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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都撤回来了吗?”

“我们的人都撤了……唉,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月亮从薄云中钻出,海面上波光粼粼,一艘艘钢铁巨兽随着波涛微微起伏。

“抚远”号铁甲舰桅杆顶上时时闪烁着的灯光下,罗遇的脸也忽明忽暗,他沮丧的摘下大清朝廷颁发下来的制式官帽,恨恨拽着帽子,像要将这水晶顶的官帽捏个窟窿出来。

“陈总,您说说看,这算怎么一回事情!我们在前面不顾身家性命和小鬼子拼死拼活,可后方怎么总有人打着各种乱七八糟旗子,扯我们后腿?难道我们比鬼子还要让他们紧张吗?”

陈岳掏出支八喜烟,点燃了用力吸一口,只觉满嘴苦涩滋味:“这就是现在的政府,这就是我们的祖国。”

“陈总不是戒烟了吗?怎么又抽上了?”

陈岳默然不语,只是用力吸口烟。借助烟头火光,罗遇突然觉得陈岳至少苍老了十岁,他觉得自己有些了解陈岳为什么破戒了。

这个世界实在是太荒谬了,大清的陆军兵败如山倒,往往是日军还没出现在视野中,清军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无数民脂民膏堆砌起来的大清北洋舰队只打了一次舰队决战,打完了军舰就轮流上船台去维修。大清的书生在后方高呼爱国口号,虽手无挥戈之力,心无临阵之胆,却很爱出些诸如用竹筏子远征日本这类迸发出人类智慧火花的奇妙主意。

喊打的,不去前线拼命,照样当他的清流,做他的爱国人士。不想打的,在前线肉搏,却背负起奸臣、卖国贼的名声。

陈岳属于既想打,也真的去打,可他得到的是什么呢?

陈岳率领着舰队堵在日本家门口,一个月里,击沉日本运输船只十余艘,小船舢板无数,让庞大的日本舰队当起了缩头乌龟,和陆上兵溃千里相比,陈岳和他领导的舰队算是功勋卓著。可金銮殿上的人们嘴里一口一个“甚慰”,巴图鲁什么的给了一箩筐,可舰队需要的补给,却迟迟不见送来。

没有补给也就算了,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自力更生,自己想办法就是。可前些日子朝廷连来了几道电报,叱责陈岳等人“不思御敌,但求自保”、“养贼自重,勾结奸佞”、“结党营私,莠言乱政”、“无尊卑亲疏,倒行逆施,心怀叵测,其心可诛”……

把人家的家门口给堵得无法出来,难道不叫御敌叫养贼?这种颠倒的逻辑实在让人哭笑不得。至于无尊卑亲疏,倒行逆施之类罪名,虽然听起来很是荒诞,却也事出有因……

陈岳他们来到这个年代,为了自给自足,同时也抱了科技救国的幻想,——或者也能说成希望——在与李鸿章,朝廷里的大小官员扯了无数皮后,朝廷终于允许陈岳他们在刘公岛自建工厂,招收工人,生产枪械弹药,储存军舰所需的油料补给。

事情一开始就不是很顺利,技术人员,管理人员都好解决,可合适的工人却很难找到。这年头不是百年后的中国,农村里的劳动力削尖了脑袋想搞个城市户口,抛家弃子到千里,乃至万里之外打工,只为多赚两个钱。这年头的农民,最大希望只是拥有自己一亩三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忙时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子播下了,就守在田头,乐呵呵看着秧苗从地里钻出。让他们当工人?众多人按时上班,准点下班,工作时没一点自由时间?他们吃不了那个苦,也不愿遭那份罪。配合工厂招工的大清官吏自己就抱着应付差事的心态,这工人招收状况,也只能用凄惨来形容了。

坑蒙拐骗,好不容易招来了一千多工人,从各地搜罗来合适的机器,可不到半个月,一千多工人跑的只剩下不足三百。 “太辛苦!管的太严!不如在家晒太阳!”

