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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晚饭后,陈岳站在旗顶山信号台旁的空地上,带着鱼腥味的海风吹过黑松林,耳边是低沉的龙吟声,陈岳默默眺望着停泊在下面的军舰。

旗顶山下护军营外的海面上,静静的停泊着一艘又一艘维多利亚涂装的战舰。红彤彤的太阳只从竹岛角后面的金钱顶上露出小半个圆脸,所有的军舰都罩上了一圈红光,看起来朦胧胧的。

陈岳熟悉这里停泊的所有军舰,除了复制舰队,其他的可是多少研究北洋海军的专家,梦寐以求的战舰啊!现在,这些战舰都收入他的眼底。

也不是全部都让陈岳看到了,在下面停泊的当中,少了三艘陈岳熟悉的战舰。“超勇”号碰快船沉于大东沟外冰冷的海底,“扬威”号碰快船、“来远”号装甲巡洋舰因为重创,在海战结束后

,当天就回作为北洋海军维修基地的旅顺船坞维修,到现在还没返回威海。

需要维修的并不止“来远”、“扬威”二舰,事实上停泊在威海卫的北洋舰队的灵魂,“定远”、“镇远”两艘铁甲舰,在海战中也受到了不小的损失:两艘铁甲舰上的八门主炮,有三门因为大炮水压机和上部构造全部粉碎,无法使用。“致远”、“靖远”、“平远”、“广丙”等战舰的主炮也多有类似损伤,更不用说这些军舰上密布弹孔。

日本联合舰队的炮火实在太猛烈了,北洋舰队打一炮,那边早就丢过来十发、二十发炮弹,虽然联合舰队命中率还不如北洋舰队,可那么多炮弹,再怎么低的命中率,也实在够北洋舰队好好喝一壶了。

除了“济远”——方伯谦统带有方,他的“济远”号总是很幸运的处在最安全的战位,别的军舰接收的炮弹皮都快够给全国人民每人打把菜刀了,“济远”号还光洁的有如刚下水的新船——没什么损伤,用不着修理,北洋舰队其他军舰都要好好维护一下。可旅顺船坞规模实在算不得多大,整个维修基地只有一座大船坞,工人不过六百,虽然李鸿章很爱护他的心头肉,命令他办起来的各洋务企业借调工人给旅顺基地,可天津机器局、开平矿务局、大沽船坞全都寻找各种借口,推托搪塞:那些有技术的工人,给自己赚钱还来不及,反正抱歉的话说再多也没关系,人是一个也不能给。

不光是那些洋务官员,就连旅顺船坞的工人也不让人省心。

旅顺基地原本不过是给北洋舰队保养维修的地方,配制些小零件,给军舰刷刷油漆,这一点问题也没有,可旅顺基地建成这么些时日,还从来没有过大修。突然要修这么多军舰,而且还是受损如此严重的军舰,人手不足下,自然要一个人当两个,甚至三个用。可工人们干了没两天,又觉得劳动强度太大,薪水又不怎么高,认为还不如自己回家种地来得实惠——种地还有时间晒晒太阳,在这里连尿尿都要人管——威胁基地官员,要么降低劳动强度,要么增加工资,不然他们就要走人!

一场工人运动就要在农业国爆发,身临其境的陈岳很有种时光错乱的感觉。

工人为了自身利益,提出各种要求,开展工人运动,这当然很好理解,可问题是,现在是战争年代啊!现在是决定两个国家,两个民族生死存亡的时刻,这时候突然说“老子我不干了!”……

海军与我何干?战争胜败是朝廷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如此官员,如此国民,陈岳只有悲哀。

维修基地规模有限,工人人手不足,急待修理的战舰也只能按照受损严重与否,决定哪艘先修理,哪艘后修理。幸好日本联合舰队损失远比北洋舰队为重,加之陈岳为首的“兰芳公司”舰队又没多大损失,不然陈岳很怀疑自我恢复能力比北洋舰队强出不少的日本联合舰队,会乘这个机会,将北洋舰队堵在船台上。

“陈大人。”

