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为将大家的性命托付给陈岳,是不是儿戏了些?”
推无可推的陈岳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这个烫手山芋,苦笑着去“世昌”上的图书馆,查阅有关“兰芳大统制共和国”的资料。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当时陈岳只是听了杨治国的意见,认为用这个称号蒙人也还可以——闭关锁国的清朝,又有多少人真正了解海外华侨?为了能亲身体验大东沟海战,头脑一热,把这个借口也说了出去。原本以为章司令员会责无旁贷担负起领导责任,谁知道司令员与政委会将这个看起来很诱人的位置让给了自己?要主动去和丁汝昌大谈什么“兰芳大统制共和国”,肚子里总是要有点货色的,纵然很不情愿,陈岳现在也只能一边腹诽,一边赶紧去恶补历史功课。
陈岳前脚刚离开司令员在“世昌”号上的小会客室,章司令员就在背后怀疑起陈岳的能力。
“我看还成。”王正国又从烟盒里弹出根香烟,叼在嘴里:“老陈为人成熟稳重,他有进取心,刚才那场海战对他而言,也是一场考试,战场上,而非教室里的考试,事实证明,虽然在指挥上,他还远谈不上成熟,但他还是通过了。”
“我不担心战争,有你我在旁边敲边鼓,就算犯些错误,也不是挽救不了。我担心的是政治。”
“和清朝政府关系?”
“是的。”章司令员皱起了眉头,很是苦恼:“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作为军队,他的一举一动必然要符合国家利益,可你也知道现在的这个政府……反侵略战争的失败,历来都不是败在军队不肯浴血奋战,而是败在政治上。”
“朝廷的牵制啊……”王正国悠悠叹息一声。
“我们是否还能再回到二十一世纪?”
章司令员给王政委问倒了,迟疑好一会儿,摇了摇头,王政委又是一声叹息。穿越时空原本就是一种低到可以直接忽略的小概率事件,同一班人马两次穿越时空,那更是想也不用想。
王正国抬起头,长吁口气:“还是振作起来吧,局势是很糟糕,但也没糟糕到一点前途都看不到的地步。至少我们知道,中国如凤凰,总会在浴火中重生。作为变数的我们,既然来到这里,自是要争取已尽量小的代价,让中国早日步入强国之林。”
“前途是美好的,道路是曲折的。”
王正国看着一脸凝重的章司令员,突然微笑着道:“老章,你看起来就像忧国忧民的哲学家。”
“你……现在你还有那份闲心说笑?我这不也为未来担忧吗?”
“别着急,别着急。我知道老章你不光为祖国担忧,你还忧虑咱们这些人命运,现在当然不是说笑话的时候,不过你不觉得刚才气氛太压抑了吗?”
章司令员正想说什么,外面传来报告声。
得到允许,一名年轻英俊的军官推开舱门走了进来,行过礼:“首长,客人已经登上迎接他们的快艇了。”
章司令员与王政委收起了笑容,俩人对望一眼,王政委道:“哦?丁汝昌来了吗?”
“不,不是丁汝昌,是北洋舰队右翼总兵刘步蟾。”
“是他?”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但章司令员和王政委还是难掩心中遗憾。
“刘总兵到了,安排他到会客室休息,顺便把这消息告诉陈总吧。”
“是!”军官敬礼转身走了出去,顺手轻轻带上舱门。
王正国叹息一声:“人家对我们还是不信任啊。”
“这很正常,换了你我,突然冒出来一支鬼才知道打哪里来的武装力量帮我们作战,你会轻易相信他们没有包藏祸心?看老陈的吧,我相信他能给我们争取来生存空间。”
王正国点头称是:“既然你我都不想当个磕头虫,也只能看老陈了。对了,老陈托付过来的那些宝贝怎么安排?”
章司令员苦笑着探开手:“这也要问我?你看着办吧。不过多几双筷子,我想养活他们不成问题吧?”
王正国托着下巴沉思:“我这里没地方给人吃白饭。他们的安排倒是要好好考虑考虑,不能让老陈难做。”
“那好,这事情还是政委你来吧。”
正经事说完了,王正国舒展下腰椎,突然笑了:“对了,你说刘步蟾登上‘世昌’号,对我们这艘国防动员舰居然会以邓世昌来命名,他会如何想?”