没跑的并非他们不愿意离开,他们只是觉得自己辛苦这么些日子,不多给点钱,太对不起自己,整日纠缠在工厂经理身边,嚷嚷着让经理多给点钱而已。

对这个时代大多数中国人而言,国家兴亡关他们什么事?国家是金銮殿上穿着龙袍的皇帝老儿一人之家,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与其关心国家大事,还不如关心自己家烤番薯来的实际些。你要跟他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日本人打进来,大家有亡国灭种的危险,他会很不屑地告诉你:日本人来了,也不会阻止我蹲在地头晒太阳——不轮哪个国家,百姓总是要吃饭的,大清的皇帝需要百姓种田,日本人同样也需要有人给他们种田。反正都是种田,今年李家,明年赵家,一个农民还管给哪家地主种田不成?

这个国家不是我的,与我无关,我当然没必要为了国家而累死累活。

人同此想,要找并且留住“有爱国心,遵守纪律,虚心好学”的合格工人,当然难上加难。一直到撤离刘公岛,如何解决工人问题,都是困挠俩位首长和陈岳的主要难题。

人手不够也就算了,生产炸药、枪械、简易电子产品的原材料同样时有时无,就算有,大多数时候,在工厂的技术人员眼中,不管是规格还是质量,全都是不合格产品。用那些材料生产危险性极高暂且不说,就算生产出来成品,那也不是废品,就是能要了自己命的危险品。

没有谁愿意自己用的炮弹还没装进炮膛,就在自己手中开花。同样的,也没有哪个电台工作人员愿意自己携带的庞大无比,重得惊人的无线电台一天里面二十三小时六十分钟是哑巴。

光是原材料不合格,工人素质需要提高,这些随着时间流逝,总是会慢慢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陈岳遇到的最大麻烦不在外面,而是在内部,在他们这个理当拧成一股绳的团体里!

麻烦是从派到工厂担当经理与技术人员那里引发的。这些人不是军人,自然也不会习惯纪律约束,当他们可以离开集体,自由的享受外面新鲜空气,有些机灵人心眼就开始活络起来:抗击日本侵略者,这当然是一个中国人,尤其是自诩为爱国者的神圣使命,但再神圣的使命,也不能剥夺一个人向往过舒坦日子的权利。要是有条件既抗日,又能过上好日子,这不是好事一桩?

相信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的机灵人在如何将二十一世纪最普通的产品,贩卖出惊世骇俗的价钱方面,充分发挥出自己的聪明才智。

有人在小小的威海将自己珍藏了十年之久,“靠神力运转完全不需要人来给他上发条,而且每天的误差不会超过一分钟,能够戴在手腕上的表”——也就是百年后,小商品市场上五块钱一块的电子表——拍卖出了一百鹰洋的高价。卖主回去在同伴面前将自己发财能力足足吹嘘了一个时辰。

第二天买家找上门来,有人以五十块鹰洋卖出同样不上发条,靠神力运转,能够戴在手腕上的表,第一个卖表吃螃蟹的只能好话说尽,忍痛找给买家五十鹰洋,心中大哭恶性竞争果然害死人。从此再不对同伴发表任何独到见解。

电子手表的名声在众人的倾销下,很快就跌落了,跌落到一般官员都不好意思吹嘘自己的手表是稀世珍宝:你有我有大家有,又有什么稀奇珍贵的?

不可否认,卖手表让部分人一夜暴富,手头有了足以去花楼开销的资金,这实在是让信奉“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人们眼红。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连块手表都能卖出个天价,那么能拍照的手机,不用电池的手电筒,温州产的一次性打火机,能发出天籁之音的广东产MP3……这些都可以成为揽财法宝。为了利润最大化,有人卖光了身上所有能卖的东西,最后身上只剩下一条裤衩没让他给卖掉。

在淳朴的大清臣民眼中,这些“兰芳人”的行为实在够的着奸商标准,还更加坐实了洋人重利不讲信誉,以奇淫技巧掠夺中华财富,看看教堂里总是划着十字,念叨着阿门的神甫,再看看那些官府衙役陪伴下,看到银子就笑的“兰芳人”,连在国外生活的华人都这副样子,可见国外货真价实的洋人是如何面目可憎了。

