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群人。
前后约莫万余,皆是衣衫褴褛,脚步虚浮,面黄肌瘦。看似哪里来的难民,身上却并无那硝烟气息。
在荒山野岭踉跄前行,排出条长长的队伍。
不论男女老幼,皆是幅木然神色。行走却是出奇的快,全然看不出疲惫,更是与那灰败神色难相匹配。正是那,四顾无言鸟慢飞,蚊虫叮咬人不知,一心只在前方路。
这当然不是什么赶尸异数,他们都是活人无疑,若能挨个人仔细看去,便会看到呼吸尚在。只是那种呼吸极缓慢而深沉,就像有多年内修道行者一般,绵细、缓慢、均匀,在若有若无之间,吐纳自然气息。
若只是一两人还则罢了,可放眼望去,但凡队伍中的每个皆是这般。不仅气息深沉似海,而且在应和着某种独特的频率。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数万人的呼吸连城一体,在林间悠扬回响,似乎有什么莫名的力量被从虚空中引落,似春雨淅淅飒飒,带给这只看似濒临极限的队伍以新的活力。
吐纳引导,这是先贤之智,让人同草木一般,从自然中汲取能量。而当许多人同时吐纳,形成的气场连成片,引导更多人不由自主加入其中,很快达到相同的频率。这便构成了最原始的聚灵阵。
数十个凝聚了金丹,能够御剑飞行的修士,还有近千普通炼气士,他们便是这支队伍的中流砥柱。传授吐纳之法,引导众人进入功境,还要负责斩杀威胁他们生命的凶兽。
其他一般民众才是这次迁徙的主体,狩猎、捕鱼、做饭、缝补……那些修行者不会的事情,他们会,那些修行者不做的事情,他们做。当然修行者们也会指点那些少数怀有天份的少年郎,不久以后,他们中的大多数就会成为保护乡亲们的那群人。
修行者的力量并非万能,但在这种地方没了他们却是万万不能。
如果没了修行者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驱赶毒虫猛兽,这队伍里焉能还有如此多的人?
当然途中并非一帆风顺。山林野地之中危机重重,有人一病不起,有人中毒倒地,有人被猛兽叼走,有人被沼泽吞没,有人……几乎每天都会有人从队伍里消失,但那带来的悲伤,终究会随着队伍前进,于悲鸣声一同被抛在身后,渐渐淡去。
在如果连性命都无法保证的前提下,许多坚持都只是累赘。就在不久前,有个刚步入修行门槛的少年,为了救回被野兽叼走同伴,追杀入林中,结果带回了一具重伤的躯体,和满身伤痕。那人痛苦的活了三天,而为治疗少年的伤势,也消耗了许多对对于而言十分珍贵的草药,更要命的,那少年并没有将那凶兽击杀,偏偏那是个灵识已近开辟的灵兽,原本给它的伤势已经足够作为警告,偏生过犹不及的追杀引来了报复,于是付出了数倍的代价,才将之击杀——如果你的坚持是要让别人替你付出代价,那么在怎样高尚的理由,也掩盖不了自私的本质。
在这“荒野”中,任何死都是恐怖的事情。这是字面上的意思。
在这些亡国之民离开故土以前,受到地脉龙气庇佑,一切生命所化灵体都将在死后回归地下,在龙脉中被重新分解成最纯粹的元气,再重归天地轮回。而当步入“荒野”,便脱离了庇佑,无法降解回归的灵充斥在天地间,每当黑夜降临,万物气机都向着“阴”的方向滑落,它们便会从世界的另一面,乘坐阴阳流转的潮汐,重新来到这个世上。
这些孤魂野鬼与其说是阴灵,倒不如说是残留在这世界上的信息,随着黑暗降临而被投影出来。
绝大数的阴灵并不足以对其他生灵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其本身所具有的意志和能量波动的确会干扰到正常的循环,体质不好的接触到,或许会大病一场。但当因为恐惧、焦虑等而令精神衰弱时,这种影响就会被放大,甚至造成各种恐怖幻觉,终导致精神崩溃、举止异常,也就是所谓的失魂。
为了阻挡阴灵以及借黑暗潜藏的猛兽,金丹修士每晚都会将气息联结在一起,成为包裹众人的圆形区域,偏向阳属性的力量能够驱散黑暗和阴灵,并且为内中的人带来一缕微弱的光。
那么,我们要怎样描述眼中的世界呢?