“怎么想?”章司令员狡黠一笑:“不要忘记我们是‘兰芳大统制共和国’后人,生意人的后代,当然要讲究个吉利,什么元贞利亨、财源广进,百世其昌、千秋传芳。咱们这艘‘百世其昌’的军舰不是很符合身份?”
刘步蟾一点也没有将“世昌”号与北洋水师的“葛尔萨巴图鲁”联系起来,他完全被眼前的这艘舷号82的银灰色巨轮所震惊。
这是一艘外型极为怪异的巨轮,超过“定远”舰三分之一的长度,朝前出挑的舰艏,比“定远”舰桅杆还高的艏楼——又高又宽的艏楼给人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好象下一秒钟,巨轮就要一个猛子扎下去潜水。其他军舰的桅杆都是细长的,这艘巨轮艏楼上却有一个看起来像是树桩的桅杆,如果那也算是桅杆的话。艏楼后宽敞的甲板上堆积着一个又一个铁盒子,每个铁盒子都大到能装下一艘“定远”舰上的鱼雷艇!在这艘巨轮船艉,矗立着一个烟囱,其他船上烟囱都是圆形或者椭圆形的,而这艘巨轮上的烟囱居然是棱角分明的多面体。一缕淡得几乎视而不见的青烟从烟囱里飘了出来,不是锅炉里燃烧后黑灰色的煤烟,而是淡淡的青烟。
登上巨轮,刘步蟾仿若刘姥姥进大观园,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到那么新奇。
巨轮上碰到的人,穿着完全是西式军服,或者说,比西式海军军服看起来更好看,更精干的服装。看那些人长相、说话都是中国人,可他们却没有剃发——脑袋后没有那根该存在的辫子。有些人裸露在外的手腕上,还戴着一种金属手镯,刘步蟾无意中发现,被戴在手腕上的金属手镯,居然是一块怀表!将怀表系在手腕上,并且那表还远比怀表要小。
是的,刘步蟾知道那是什么,那是西方出现没多少年的手镯表,那种表只给达官贵人的夫人所用,没听说这种表是给男人的,那么贵重的东西,普通人也没几个买的起,可这艘船上却有不少人佩戴!
所有人的服装看起来都那么挺刮,都穿着锃亮的皮鞋,和他们一比,刘步蟾有些自渐形秽,堂堂总兵,衣料还不如人家普通士兵来的好。看一眼落后自己半步的戴乐尔,刘步蟾又有些心态平和下来。这个总是说大英帝国如何如何的帮带洋员,也注意到船上诸人衣着之精美,嘴是没张开,可眼睛却瞪得老圆。
可怜的人!他被自己眼里出现的一切吓住了,从登上船开始,戴乐尔就没发表过任何与大英帝国皇家海军优越性有关的话题,他连话都不会说了。
遇到的所有人身材魁梧,容光焕发,而不是面有菜色,双眼无神,前种人别说大清朝,世界上也没多少,至于后者,精锐的北洋舰队里倒是一抓一大把,至于中国其他地方,那就不必说了。
这些陪同的、遇到的人们,每个人都不敢与刘步蟾对视,虽然他们尽量看上去显得若无其事,可他们却瞒不过有心人。刘步蟾本来就带着满腹疑虑登上迎接他的快船,现在看看这艘巨轮上遇到的人们,他的好奇心更重了。这么大的船上,只有这么点人,显然很不合理,而这些人脸上轻松的表情分明是装出来的,他们很紧张,也很好奇,对,人可以掩饰一切,但无法掩饰眼睛。
这些人是谁?这支舰队是属于哪个国家的?他们从什么地方来?目的何在?
刘步蟾觉得一场海战过后,自己的头脑远没有平日那么清醒。
请进会客室,里面悬挂在墙壁上的一组油画又吸引了刘步蟾的注意,弗兰西斯?德雷克、休斯、安森、帕克、纳尔逊……这些油画刘步蟾都很熟悉,他在十八年前就看到过它们了,至于看到它们的地点,那是在格林威治,大英帝国皇家海军学院的油画大厅里。在英国读了三年海军,刘步蟾就看了三年这些油画。他可以肯定的辨认出,这些油画都是真品,绝非二流画家临摹习作。可问题就来了,大英帝国皇家海军学院的油画,那都是镇院之宝,绝无卖出之理(给人偷走就想也不必想了),那些宝贝现在怎么到了这里?