少数人为了生活过的更好,却连累了所有“兰芳人”,回乡报国的“兰芳人”原本高大形象一夜扫地。对这些海外华人,世人自是抱着敬而远之的心态,在世人眼中,不管“兰芳人”再如何花言巧语,他们都是和洋大人穿一条裤子的假洋鬼子,总之不信就是。

当然,个人发财那是他们的自由,他们有权用正当手段,牟取在他们眼中——也包括陈岳、罗遇等人——的正当利益。虽然陈岳觉得少数人的行为,实在是对集体利益有害无利,可他却只能好言相劝,无权以此为借口,关那些人的小黑屋。

一个人想钱想疯了的时候,任何思想教育对他而言,都如耳旁风。

有了钱,就想要有权,光当技术员有什么前途?技术员当的再好,最多也就成为受人尊敬的科学家,要说历史上知识渊博的技术人员不多,现在这里却有不少这种能与爱迪生媲美的“人才”,至少现阶段这些人都是超越爱迪生的存在。大家都是爱迪生,这爱迪生可就不值钱了。

一朝印把子在握,那感觉就完全两样了。照阿Q兄弟的话说,那是:“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也有的人想法比较悲天悯人,并没觉得掌握大权是为自己捞取好处,而是认为现在的中国苦难太深沉了,自己争取大权,那是要带领全国人民走向迅速强大的道路去,让中国一夜强大,从此谁也不敢欺负中国,中国偶尔主持一下地球和平,那也是一个大国应尽的“义务”。也有年轻人干劲十足,想着有一天自己手握大权,要如何拳打西土妖魔,脚踹东洋鬼怪。要让各色人种都匍匐在他的脚下。

有这么远大的理想,他们还都认为自己有领先这个时代人太多思想与经验,这些人义无返顾的走上成为领袖的道路。有和工人称兄道弟,打算在清朝奏响阿芙乐尔号炮声的;有到乡下采风,顺带鼓动群众发动农村包围城市的;有四处拜访神甫教士,打算借助外国友人力量,来个曲线救国的;有多方寻找土匪流氓,打算借助黑社会,在暗中控制朝廷,好让皇帝让位与他的;有拉拢乡绅官员,打算走上层路线,来场不流血的政变的……

章司令、王政委、陈岳在知道这些人拥有如此壮志,大惊失色下,急急将他们叫回来,严加痛斥时,这些胸怀远大的仁人志士慷慨陈词:“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祖国的强盛,民族的崛起,你竟然对我们的爱国热情横加压制,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反对!我表示强烈的反对!坚决反对!”

几位首长很干脆的把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关进“世昌”号。

他们的反应已经晚了。

看起来腐朽不堪,各环节已经生锈的大清政府,在这时候却突然迸发出超强的反应能力。很快,取缔工厂,抓捕乱党的圣旨就光临威海刘公岛,第一封圣旨刚到,第二封又来了,说是要将妖言惑众的乱党当场格杀,不必送往京城!接着又来了第三封圣旨,严厉斥责陈岳等人包庇乱党,勾结洋人乱我中华,革了还在日本海游荡的陈岳之职,要严肃整顿北洋舰队里的“兰芳人”。

一天连下三道圣旨,只过了一夜,威海卫各炮台将炮口对准了留在威海的“兰芳舰队”留守军舰,所有北洋舰队军舰升火,对自己的友军摆开包围之势。

闯了大祸的人自然不能交给大清政府,就算那些人很幼稚,但幼稚并非取死之道。至于与北洋舰队翻脸,那也非留在威海的章司令、王政委所愿。国难当头,自己人打自己人算什么一回事情,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称兄道弟的厚道人丁汝昌以旧疮复发,需要治疗,躲起来了。专程跑过来的道学家李秉蘅砸烂了陈岳送给他的礼物,算是彻底决裂,无法指望了。可世昌号上却有与天津李鸿章联系的电台,经过一番交涉,在李鸿章授意下,北洋舰队默许留在刘公岛锚地的兰芳舰队剩余军舰,搭载着朝廷命犯,离开了威海卫。