望着停泊在锚地内的舰队,正出神的陈岳,听到声音急忙转身,果然,身后站着的是他不能不小心应对之人。

“丁军门,您怎么来了?军门伤势未愈,这里风又大,还是小心些为好。”

“无妨。”丁汝昌含笑摆了摆手:“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想当年……”

又来了!陈岳心底无奈的叹息一声。这些天,为了证明自己受的那点伤根本算不得什么,只要陈岳一提到伤势,丁汝昌就会将三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全部倒出来:说的无非是当年和长毛、捻匪作战时,他丁汝昌是如何身先士卒,一个人提了把大刀,追着三十多乱匪哭爹喊娘,那时候他身上伤口多着呢,远比这次更重,而他丁汝昌大有武圣关侯遗风,愣是不把那些伤势当回事,当然,再大的伤,和他丁汝昌作对,最后只有甘拜下风。

真当我刚从海外归来,不知道你原来是干太平军的?陈岳十分无奈,却每次都不能不做出一副十分钦佩,万分惊讶,再来一点点感动的表情——他这个记名提督是当不得真的,虽然手中实力不小,光论战舰吨位、火力,甚至比整个北洋舰队更强大,可要说权势,在李鸿章眼里,恐怕他还没邓世昌更重要。——这是多么艰难的任务,幸好,每次陈岳都完美的达到了。

丁汝昌在回顾了自己光辉历史后,这才心满意足道:“陈大人手下大夫治疗烧伤的膏药很是不错,洋人的东西,是比咱们大清的好使。”

这是自然,给丁汝昌看病的医生可是来自304医院烧伤整形科的专家,世昌舰上又不缺药材。别说丁汝昌被火烧伤的并不严重,连手术都不必动,光用药就可以治好他。哪怕烧伤面积达到百分之八十,人家专家也能把丁汝昌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陈岳陪着笑脸,很是谦虚:“还凑合,凑合而已,也就马马乎乎了。丁军门您也知道,这洋人就火炮特别厉害,当年荷兰人进攻我那块地,我那些不成器的手下在炮火下折损不小,不少人没被炸死,却被火烧伤,那次我们可是吃了大亏啦!这个,吃一垫,长一智,古话不是说,久病成良医吗?”

“久病成良医……这话倒也不错。”

陈岳不知丁汝昌为何过来,只在旁边干笑。

“你那些军舰,也是因为吃了荷兰人亏,这才想到建造吧?”

“这个……”陈岳脑筋急转弯,仔细斟酌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说轻了,人家不重视,说重了,这年头的中国可没有民主一说,要是让丁军门不满意,穿个小鞋那还是轻的,搞不好,随便找个借口,就让你脖子上的脑袋活动活动地方。

“军门大人,我等于海外与洋人交往,非一日两日。观洋人强国之道,强国以练兵为要,练兵又以利器为先。当今世界,道德崩坏,纲常不举,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国与国之间,谈何仁义道德,不过强者为尊矣!豺狼遍地之世界,强权就是公理。如国富民弱,徒招强寇窥取,欲练强兵,却无利器,沙场之上,不过一群待宰羔羊。固失了东万律后,痛定思痛下,下官这才学习洋人制器之技,造出这么一支舰队来。下官心怀故土,在外风闻朝廷欲与日本开战,这才不远千里,回归朝廷。”

丁汝昌一笑:“陈大人多滤了,本官并未疑心陈大人忠君之意。若非相信陈大人真心为国,本官也不会在中堂处替大人多方周旋了。”

“是极,是极。多谢军门还在中堂大人处替我等解释,所谓大恩不言谢,大人恩德,下官无以为报,只有一切惟大人马首是瞻,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上刀山,下油锅,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我等兰芳旧人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陈大人谢我做什么?这些都是中堂大人恩德。陈大人也明白,朝廷中不少大人对你们心怀疑虑,若非中堂大人一再坚持,这圣旨也是下不来的。”

陈岳嘴里唯唯诺诺:“下官明白,下官明白,还多谢中堂大人替我等斡旋。军门听中堂大人的,下官听军门的,那也是听中堂大人。”