这支舰队显然不属于大英帝国,而在不属于大英帝国的舰队里,却出现了英国海军统帅的油画,迷!又一个让人不解的迷!
幸好自称是皇家海军预备役军官的戴乐尔让那些人带去其他地方休息、参观,现在不在这里,不然让他看到这些油画,相信戴乐尔一定对英国国宝的流失震怒不已吧?如果他能辨认出这些油画来源的话。
将刘步蟾带进来的年轻军人端上来茶后,请刘步蟾耐心等待,转身轻轻走了出去。会客室里暂时只剩下刘步蟾一个人,刘步蟾也不客气,走到油画前,仔细端详起油画。
格林威治可不能在极近距离与这些油画接触。
“大统制进入会客室!”
会客室舱门外响起年轻军人的通报声。舱门打开,刘步蟾急忙转身对着会客室舱门。
陈岳面带笑容走了进来,一进门就看到站在油画下的刘步蟾,拱手笑道:“赎罪赎罪,有些小事情耽搁了,让刘大人久候,实在是罪过,罪过。”
“阁下就是陈大统制?久仰、久仰,兴会、兴会。”
陈岳心中一阵好笑,要是按照出生年月计算年龄,现在他陈岳还没出生呢!不知刘总兵从什么地方听到他陈大统制大名,还“久仰”了?
双方不过是说些客气话而已,既然是客气话,也就是废话了,场面上大家都要说这种套话,事实上,谁也不会拿这些话当真。
俩人口不对心说着客套话,笑得眯缝起来的眼睛却在仔细打量着对方。
一习石青色长袍,胸前的补子上绣了一只昂着脑袋冲太阳咆哮,怪模怪样的狮子,腰间佩了把短刀,头戴红顶花翎的暖帽,暖帽下一张国字脸,宽阔的前额上爬着几条皱纹,硕大的鼻子下,有着两撇浓浓的胡子,虽然看起来略显疲惫,可当眼睛没有与陈岳对视时,那睁开的眼里,却透露出精明与刚毅。百年前的人在后世军舰上,除了时不时露出的好奇外,竟然没有一丝胆怯,这实在是很奇怪。不过想到他要是不精明能干,北洋舰队右翼总兵的位子也轮不到他做,陈岳又有些释然了。
假象,这些都是假象!
不大一会儿的工夫,陈岳的心沉了下去,这位北洋舰队右翼总兵表露出的精干只是假象,不过几句客套话的工夫,陈岳就注意到一个很让他担忧的场面:刘步蟾常常在打哈哈的时候,伸出手去捂嘴巴,同时他的目光看起来也有些呆滞,很显然,刘步蟾精神不是一般的疲倦,借助灯光,陈岳又发现刘步蟾在张嘴笑的时候,他的牙龈是发黑的,原本沾染了尘烟的面孔,在用湿巾擦拭后,露出了本来颜色,白里透着淡青。
海战很折磨人的精神,但这不光是精力透支太过,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
刘步蟾也在仔细打量这位陈岳“大统制”。
眼前这位看起来和刘步蟾年龄相近的大统制,有着浓浓的黑发,鹅蛋脸,宽而饱满的前额,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高挺醒目的鼻梁,丰满红润的嘴唇,微翘的下巴,细腻白嫩而又富有弹性的皮肤。陈大统制给刘步蟾的印象就是觉得很亲切,像是和很熟悉的人在一起,只是如此人物,他那身衣服……一身挺刮的藏青色西服上,挂了不少金的、银的勋章,有的勋章如酒杯大小,有的如茶碗,最大的一个居然跟果盆差不多大小,如此沉重金属挂在衣服上,居然没让衣服变形甚至撕裂,这布料必然有它出奇之处了。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他没有剃头!
大清帝国子民要是不剃头,当然是大逆不道,可是除了大清帝国,这个世界其他国家百姓并没有留条辫子的习俗。
“茶?咖啡?或者是……格罗格酒?”陈岳取过酒瓶,将金黄色的液体倒入事先放入开水和新鲜橙汁的水晶酒杯。格罗格酒是真的,水晶酒杯却并非水晶制成品,而是做工精致的玻璃制品,陈岳相信这个时代的人,还无法分辨人工水晶与自然水晶之间的区别,这种酒杯用来冒充豪华尊贵,自然没有问题。
“来一杯吧,为了炎黄子孙,Cheers。”
“Cheers。”刘步蟾一笑,举起酒杯浅尝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