工厂关闭了,经理与技术人员全体撤离了,派驻在北洋舰队各艘军舰上的电台人员撤回了,与陈岳他们共同行动的“致远”、“济远”号巡洋舰也脱离了编队,驶回北洋舰队阵列。国内不许他们寻找泊地停靠,国外那些洋人拉拢的倒是很积极,可谁都知道洋人的动机实在不良,至于日本,不说日本人恨这支舰队恨的咬牙切齿,就算日本人欢迎,打死陈岳他们也不会投奔敌阵。

“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陈岳看着茫茫大海,茫然道:“先在这白翎岛补给下物资,以后走一步算一步罢。”

罗遇垂下头看着脚下的甲板,猛然将手中水晶顶子官帽甩出去,灯光照耀下,看着官帽在夜空中划了道弧线,轻飘飘不知落向何处。

在今天晚上之前,他已经和北洋舰队结束了一切联系,现在,他再也不需要这顶官帽了。

“陈总!既然朝廷不仁,我们也没必要再在日本人身上浪费宝贵的力量,我看咱们还是去香港,看看能不能寻机起事,推翻这腐朽的满清政权!”

陈岳瞥了眼脸红脖子粗的罗遇,转身慢吞吞走回自己舱室。

“朝廷不仁,国人无辜。我们可以一走了之,旅顺、南京死难者又能躲往何处?人生在世,但求问心无愧而已。我要休息了,没什么事的话,就不要打扰我了。”

这话是说给罗遇听的,同时也是说给陈岳自己听的。

煤烟笼罩着的海面上,一艘又一艘悬挂着龙旗的军舰在如林的水柱中起伏、穿梭,不时有军舰中弹起火,一艘军舰已经拖着浓烟沉入大海,悬挂着旭日旗的军舰,高速在龙旗军舰外驶过,将一发发炮弹送了过去。就在这时,又有一支悬挂龙旗的舰队加入战场,将不可一世的联合舰队打得落荒而逃。

鸭绿江畔炮声隆隆,一座座浮桥架了起来,一队队日军跨过鸭绿江,进入中国领土,守卫国土的军队却掉头跑了。

冰天雪地里,一群衣衫褴褛,装备落后的士兵在山林里挣扎,他们爬上山顶,冒着零下二十度的低温,趴在老林下的雪地里,一动不动。山下出现了一个日军中队,搜索队过去了,山林里没有动静,主力过去了,山林里还是只有呼啸着的寒风,后卫的身影出现在山脚下,一声霹雳,老林里钻出成千士兵,呼啸着冲下山谷,将日军中队席卷进洪流之中。

一道又一道圣旨,颁布圣旨的官员声嘶力竭说着什么,一个又一个惊雷在他们耳边炸响。清军的枪口对准了友军胸膛。

早春的海风如冰刀刮在脸上,钻入身体里。罗遇站在舷杆边,痴痴望着消失在黑影中的陈岳,他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也随之陷入无边黑暗。一股无力感泛了上来,让他喘不过气,想笑,笑不出,想哭,却也哭不出声。

一闪一闪的灯光,将军舰的孤独身影投射在海面上。海浪拍打着军舰,发出有节奏,而又轻柔的哗哗声。今夜有多少人无心睡眠?罗遇不知道,他只知道白翎岛外停泊着的这支舰队,今夜将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罗遇。”

罗遇寻声看去,王波、张枫俩人站在不远处。

“你俩怎么不去睡?”

罗遇走到俩人面前,勉强露出笑容,将自己的声音说的尽量听起来寻常些。只是对面俩人脸上表情,让罗遇知道自己做的一切很失败。

“这时候谁还有心睡觉!”对罗遇的故作镇定,张枫有些生气:“司令员和政委是怎么想的,陈总知不知道?他们决定今后怎么办?”

“是啊,陈总有没有说以后怎么办?”

