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纪念舰,定远号上的伙食也实在不怎么样。对生活在台北的司徒明而言,更是如此。
司徒明喜欢欣园食府的沙锅咸菜黄鱼烧豆腐,喜欢复兴园的酱爆蟹和油爆虾——虽然别人说复兴园的家常菜更好吃,他司徒明却是个俗人,还是喜欢那些名气比较大的菜——,喜欢蓝星的生蚝、牛排,留学日本,又喜欢上日本的生鱼片、渍菜,台北也有生鱼片,但司徒明总觉得还是日本的味道纯正。
对日本侵华深恶痛绝,并不代表仇视日本的一切。更何况司徒明对日本又有某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情?
走遍世界,享受过各国美食的司徒明看着面前的晚餐,只有暗暗叹气。
晚餐很丰盛,是正宗的鲁菜祖宗威海菜,红烧海参,芙蓉干贝,姜汁螃蟹,手扒对虾,清蒸加吉鱼,原料是好原料,都很新鲜,只是……
大厨的水平实在太差了!刀功不怎么样,也就算了,没摆出花样,那也没什么,视觉是差了点,东西毕竟还是要进口的,可味道是不能容忍的!这些菜味道是足够原汁原味了,但既不嫩,也不脆,至于清鲜,海腥味都没退尽,鲜是鲜了,却不是烹调后该有的鲜美。
司徒明看着餐桌上丰盛的晚餐,脑海里只有“暴殄天物”四个字。
中午已经是这样,晚上还是一点改进也没有。就算是旅游公司,拿出这种没有水准的食物怠慢顾客,那也是无法容忍的。
与司徒明相比,王波等人远谈不上挑剔了。享受过天价“红嘴绿鹦哥”——菠菜豆腐汤——的几个人,对这些海鲜自是不会抱怨什么,更何况这顿饭局,还是人家公司请客?银制印有繁体“定远铁舰”字样的古典餐具,新鲜的海产,典雅的就餐环境,就这还挑剔什么!?
“罗遇,我听说你在中南大学读研究生?”
罗遇放下银筷,含笑道:“是,历史系。”
“历史系?那你可以看到很多外面找不到的资料了!”杨治国很是意外,又有些激动,凑的更近些,又是羡慕,又是亲热的说道:“你们学校图书馆一定允许把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书借给研究生研读吧?怪不得你对甲午战争那么熟悉,我要有你这种条件就好了。”
“哪儿呢?”罗遇摇了摇头:“学校图书馆里没多少书,要找有用的看,只能到外面书店去找。何况我是学宋史的,平日里功课繁多,也没太多时间看闲书。”
张枫和罗遇熟归熟,却也只知道罗遇在学校攻读历史系研究生,却不知道读哪一科:“宋史?”
罗遇胖胖的脸上有些微红:“考研的时候,有道宋史有关题,这个,其他都对了,就这道题出了问题。读研的时候,我就选了宋史。”
杨治国与张枫点点头,哪里倒下就在哪里爬起来,有这份狠劲,还是很让人钦佩的。
“历史书未必是正确的。”
众人愕然。
“就说这大东沟海战,北洋舰队自失利返港后,海军提督丁汝昌害怕朝廷追究战败责任,加上丁汝昌历来与方伯谦没有什么好感,这才公报私仇,将奋勇作战的方伯谦抛出来杀人灭口,而李鸿章有意偏袒丁汝昌,丢卒保车,冤杀了方伯谦。”
“方伯谦冤枉?”杨治国忿然,但看说话的是个须发皆白,戴了副啤酒瓶底一般厚的眼镜,让他不敢放肆,小声问旁边的人:“这是哪位专家?”
王波对此人很是熟悉,鄙夷的冷哼一声,同样小声道:“王伟功。福建研究甲午的专家,专门写文章替方伯谦翻案的。”
“哦。”杨治国恍然。
当专家,当然要有水平,却见王伟功端着酒杯不放下来,滔滔不决道:“大量国内外史料证明方伯谦是中国近代海军杰出的将领,在捍卫国家领土完整,抵御外敌侵略的甲午战争中,方伯谦是英勇善战的指挥员,绝非逃跑的胆小鬼。国内外专家一致认定,方伯谦的遇难,完全是因为当时的晚清政府颟顸腐败所致,什么是历史专家?历史专家就是要还原历史本来面目,作为研究历史的我们,不能让前人蒙蔽了眼睛,不要受前人影响,应当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科学地看待当时的历史问题,按照历史唯物主义,方伯谦是什么?他绝不是什么逃兵、败类,他是民族英雄!是伟大的爱国将领!”
别人还好忍受,自认为自己不是专家,只是普通历史爱好者的杨治国翻起了白眼:“我说王老师。”
“这位小兄弟有什么请教?”
“历史教科书上写的可是和您说的不一样啊?难道您怀疑历史教科书是瞎编的?”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写在书上的,未必是正确的。我们现在就要还原历史,对于教科书中不正确的地方,要改正。但这需要时间,需要大量精力。不少有真知灼见者,又没那个心力去普及基础教育,这实在让人遗憾。”
“王老师,您一口一个方伯谦是民族英雄,是爱国将领,他的被杀,是那个什么……哦,丁汝昌公报私仇,李鸿章丢卒保车。不知您有没有什么证据证明您所说的?”