心里陈岳却大不以为然:在复制舰队帮助下,北洋海军于大东沟海战取得了巨大胜利,胜利当然是令人兴奋的,可对某些人而言,却并非如此。

陈岳不是什么圣人,就算他可以无条件相信未来历史书上的“民族英雄”,舰队真正的幕后老板也不肯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摆布。

舰队返回刘公岛,按照规定,陈岳和他的一干手下若是没有得到批准,是不得下船的。可陈岳并非事事循规蹈矩之辈,多年的市场经济培养出的成功人士,都是些明白“遇到红灯绕着走”,很有主观能动性的机灵人,作为一家企业的老板,陈岳也是“坚守原则,善于变通”的人。大面子上要过的去,陈岳和他的手下基本遵守了不得到批准就不下船这条命令。可为了扼住命运的喉咙,对陈岳而言,偶尔违反一下这个看起来不怎么合理的命令,那当然也不算什么。

“世昌”号上能人不少,回到刘公岛的当天晚上,一名海军军官就身穿全套蛙人工具,悄悄离开军舰,在天亮之前,又无声息的返回。看起来这次离开,什么也没改变,事实上却改变了不少东西,至少,陈岳比丁汝昌更早知道有关京师的一切:那名蛙人潜渡到刘公岛对岸的金线顶,在电报局外铺设的电报线附近埋了个火柴盒大小的,不引人注意的橄榄绿色金属盒,于是世昌舰的情报人员与电报局同时接收到各地往来加过或者没有加过密的电文,而所谓的加密电报,在电脑面前,就如穿了身麻衣,携带巨额黄金的幼子,跑到手持利刃的强盗面前。

那可真是情报史上最成功的情报收集!大清帝国的一切都向陈岳敞开大门,户部尚书翁同龢、礼部尚书李鸿藻、太仆寺卿岑春煊、礼部右侍郎志悦、翰林院修撰张謇闻大东沟大捷,各个欣喜异常,连连上书光绪,说什么日本蕞尔小邦,胆敢冒犯天朝上国,谋我藩属,自是夜郎自大的跳梁小丑,黄海一战,大清海军奋勇作战,一举戳穿了日本纸老虎的本质,大挫其凶锋,这场海战也证明了丰岛海战之败,完全是李鸿章畏葸无能,巧滑避敌之故!

翰林院修撰文廷式更是大有先见之明,上折弹劾力主和谈的李鸿章,在奏折中说日本:“国债重而民力困,则根本未坚也;有快船而无巨舰,则武备不足也;兵出于猝募,非训练之师也;权纷于党论,非划一之政也。兵事之兴,凡曾经战阵之士,通达夷情之人,莫不以为螳臂当车,应时立碎……李鸿章受命东援,而阴勒诸将,密为钳制,即故不为先事之防,复屡掣其临时之肘,统计其小浦之战,牙山之战,平壤之战,安州之战,均我军端坐拱手以待倭人之围攻,其实决不能以此望和,而事机一失,徒以损国威而张敌势。倭人惟事事先发,故能制我军之死命;我惟事事后发,故始终为倭人所制。”

奏折写的花团锦簇,姘四俪六,真不愧出自堂堂进士之笔。

总之,战争不顺,原因全在于李鸿章昏庸无为、怙私纵敌、徇私枉法、欺罔朝廷。鹿岛之战(大东沟海战)之所以取胜,这完全是因为朝廷与李鸿章进行了坚决的斗争,在排除了李鸿章错误指挥之后,在圣明的皇帝领导下,这才取得了辉煌胜利!从小浦(丰岛)与鹿岛(大东沟)海战得失,就在有没有李鸿章搀和进来。没有李鸿章的鹿岛之战更证明了李鸿章已是“天下太息痛恨者”,只要“将李鸿章迅赐罢斥”,那么“宗社可安,军气可振,东藩亦可冀恢复。天下幸甚,生民幸甚。”

看到电报里,朝廷的那些奏折,陈岳恍惚中还以为大清打了一场大大的败仗:李鸿章一手拉扯起来的北洋海军,好不容易打了一场胜仗,不光无功,反而有过了!