“放心,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陈总不会让大家没前途。”

罗遇安慰王波、张枫,同时也是安慰自己。

三人一时无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每个人脸上肌肉都很僵硬。

平日大家不觉得北京享福的皇帝,碌碌无为的官员有什么了不起,现在突然被朝廷宣布为乱党,大家这才发现这摇摇欲坠的朝廷,原来还是有些力量的,对洋人或许有软骨病的嫌疑,对中国人那还是正统,说的话相当有权威。

朝廷宣布他们是乱党,他们就无法再踏上中国领土,不然那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下场。大清朝只是纸老虎,可对内,他还是真老虎。站在后世角度来看,同治中兴不过是腐朽的大清即将灭亡前的回光返照,可在当世人眼中,这却是大清重新焕发青春,再次崛起的象征,欣欣向荣的大清朝就算不能千秋万载,再活个五百年应该不成问题。

以为大清皇上圣明,大清国乃是正统的人们,大家还想多享受几天太平日子,凭什么要相信这些开口爷死(yes)闭口爸死(bus),不是哥死(girls)就是妹死(miss),反正全家死光光(school)的里通外国的假洋鬼子,要听他们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受他们鼓惑,去造反作乱?

这些,大家以前并没有感觉到,就算看出点苗头,他们和北洋舰队与大清的官员在面子上还是友好的,也没太在意国人是如何想的,现在,有国归不得,自己在前线杀倭寇,后方却宣布自己是乱党,是叛逆,不说严加剿灭,至少也是驱逐出境,众人心中一时没了着落,自是有些惊慌。

“既然国家不要我们效力,还是去国外吧,好歹英语过了六级,在美国冒充个华侨应该不是难事。”

“凭什么去美国?就因为美国是未来的超级大国?你英语是过了六级,我可只会说Yes、NO!”

“两位别说了……”

争执还没起来,罗遇急忙打断王波、张枫二人的斗嘴,大家现在心里都憋了一团火药,稍有一星半点火星,这火药就爆炸了。

罗遇话还没说完,却听陈岳的舱室里传来口琴声。三人同时住口,扭头望向音乐传来的方向。

低沉悲怨的琴声在夜空下的军舰内环回萦绕,那熟悉的旋律让人忍不住随着琴声低声合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我有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寒气刺骨,泪水模糊了三人的视线。

对漂泊在白翎岛的前北洋第二舰队的舰员们来说,这是一个寒冷的春夜。

现在,没地方补充食物。不能踏上祖国土地,安逸的睡上一觉。军舰携带的弹药在几次战斗后,早已所剩无几,眼看刘公岛上的兵工厂即将能制造出合适的弹药,可这时候工厂却被关闭,一切希望都成了水中花。军舰行驶需要重柴油,可千辛万苦搞来的柴油,却被政府没收了。以舰队现有油料,就算以最经济的航速,舰队也最多再航行两千海里。

所有的一切都指明:们被自己保卫的政府抛弃了!

所有人被巨大的沮丧感所笼罩,该何去何从?这不光是首长们考虑的问题,同时也因为关切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让他们不得不认真思考。

白翎岛东南小青岛南面的洋面上,“驰远”、“驭远”号军舰拖着淡不见的轻烟,一前一后缓慢行驶。柴油机轰鸣声在夜空里显得有些沉闷。

“驰远”号驾驶室的舱门被人推开,舰长从外面走了进来。站在室内舱门边的值勤官也没说“舰长进入驾驶室”,一切都和平日不同。

“有什么动静?”