“证据?我有!我自然有!”王伟功一仰脖将酒杯里的酒灌入口中,望着杨治国:“先说丰岛海战吧,《冤海述闻》提到这里,言:中国海战始于是役,而是役惟一济远敌三倭船,卒能毁其督船,残其提督,功亦伟矣。前些年发现的广甲舰管轮卢毓英亲笔撰写的《卢氏甲午前后杂记》中提到:六月念六日,倭舰截击济远、广乙于雅山港,济远、广乙不能相顾,且战且走,倭舰三艘力追济远,大副沈某阵亡,其余将弁伤亡不少,炮勇伤毙数十名,回顾广乙不知所之。军孤势危,其间不能容发,管带方伯谦传令悬白旗,又令司机者轮开快进。按万国公法,海军战败悬白旗者,即示敌人以输服之意,即行停轮,以待敌船查封炮械之后,随过敌船听敌安置。倭见济远白旗已悬,知已输服,乃令停炮下锚,方欲过船如法安置,济远后炮忽发,击中倭舰战坪,又连发数弹分击三艘均中其要害,比倭舰起锚来追,而济远去已远矣。后闻英国兵舰是日适往仁川,见一倭舰两倭舰挟之而行,似受伤甚重,方知当时倭舰所以不力追之故也。不然,彼众我寡,且济远较与倭舰速率相差四分之一,彼若非有万难之处,安能舍去也!伟哉,方公!惜哉,方公!中国数十年培育水师人才,仅方公一人耳,而竟使抱千古不白之冤,衔恨九泉。汝昌、步蟾之罪何可逭也!吾不独为方公惜,直为中国惜也!”
杨治国目瞪口呆:“这,这……这也算史料?”
王伟功点头道:“《冤海述闻》据传是济远帮带大副何广成所作,他是当事人,亲身经历过丰岛海战。至于《卢氏甲午前后杂记》撰者卢毓英,卢氏又不是济远上的管轮,作为参加了甲午海战的老人,他的话自然是可信得!”
“可是《冤海述闻》里说到的济远以一敌三,还毁了敌人旗舰,杀了人家提督,可谁都知道,丰岛海战,日本舰队并无军舰受损,更无提督阵亡,哪怕受伤都没有,这里水分未免太大。”
王波在旁边幸灾乐祸道:“《冤海述闻》里还说吉野遭了济远打击,升白旗、龙旗而遁呢。”
“这就更不可能了。济远挂了白旗逃跑,吉野航速达到二十三节,北洋舰队没任何一艘能赶上她,她挂的哪门子白旗逃跑?”
被人指责自己引用资料有问题,王伟功勃然大怒,厉声道:“这是史料,真实史料岂能不信?”
“常识啊,基本常识说明济远号不可能打得吉野悬挂白旗逃跑,还龙旗……怎么看怎么都像把济远和吉野掉了个个。”
“常识?我们研究历史的,怎么能纠缠于常识之中?历史需要的是考证,而不是那些所谓的常识!”杨治国在王伟功专家眼里,成了朽木不可雕的典型:“说方伯谦在黄海海战中先逃跑,这是罔顾事实!事实是,‘致远’号沉没后,济远并没有返港!而是留在了西战场,将日本第一游击队死死牵制在那里长达一个小时之久!”
“冒昧的打断一下。”杨治国再也忍不住了:“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还有什么西战场之说,任何一本史料上也没提到这个西战场,不知王老师是从哪里知道的?”
“这个西战场在日本所出有关甲午史料上可以得到确认!”王伟功义正词严看着杨治国,就好象他是法官,而杨治国是待罪的嫌疑犯:“《日本明治百年史丛书》第227卷《近世帝国海军史要》里说到,3点52分,高于穗
从3300码之距离猛击之,吉野又以六英寸快炮从2500码之距离与高千穗夹击。至4点48分将经远击沉。试问,当高千穗、吉野夹击经远时,第一游击队的浪速和秋津洲二舰这一期间在原战场与谁交战呢?只能是济远号,这是基本常识。大家可以想象,如果没有济远号拖住第一游击队,北洋舰队遭遇将更加不堪设想!”
“刚才还说历史要的是考证,现在又说常识了,啧啧。”罗遇看着王伟功,对此老不由得佩服之致。
“可叹丁汝昌志大才疏,庸碌无为。作为陆军军官,统率海军作战,这本身就是一出悲剧!而丁汝昌又是叛徒出身,先是投奔太平军,后又加入曾国荃部,再转刘铭传,最后攀上李鸿章。人品如此低劣,妒贤忌能又有什么稀罕的?方伯谦明明在万分危机之时,沉着机智,以战术退却保存了一艘主力战舰,灵活机动,以游击战术,有效的牵制了日本第一游击队对北洋舰队的进攻,而不像其他拼命主义者,脑子一热,什么也不管不顾。可最后,他却成了丁汝昌的替罪羊!”