面对政敌,战争失败时,要落井下石,就算胜利了,也要鸡蛋里面挑骨头,这实在是只有聪明人才能玩得转的高层次太极拳。人家唐僧还对孙悟空说什么:“背黑锅我来,送死你去”,到了这些聪明人手里,不管背黑锅还是送死,全让李鸿章一肩担了,他们只要背个忧国忧民,誓死抵抗的名声也就算了——反正他们这些聪明的“天下英雄”也不必上前线,为国捐躯这么高贵的使命,自有其他人承担。

李鸿章真要如丁汝昌所言,对朝廷说什么陈岳“公忠体国,才堪大用”,那可就乖乖不得了,朝中大臣们肯定会说“蓄私人,斥良将”,李鸿章的保举,也就坐实了他“扶植死党,操弄朝政”之罪名。可以想象,面对朝廷众多爱国人士万炮齐轰,焦头烂额的李鸿章哪还有什么工夫替陈岳他们说话?人家鸡蛋里面没有骨头,都要将蛋壳打碎,好好寻找一番,他李鸿章又怎么敢给政敌送上这么一个大大的把柄?

对那些聪明的“天下英雄”而言,战争的胜败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而投奔朝廷温暖怀抱的,小小的兰芳公司,那更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不值得给予关注。只有把李鸿章赶下台,那才是万万轻忽不得的大事!于是两个星期内,朝廷就像根本不知道威海卫除了有北洋舰队,还有一支实力不在北洋之下的舰队存在!朝廷忽视陈岳他们,一心和朝中政敌斗法的李鸿章也当他们是空气。

这实在是只有现在的清朝才会发生的怪事情了。

幸好,朝廷还没荒谬到为了掰倒李鸿章,把陈岳他们当成间谍抓起来咔嚓了——李鸿章也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今天丁汝昌说李鸿章在陈岳为首的这些化外之民回归祖国怀抱,起了多大作用,陈岳当然一百个不相信。

“军门不去看复影?”

陈岳上次对刘步蟾一行人耍得小把戏,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世昌”号回到刘公岛后,北洋舰队与当地驻军军官就对录像产生了极大兴趣,寻找各种借口登上“世昌”号,要考验一下自己的镇定功夫。

陈岳当然如他们所愿。只是在播放什么上面,让陈岳踌躇了半天。

大东沟海战的录像是每次放映时的毕备节目,“定远”舰的英勇战斗更是录像里的主角,只是光看海战,这对那些陆军将领而言,有点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嫌疑。为了让海军与陆军,大家都能其乐融融,陈岳当然要拿出些新鲜的节目。

“世昌”号上录像碟片不少,西方的战争片,中土的爱情戏,部队的演习资料,这些在资料室里有着很充裕的储存,不过很显然,这些都不适合给大清的军官看——让那些军官看漫天飞舞的导弹,还是给他们看《珍珠港》?那不把陈岳当成变魔术的江湖骗子了?至于爱情戏,这年头有自由恋爱一说吗?至于电影里,女孩子漏出雪一般白的胳膊,或者超短裙下一双修长玉腿,视觉冲击是有了,可如此有伤风化的行为,不管在中土,还是西洋,现在都属于严打之列。

适合给大清军官看的,只有这些军官平日里的一举一动。

于是戴宗骞乐呵呵的看到自己骑了辆电动自行车,在码头前的操场上兜圈子,没转几圈,车头一拐,来了个马失前蹄,爬起来拍拍身上土,继续兜他的圈子。邓世昌带着他的太阳犬,面带微笑看着银幕上自己的动作,双龙出海、百鸟升飞、将军带马、麻鹰捉鸡、流星赶月、燕子归巢……一招一式都讲究个“快”字,小小的会客室里叫好声不断。邓世昌原来打拳,别人叫好,他总当别人奉承自己,现在看看银幕上的自己,邓世昌自己也觉得自己深得快速灵巧,敏捷多变之精髓。

停泊在锚地内的舰队,水师学堂前海军陆战队的操练,炮台上雄赳赳气昂昂的炮手,海面上扬帆打鱼的渔船……

这些不光吸引了军官,就连堂堂山东巡抚李秉衡,也在看了一次录像后,无可救药的成了忠实影迷。

对现在的这些人来说,录像、摄影这些名词,实在太深奥了一点。他们给每天看的片子取了个古怪名词:复影。

复者,按照易经所言: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影者,顾名思义,是为影子。所谓复影,也就是重现以前。

