。哪有这么邪乎啊”
珠儿那几年在镇里的那些大户人家里,听到的都是说当朝皇上把自己的主子”,珠儿悄悄抹了抹自己的脖子,“要不然,哪有把大好江山拱手相让的道理呀”墨音觉得有些道理,自古以来都是为了个王位争得个要死要活的,哪有人豁出命打完江山后就自个儿先放弃到手的荣华富贵呢?
这时,坐席里却有位着一裘白衣的男子轻声笑了笑,打断了说书人,“先生,这乱讲前朝秘史,虽说大家听得尽兴了,可乱嚼舌根终是会招杀身之祸的。”
说书人脸色顿时变黑了,“客官,我说的可是大实话,当今天平盛世,民风开化,哪有说因此就丢了命,再者我也是为图个乐子,多招几个客人。您不爱听就罢了,说什么扫兴话。”
坐席的眼光都投到那男子身上,还有不少长舌妇在窃窃私语议论着他。白衣男子还是淡淡地笑着品茶,脸色丝毫未变,连眼光都不曾给其它人半点。说是品茶,是因为他拿着粗陋的茶具,却是没有省下泡茶的每个步调,工序繁琐,他却如鱼得水,举止之间都是钟鸣鼎食之家出身的大气。
墨音盯着他,有些晃了神。待她回过神来,那个坐席上早已换成了一个着猎户夹袄的汉子。那粗犷的汉子见着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瞅着她好一会儿,耳朵早已爬上了一抹红。
墨音见状,很想上前告诉他,她是脸上真的有一道很丑很丑的疤痕。但是,犹豫了一会又作罢,胡乱跟一个素未相识的人说什么大实话,何必将自己的伤口撕开给别人看呢说书人虽然嘴硬,但心里不知道是被那个男子吓怵了,讲得越来越乏味了,她在最后一遍纠结走与留下间,选择了走。珠儿知道自家姑娘心思,也跟着走了。
夜色将至,整条巷子成了明明灭灭的橘色,昏暗的街道中繁华的街道熙熙攘攘的声音,她可以沿着灯笼的蜜色光亮,吃到素日里见惯了的纸片糖人、桂花糕等,都觉得有种温馨的甜味,再看着身旁珠儿少女般明媚的笑颜,她觉得就算自己终其一生都找不到关于自己的答案,好像也不会太难过。
可是,她又怎么忍心将珠儿绑在她身边一辈子呢?再过一年后,怎么也该将珠儿放出去了,至少得让她自由地出嫁,才不会让夫家看轻。纵然按规矩,珠儿嫁了之后照样可以伺候她,她又怎么舍得让她被世俗看贱了。
她伸手将珠儿的碎发理好,把自己的想法藏好,笑容依旧。
护城河边,她放了一个孔明灯,上面是她亲手写下的写着“一世长安”。珠儿想求姻缘,墨音心下叹道“果然是女孩子长大了,心都往外飞了呀”,为她写下“愿得一人心”。
夜浓,归家。
墨音临睡前总要将今日的事做个手札,她实在是不想了无痕迹地活这一辈子。
没有任何一种羁绊将她与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终了,她茕茕孑立,一个人的黄花瘦。
在这十里京城繁华深处,她不由得生发出一种无端的凄凉。
三十岁了,这样一个支离破碎的自己,最大的祈愿就是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沛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