就拿已经离开的赤县神州来说,那是个美丽的地方。地下巨大的灵脉支撑起整个世界的运转,地上所有的阴晴风雨、昼夜更迭、生死轮回等等一切的一切,最终都依赖于它的存在。
浊重沉于地,清轻升在天,在上是苍茫虚空,昏暗而无一物,在下是地藏万物,终究落于灵脉之上。地下灵脉支撑天地存在,故而天地也被塑造成祂的形状——好似较为复杂玉连环的模样。高耸的峰峦直戳虚空,一条条陆桥横过天际,天河似飘带从上垂落下来,还有许许多浮空的岛屿在更远处漂泊……大坤王朝便落成在陆地正中,即中原,那最大的一片土地上,其他一切“耳陆”与“瀛海”皆是从此出发,宛若世界的中心。
在赤县神州的天地间,存在着许许多秘境,其中存在着奇异的生态与环境,在它们的背后,往往是另一个迥乎不同的世界。只是“界路”多不相通,自然也无从前往其他世界,唯有那一座“天柱”确确实实是往异界的通路。
自从大坤统一诸国,封禅天地,国运与灵脉建立起前无古人的紧密联系。不服管理的诸国遗民再无立足之处,那并非追兵,而是更近乎于天谴的力量,忤逆者只要还滞留在此界,便会受到祂的排斥。其中有些被逼无奈选择放弃,而有些……则踏上了寻找新家国的旅程。
攀登天柱并不同登山那样,随着接近天柱底下,来自地脉所生重力也在发生变化,不知不觉间,就已经登上了天柱。
天柱乃是两界诞生时所生通路,其上说自成一界或也不为过。什么山川、河流、荒漠、瀛海、鱼虫鸟兽……不仅应有尽有,而且许多都是不曾见过的物种,与原来的神州大地相比,有些似是而非的违和感。许是受到两个世界交流的影响,随着日益深入,气机变化越发不可捉摸,莫测的阴阳之气令昼夜更迭全无规律。
黑暗来的忽然,仿佛一瞬间封闭了五感,将人孤立出去,彻底与世隔绝。哪怕瞪圆了眼睛,伸长了耳朵,再怎样喊叫,也得不到丝毫回馈,在外的一切似都在被黑暗吞没后不复存在,唯有自我被囚禁在无可反抗,难以触摸的牢笼。在失去了对外界种种感应之后,喉咙被源于生命本能的窒息感牢牢掐住,精神在无边无际黑暗中被自我的恐怖与妄想撕扯,直至狂躁疯癫。上与下,前与后,左与右,方向感在黑暗中流失,就像沉浸在这黑暗无物的沼泽中,全然没有丝毫挣扎的力量……
即使凝聚了金丹的修士们及时点燃阳火照明,却终究难以撕破无尽的黑暗,剩下的人们只能相互牵扯着,挣扎着,翻滚着,摸索着爬进这仅存的光明中。但是如此多的人数,难免在中途掉队,最终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即便是成功脱出,许多人也会陷入癫狂中。清心咒可以缓解情绪上的躁动,通过人造的安宁气息梳理内心,但此法对被附身者无效,唯有用更为刚烈的能量信息才能将之击碎。这些孤魂野鬼乃是生灵离散所化,平时藏匿于白昼阳气夹缝之间,随着阴盛阳衰显露出来,顺着萎靡的精神趁虚而入。
逝者已矣,死了的便是死了,它们只是记录于世界界层之上的残留信息,不存在进一步发展的可能,也不存在思考能力,只会随着时间流逝,元气变动,一点点剥离其中的内涵,最终消散于虚无。幽冥,不过是开启了一条能令这些冗余影响现世的通道,附着于物上,有时便能令它们按照阴灵生前的模样,反反复复继续记录仅存的行动。
那些小修士身上倒也能腾起阳火,只是太过微弱,微弱到除了他们自身,再也护不得任何一人。不过他们尚可以在黑暗中行动,引导众人向他们的师长寻求庇护。
再说黑暗只是孤立,并非完全禁绝联系,修士们能利用物质与空间的关联,大致把握物体所在,也就是所谓的“灵识”。都是依赖于它,才不至于在黑夜彻底成为睁眼瞎。
青年修士以手拂过粗铁长剑的剑脊,反手挑开已经不知何时摸上来的藤蔓,虽然只是割开小小的一道口子,却在剑与藤蔓接触时爆开微弱的灵力闪光,随后便仿佛失去了全部活力,重新垂落回黑暗深处。恰在此时,处于警戒状态的灵识发现有道模糊的黑影从正面冲来,尚且来不及对其行动做出反应,便已经被扑入茂林,阳火熄灭,隐约间他似听到了自己骨骼断裂的声音,接着意识便消散于无……能在这里生存的灵兽,无一例外,都是具有在黑夜中生存的能力,甚至于能够借用阴灵鬼魂的力量,为虎作伥。
这段路并没有持续多久,只是许多人都将性命就在里面,若是回去重走一趟,或许还能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