很古怪的一个名词。陈岳觉得很是怪异,丁汝昌、李秉衡等人却觉得很是贴切。

事事都考虑朝廷的几位大员在看了复影后,暗示过陈岳,让他送一套这种新鲜玩意给宫里,好让宫里操劳国事的太后皇上也能在空闲时,有个消遣的乐子,乐一乐,笑一笑,太后、皇上高兴了,国家自然也就好了,国家好了,他们这些当官的自然也能轻松轻松。可惜,陈岳很是惋惜告诉这些大佬们:兰芳公司在机缘巧合下才制造出这么一套复影机器,而这一套又只能在“世昌”号上放,所以辛劳的太后、皇上也只能继续辛劳下去。

无法让宫里劳苦功高的太后皇上乐一乐,这实在是做臣子的莫大罪过,在深刻的进行了批评与自我批评后,这些官员们还是每天赖在“世昌”号上不肯走,要看看每日新拍的复影戏——圣旨下来前,陈岳只能在“世昌”号上要么拍拍码头或者其他军舰上的片子,要么就拍拍风景片,圣旨一下,船上拍片的人就能理直气壮到岸上拍些有意思的东西,给各位长官看看。片子的来源多了,那些人看片的瘾头自然更大,瘾头更大,陈岳的手下又能拿着几位大佬的帖子,去更远的地方,一般人无法进入的地方拍片子好给各位看。也幸好陈岳他们不是日本间谍,不然威海卫的一棵树一根草,日本人都知道长什么样了。

丁汝昌轻轻摇头,面带忧色:“明日‘致远’、‘靖远’将再去大东沟,我又如何放心的下?”

陈岳一哂:“军门何必担忧?自鹿岛海战之后,日本海军元气大伤,朝鲜沿海近日已无日本军舰。此时护航,不过例行公事矣。”

丁汝昌大有深意看了眼陈岳:“既然日本海军元气大伤,陈大人为何又怂恿邓世昌提议兵出佐世保?”

陈岳惊问:“这个……军门为何如此做想?”

“陈大人,本官虽然伤后眼睛不大好,可这心里却没伤啊。”

陈岳沉默半晌,缓缓说道:“军门大人,下官并未挑拨邓大人提议攻打佐世保,此上天可鉴,非推托之词。然下官知道是谁在邓大人面前挑起事头,抱歉,下官不能将此人姓名告之军门。老实说,下官也以为攻打佐世保,将日本舰队残余彻底消灭,现在正是最好时机,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鹿岛海战日本舰队大败,‘松岛’、‘秋津洲’、‘西京丸’三舰被击沉,其他军舰也多有损伤,需要大修。短期内,日本舰队无法对我够成威胁。作为军港,佐世保拥有众多岸上炮台,重炮不少,况海战之后,北洋舰队损失不小,各艘军舰也须修补,在舰队没有完全恢复之前,日本舰队也无力与我对抗之时,我舰队又何必去啃这块硬骨头?”

“可是大人!”陈岳有些着急:“日本人修理能力远在我大清之上啊!不光佐世保、横须贺、吴港可以修理受损军舰,我还听说日本在战前,考虑海战受伤舰只返回本土修理,会耽搁舰队行动,特意将商船‘元山丸’号改装成了修理船,上面安装了各种维修工具与备件。再看看旅顺,作为‘远东第一军港’,用来修理舰船的,却只有一座船坞——老实说,就战争准备而言,我们远不如日本做的充分。现在若不乘他病,取他命,等日本恢复过来,再想消灭他,那就太难了!”

丁汝昌望着海面上夕阳下的舰队,没出声。陈岳等了半天,忍不住又劝道:“军门,这可是消灭日本舰队千载难逢之机啊,据窃取日本之机密情报,日本高层发电与驻英、德、巴西、智利、秘鲁、阿根廷等国大使,命令他们与各国交涉,洽谈购买军舰事宜,那些国家虽声称在中日交战期间,保持中立,大英帝国海关连我们订购好的‘飞霆’都给暂扣起来。可他们却在日本大使面前,态度极为暧昧,若是日本购买军舰成功,只怕……”

丁汝昌面色一变:“消息是否确切?!”