王伟功话匣子一打开,想让老人家停下来,可没那么容易了,杨治国听的直翻白眼,却又不好跟人家辩个是非黑白。你能和人家怎么分辨?你说常识,人家会跟你说证据,你说证据,人家又要跟你讲他所理解的常识,反正不管怎么说,都是他有理,还不如不说,尤得人家尽情表演。
“罗遇,你读研究生还有几年?”
“几年?”罗遇一笑:“去年我才考上。”罗遇不想就自己读研的事这情多纠缠,侧过脸对着王波:“王总。”
“嗯?”
“这次出来一个星期,你那工厂不会出问题吧?”
“没事,平日我也常在外面谈生意,家里都是老婆管着,出来这几天也不会出什么漏子。”
杨治国冒失的问了句:“你是家族企业?”
“国内又有几家民营不是家族企业?”王波很不以为然:“我那工厂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还是有一定规模的,管理上也不用我太操心。企业到一定规模,当老板的只要抓牢大方向就是,平日管理也不必亲自去抓,不然还不累死?司徒,你这次过来不影响公司里工作吧?”
“我?”司徒明在感慨晚餐质量太差,王波一问,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日本人办事十分死板,不过你要有点本事,他们也很佩服。”
众人愕然,张枫失声笑道:“王总不是问你在日本干的如何,而是问你这次过来,会不会影响工作。司徒你刚才想什么呢?连王总问的话也没听明白?”
“看人吃米粉喊烧。”给人看出心不在焉让司徒明很不好意思,用台语小声嘟囔一句,耸耸肩:“工作当然影响,不过这样活动不是每次都能碰上。”
“陈总,你是北洋专家了。”饭后,杨治国两根手指转着高脚红酒杯,笑看着坐在对面的陈总。
“不敢,谈不上什么专家,只是爱好者而已。”
“陈总过谦了,您要不是专家,这世上还有谁是专家?”杨治国撇了眼又逮了个不幸的家伙,讲述方伯谦是民族英雄的王伟功,那位也是专家,只是那位专家水平太高,一般人还真理解不了。杨治国笑着摇头:“陈总,您知道,大东沟海战是近代海军最大的遗憾,我们拥有当时还不算落伍的军舰,舰队素质也不算落后,多数舰长都留学过英国,可我们还是败了。就海军而言,甲午之败,非战之罪,而是败在运气。”
陈总还未说话,张枫已经摇着头反对:“并非运气,而是败在爱国。”
“怎么能说爱国?”
“自然是爱国。或者说的准确些,是那些自以为高贵的爱国者,让中国走上这条坎坷屈辱的道路。”
杨治国一副吃了死耗子的表情,瞪着张枫。
“我们都说慈禧老太后阴险狠毒,无知而又泼辣。”
“对。”
“专断强横,穷奢极欲。”
“是。”
“对外屈膝投降,卖国求荣,奴性十足。”
“没错!”
“可慈禧在和曾纪泽谈话时说‘仇何能一日忘记,但是要慢慢自强起来,断非杀一人烧一屋就算报了仇’。你知道这是说什么?”
“对象是那些殖民帝国?”
“除了殖民帝国还有谁?!”张枫洋洋自得:“还有李鸿章,都说李鸿章是汉奸,不懂海权重要,可那些人有没有想过李鸿章手头有多少牌?那点牌丢的起吗?签订了《马关条约》就是汉奸?人家都打到家门口了,主子要订条约,奴才又有什么办法?打的那么臭,还不是那些睁眼瞎逞一时之快,也不顾实际,瞎嚷嚷开战,真打起来了,又屁个能耐都没有,只会在皇帝面前嚼舌头根,闯了天大祸,又一推二六五,自己成了没事人,这卖国条约要追究起来,该由他们承担,至于李鸿章,他可是清醒认识到中国与日本之间差距,要说李鸿章过失,不过是太胆小,太相信外国人,可这也怪不得他,洋人论势不论理,换句话说,国与国之间关系,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都是十分现实的达尔文主义。游戈渤海内外,作猛虎在山之势的策略并不能算错,一战德国不就采取这种存在舰队战略?舰队在,万一陆地交战不利,还有谈判筹码,舰队不在,你拿什么去当筹码?他李鸿章能不小心?要说错误,只能说制度出了问题。”
“咳咳。”陈总咳嗽两声,打断了张枫话题,站了起来:“不早了,明天七点就要到大东沟,大家还是先休息吧。”
“我不累。”
“你不累我可累了。”罗遇看着张枫微笑着站了起来:“回去休息吧,要是有精力,大家玩玩杀人游戏也不错。”
杨治国一听杀人游戏来了兴致,想起游戏规则,又有些怀疑:“五个人怎么玩杀人游戏?”
“这不简单?一个当法官,一个当杀手,还有三个平民,第一轮找不出杀手,平民就输。”
“晕!杀手赢面太大了。”
“不见得,大家有没有兴趣?”
“我参加。”
“我也参加。”
“陈总您也参加?”
陈总看着罗遇笑道:“怎么?不欢迎吗?”
“不,当然不是,这样有四个平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