一脸倦容的操作员抬头看了眼面前雷达显示屏,十英寸单色(绿)显示屏上,除了“驭远”号,其他什么也没有:“还能有什么动静?小鬼子早给咱们打怕了,这些日子海上连艘渔船都没。”

“不能大意,有什么动静马上告诉我。”

舰长的轻声提醒并未让操作员提起精神,闷声应了声,随意调试几下雷达探测量程,也没细看,舰长一离开驾驶室,他又支着脖子,盯着外面漆黑的海面想心事。

有什么好担心的?“驰远”号自动驾驶仪输入了行驶轨迹数据,到达该折回的地点,军舰自动就会变更航向,不会一条航线走到黑,当然不必担心军舰跑到沙滩上去。与其他船只相撞?别逗了!这里除了他们,哪来的“其他船只”?就算有,“驰远”上的船用雷达还拥有报警功能,只要有什么目标到达一定距离,雷达将自动发出声音报警。

就算雷达出了故障,还有瞭望台上的人呢。

与其担忧不可能出现的不明船只,倒不如仔细想想今后怎么办。

“驰远”号瞭望台。

“想什么呢?”

水手裹了裹身上的防水服,黄海的夜风实在太冷,潮湿的海风吹在脸上,透骨的寒气钻入骨髓。寒冷把人的思维都冻结住,让一切想法都变的简单。

“还能想什么?我只想赶紧回下面,你呢?”

“我?我想我的妈妈。”

“妈妈啊……”

瞭望台上俩人不再说话,一句妈妈,勾起他们太多回忆。

每个人都有母亲,平日里或许感受不到母爱,当你明白再也见不到母亲,又面对困境时,你才会深刻的体会到,依偎在母亲怀抱里的那些日子,是多么的美好。

人总要活下去,气氛压抑到极点,总是要被打破的。

“听说了吗?王教授被处决了。”

“他是罪有应得!这混蛋!”水手很是气愤,狠狠啐了一口:“嘴里说着坚决抗击倭寇,暗地里他娘的居然和小鬼子间谍勾搭到一起,出卖我们的情报,一枪崩了实在是便宜他了。”

“听说是一个漂亮女人勾引他的?那么大年纪,还中美人计,啧啧。”

说不出的不屑,同时还有些羡慕。

“年纪越大越色!一副道貌昂然模样,满肚子男盗女娼,说的就是说这种人。”

“别说了,好象有什么声音?”

“哪儿?”

“仔细听……后边。”

低呜的海风声中像是夹杂了些别的声音。

“我怎么没听到?”

两个在瞭望台值勤的水手,都是从其他岗位临时抽调上来,并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顾目四望,什么也没发现。

“就是有声音,我刚才明明听到了。”

“不会是错觉吧?”

“不会吧?应该不是……要不要报告舰长?”

“你都不确定,还报告什么?放心吧,真要有什么动静,雷达不比我们发现的更早?连雷达都没反应,不会有什么事情。”

“可能真的听错了。”

“就是,耐心等着交接班罢,这鬼地方,我都要冻僵了!”

“驭远”号上。

刘紫炎舰长躺在床上,头枕着胳膊望着天花板发呆。

外面传来压低了的说话声。

“舰长睡了吗?”

“什么事?”

舱门推开,值星官走了进来,行过礼。

“舰长,雷达发现不明船队正在北上。”

刘紫炎迅速翻身下了床,取过军帽——不是清朝发给的红顶子,而是一直保留下来的大檐帽——一边朝控制室走去,一边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半小时前。”

刘紫炎站住,脸色有些难看:“半小时?当时为什么不汇报?”

值星官低着头喏喏道:“旗舰一直没于我们联系,操作员还以为雷达出故障了。”

“没联系?”

答案是肯定的。

“该死!”

三步并做两步,刘紫炎冲进控制室,里面已经有些军官在了。

雷达显示屏上,有十六个正在移动的绿色大小亮点。

“可能是北洋舰队?”

刘紫炎断然否认:“不可能!北洋舰队没这么多舰。”

“或许南洋舰队增援上来也没准……”

说话的人自己也不相信,北洋舰队可不是张之洞的心头肉,写点请战书,慷慨激昂要求与日本血战到底,表示下爱国情操,这张之洞能办到,可让他出兵出船,那却是在割张之洞的肉了。

“会不会是英国远东舰队?”

“远东舰队没那么多船吧?”