“千真万确!”

自然是真的,既然要窃听电报,陈岳当然不会忘记连日本的一起监听了。

用来监听的GSM-T移动电话拦截系统可是相当不错的监听器。这种监听器不光能监听各种有线、无线通讯,更骇人的是:它还具备无线电窃听能力,只要它所监听的移动电话开机,手机三十米范围内的声音,它都能窃听到。用这种设备监听有线电报,实在让陈岳觉得有些大材小用,可谁又叫现在的远程通信系统如此落后呢?

当然,陈岳不会傻到将自己取得情报的底细告诉丁汝昌。

“大人,朝廷必须向各国施压,破坏日本购买军舰之企图,不然……若我们不乘日本现在虚弱,消灭他们舰队,恐下次海战,我北洋舰队将很难取胜啊!”

丁汝昌面色急剧变化,先是震惊,接着又是愤慨,无奈、哀愁,最后叹口气,什么也没说,只给人一种无力之感。

“大人……”

丁汝昌摆摆手:“不必说了,陈大人的意思,我会告诉中堂。”

“谢大人!”

丁汝昌像是没感觉到陈岳话语中的喜悦,看着远山悠悠道:“多美的夕阳啊……”

太阳已经落下山,晚霞渐渐退散,黑幕笼罩向威海卫,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是是,多美的夕阳。”

丁汝昌侧脸看了眼陈岳,微光下,陈岳脸上浮现出激动表情,心里只有苦笑:这位兰芳公司的大统制久居海外,又怎么了解朝廷?

谁都知道乘胜追击,可乘胜追击也要看条件,现在的大清,又提供了什么条件?

鹿岛海战(大东沟海战)后,朝廷一方面下圣旨,嘉奖丁汝昌指挥有方,作战得力,命令北洋舰队巡视朝鲜洋面,遇到日本船只即行截击。另一方面,朝廷又下圣旨严厉训斥丁汝昌损失军舰之罪行,要他严行扼守京畿门户,不得放一艘日舰入内,同时北洋舰队每艘军舰都是用银子堆起来的,极为宝贵,不得再损失任何一艘。

这种即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圣旨,实在让丁汝昌头痛不已。

将日本舰队堵在日本,甚或聚歼于港内,这当然很好,可打仗又怎么可能没有损失?皇上和中堂大人左一个带船巡洋,右一个保全坚船,他丁汝昌是听朝廷的,还是听李中堂的?何况就算听朝廷的,朝廷的所谓带船巡洋,不过是“威海、大连湾、旅顺口为北洋要隘、大沽门户,海军各舰在此来往梭巡,严行扼守,不得远离。”若是稍有疏虞,那就“定治丁汝昌重罪”。

陈统制光看到丁汝昌拥有北洋海军提督官职,手中掌握着远东第一舰队,看起来很荣耀,可他又如何知道丁汝昌很难?他的手脚被一股股无形的绳索束缚住,连动一动都那么困难,想做什么与能做什么之间,差异实在太大了!

“丁军门。”

“唔,何事?”

兴奋中的陈岳询问道:“丁军门,我舰驰骋海上,全靠柴油,还望大人催促一下,尽快将柴油运来为上。另上次下官与军门谈过,前次海战,我舰队炮火消耗不少,那些炮弹大清并无储备,现在洋人又对大清军火进行封锁,想要购买实在是难上加难,没有炮弹,军舰与渔船又有何两样?洋人是靠不住的,要靠只能靠自己。不知大人与中堂大人说过没有?中堂大人是否答应我们,在威海一带寻地建造军火厂?”

“这个……”丁汝昌迟疑片刻,摇头又点头道:“中堂大人还未对此事回电,不过中堂大人力主洋务,我念大人最后定然同意。陈大人只管放宽心。”

“丁军门要我放宽心,二位首长,你们说我能放宽心吗?”陈岳弹了弹烟灰,看着对坐在对面的两位军人苦笑。只有三个人的小会客室里烟雾袅绕,茶几上摆着的高度白酒散发出醉人的芬芳能引得酒鬼忘记一切烦恼,却无法吸引三人目光。

“这事急不来。”王正国放下支着下巴的胳膊,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陈总研究甲午战争,应该知道甲午之败不在战场,而在庙堂。就两国综合国力而言,甲午年间中国与日本之间,就算有差距,那差距也不会比四十来年后的抗日战争时期更大吧?如上层下定决心抵抗到底,辽东丢了守华北,华北丢了还有华南,以中国之大,人口之多,日本又如何能够取得胜利?”

“不错,老王说的有道理。内耗,百年中国屈辱的根源,就在于内耗!”章司令员手指在茶几上重重扣击,让陈岳明白他所说的问题是多么严重,见王政委点点头,陈岳欠身聚精会神看着自己,章司令员继续道:“春秋时候,管子就说过‘夫争天下者,必先争人’、‘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为本,本治则国固’、‘地大、国富、人众、兵强,此霸王之本也’。又如资产阶级军事思想理论家卡尔?冯?克劳塞维茨所写的《战争论》,在谈到战争的目的和手段时说过,军队、国土、意志,是使敌国无法抵抗的三个要素。这里所谓意志,就是说敌国政府或者敌国人民。只要意志没有被征服,政府不被迫签订和约,人民没有屈服,那么战争的胜利也就无从谈起。当然,对克劳塞维茨的思想,我们要批判的接收,譬如克劳塞维茨认为‘战争是一种暴力,而暴力的使用是没有限度的’,他又说‘有些仁慈的人,可能很容易认为,一定有一种巧妙的方法,不必造成太大的伤亡,就能解除敌人的武装或者打垮敌人,并且认为这是军事艺术发展的真正发祥,这种看法不管多美妙,却是一种必须消除的错误思想’,克劳塞维茨的这种想法就很成问题,也是完全错误的!我国古代孙子兵法核心思想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与克劳塞维茨的理想截然两样,在克劳塞维茨理论指导下,德国的总体战在两次世界大战中让德国头破血流,同样在克劳塞维茨思想指引下,美国盲目投入到朝鲜、越南战争,结局同样是失败。尤其在核战争时代,无限制的使用暴力,只能意味着人类的灭亡——呵呵,扯的远了些,核战争距离我们还有一段时间,现在谈的是甲午战争……”

陈岳如饮甘饴,不停赞叹不时点头,满脸钦佩看着章司令员:司令员实在太有才了!滔滔不绝说了半个小时,从管子、孙子到曾国藩、毛泽东,从约米尼、克劳塞维茨到利特尔?哈特,众多思想家、军事家的战争思想,他是随口道来,东拉西扯半天,只是为了证明“清朝统治集团只代表官僚、大地主的利益,他们将保全自己少数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而把抵御外敌放在枝节位置。在那些统治者眼中,官场的排位,家族、同僚的利益,远高于所谓国家利益。”

当然是这样,用不着章司令员广征博引,陈岳也知道朝廷里不少人喊着抗击倭寇,与其说他们是主战派、爱国者,倒不如说这些人只是为了给李鸿章好看。

凡是敌人支持的,我们就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支持。

打败了日本人,一来大伙有定策之功,一来又证明李中堂言和之论多么荒谬。

打败了?要是打了败仗,大伙当然用不着承担责任,责任完全该由李鸿章来担!谁让他扶植死党、包办朝政、消极避战、徇私枉法?那么大的黑锅,李鸿章不背,谁背?

“李鸿章应该明白现在的大清,不过是缺了条腿的泥足巨人,看起来庞然大物一个,很是吓人,可只要有人轻轻一推,这泥足巨人就会轰然倒地,所以,对李鸿章而言,能不打,自然是不打仗为上。虽然李鸿章不想打这场战争,可既然战争已经打了起来,要么获胜,要么虽然不胜却也不败,如中法战争,这些都比像两次鸦片战争那样打个败仗要强。对朝廷那些官僚,李鸿章肯定有清醒的认识,打胜了,功劳是那些磨嘴皮子的,打败了,卖国的条约总要找他李鸿章来签,更坐实他卖国的名声,而且不管打胜还是打败,李鸿章手中的实力都要受到不小的削弱。所以,我以为对我们投奔过来,帮助他与日本人作战,李鸿章应该是欢迎的,多一个朋友多一份力量嘛!正因为如此,对他们总是在开办军火工厂、购买柴油上面推三阻四,更加无法理解,削弱我们实力,无法帮助淮军作战,这显然不符合李鸿章的利益,可他们为什么就是不帮忙呢?”

陈岳苦恼之极,谁都明白的事情,谁都知道如何做才符合自己的利益,却偏偏什么事也不做,这实在让他觉得不可理喻。当然,他也知道办一家企业,并非上下嘴唇一碰,企业就能凭空冒起,尤其是军工厂,牵扯的东西更多,熟练的工人,合适的机器,充裕的原材料,隐蔽的厂址,这些要是没有一定时间,还真难搞定,加上军工厂生产出来的东西又实在无法让皇宫里的老爷太太们放心:谁能保证生产出来的武器弹药,全都用来对付西洋鬼子、东洋鬼子?炮口对准金銮殿,别管真龙还是假龙,可都抵挡不了炮弹一炸!这东西自然需要严加控制!可前怕虎,后怕狼,光在庙堂之上打打嘴皮子仗,又能把日本人从朝鲜赶过朝鲜海峡去吗?那些鸿儒、大儒真有诸葛亮骂死王朗能耐,可以用言语让日本人羞愧的回家乡,陈岳当然愿意剩点钱,不造军工厂,可事实上,那些自认清高的大员们也就在内部嘴皮子厉害而已……

“还有,下午我见到张凤翔了。”

“唔?”

“放心,你们军人讲究个一切行动听指挥,服从命令决不打折,这很让我佩服,换了普通人稍微遇点小麻烦,那还不叫苦连天,把苦难夸的比天都大?”

章司令员默不作声,只是看着陈岳,听他下面说辞。

没有到处抱怨这是肯定的。张凤翔是海军陆战队少尉,舰队里唯一和指挥陆战有那么点关系的军人。对这个陆战队少尉,章司令员并不十分了解。堂堂将军,总不能认识自己手下每一个兵。此次山东的清军增援九连城,既然李秉衡那么热心并且放心由“兰芳人”去指挥他的部队,章司令员当然没有推托的道理。选来选去,这个三营河防军统领的职务,还是有张凤翔来干最合适。

既然只参加过一个月军训的毛头小伙子都能挂一个把总的官衔去当哨长,那么堂堂正规军精锐部队的少尉,当一个统领三营军队的记名副将又算得了什么?

陈岳摇了摇头,皱着眉:“情况很不好,河防军的素质大家都知道,那些人本就是修河堤的民夫,没什么军事素质,这完全可以想象。至于人员缺少,这也可以理解,吃空饷又不是现在才有,况且又不是正规军队,平时保留那么多人干什么?现在的问题是:已经决定让这支军队增援前线了,可李秉衡却不肯给他们配发武器!三个营,一共只有一杆老掉牙的抬枪和两杆鸟铳!”

“只有抬枪和鸟铳?”

“一千多人,只有这三杆抬枪和鸟铳能算热兵器,其他只有少量的腰刀、长矛和大量的扁担了。”

修河的民夫嘛,扁担要比抬枪有用多了。只是这样的军队还能有什么战斗力?章司令员和王政委对望一眼,脸上全是苦笑。

“黄县转运局里明明储存着大量的军械弹药,可李秉衡却禁止将这些配备下去。这样去前线如何是好?”

“张凤翔和你说的这些?”

“你的部下会说这些?他的额头都写了川了,可还是一口一个‘没问题’。这些是从我们在河防军里的其他人那里听来的。”

王正国舒了口气。“我们在河防军里的其他人”当然不是军人,不是陈岳下面的员工,就是网站里的那些年轻人。

“官僚啊!办点正事心不在焉,拖起后腿却干劲十足。”王正国叹息道:“至于河防军……这个还是麻烦陈总和丁汝昌沟通沟通吧,没有武器如何上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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