控制室内军官们猜测着显示屏上出现的舰队来历,北洋舰队、英国远东舰队、法国舰队、美国舰队、俄罗斯舰队……就是没人说是日本舰队。

“不管是什么舰队,在没有查明身份前,就把他们放过去,这是失职!如果是日本舰队……有人脑袋不想要了!”刘紫炎冷笑一声:“给‘抚远’号发通报了吗?”

“还没有,‘驰远’舰没发任何通报。”

“荒谬!”刘紫炎猛转过身,怒斥站在身后的军官:“要是‘驰远’舰电台出现故障,无法与后方联系,我们就坐看主力被人偷袭吗?!马上通知各舰,拉战斗警报!”

宁静的黄海海面上骤然响起凄厉的战斗警报。

“抚远”舰上,罗遇与王波、张枫坐成一圈,愁眉看着面前的地图发呆。形势很是严峻,失去基地后,舰队燃料不足,弹药不多,已经没什么战斗力可言了。

流亡国外?那需要和外国政府联系,这需要时间,况且他们谁都不想作为失败者,跑到国外去当流浪汉。

在国内拉杆子造反?现在不是八国联军进北京之后,国人还未看透大清朝廷腐朽的本质,没多少人对这个朝廷失去信心,这时候造反,就算拥有比太平天国更先进的思想武器,成功的希望也极其渺茫,而且造反不是想造就能造的,你要先造声势,要有一定群众基础,要有人跟随,不是说空降两个革命党,就能拉起武装,横行天下了。

唯一的希望只有关东,正在关东和日本人作战的河防军张凤翔所部,是他们唯一的希望。这支部队毕竟是由他们的人领导,拥有几千人马,也算是有一定实力了。再加上河防军转战关东这么些时日,虽然电报里困难列举了不少,但他们总算是没有在日本人的打击下溃散,算是站稳了脚跟,现在为难的,是如何与张凤翔所部会师?鸭绿江两岸,现在不是清军驻守,就是日军控制,只要一登陆,这百多公里山路可不那么好走。让张凤翔他们南下吗?一路杀过来,实力会受到多大消耗这不可知,转移必然丢弃现在暂时拥有的落脚之地,这也未必是张凤翔他们所愿。而且,在“是我,而非我们”环境下长大的他们,是否真的愿意为了同伴,做出牺牲?

战略问题是首长们考虑的事情,不过这并不影响下面的人猜测。正冥思苦想,耳边突然响起尖啸,三人愕然起立。

“怎么回事?!”

“战斗警报!”

“快!快走!”

军舰上所有灯光同时熄灭,走廊里转瞬间漆黑一团,三人跌跌撞撞,扶着舱壁朝船头走。

走廊里到处都是人,凌乱而又急促的脚步声在凄厉的警报声中,让人心中无端生出恐惧。

走到驾驶室,暗红色的灯光下,里面众多舰队军官济济一堂,每个人头上或戴软檐帽,或戴大檐帽,身上穿的也是没有军衔标志的蓝色或者白色海军服,至于大清朝廷赏赐下来的那些官服,不知被他们丢到什么角落去了。

罗遇看看自己身上,悄悄会心一笑,很快,驾驶室里紧张的气氛,人们脸上肃穆表情,让他没了笑容。

“东南方向不明舰队,数量16,航向310度,航速8节,距离5海里!”

“这是哪个舰队?英国的,还是美国的?”

驾驶室里军官提出与“驭远”舰上军官相同的疑问。

陈岳沉着脸,向刚进门,贴着舱壁站着的罗遇点了点头,不再理会他们这三个编外军人。背着手问道:“与‘驰远’联系上了吗?”

“无法联系上‘驰远’,他们电台没有开机!”

“雷达显示,‘驰远’还在按照固定航线巡逻。”

“‘驭远’呢?”

“‘驭远’正在掉头拦截不明舰队。”

“马后炮。”陈岳嘴里轻声嘟囔一句。

罗遇静静站在旁边,听着众人谈话,听了半天他才明白,半夜有舰队悄悄上来,担任巡逻的“驰远”舰却没有发现,一直到人家快要摸到主力舰队屁股了,与“驰远”舰组成编队的“驭远”舰才通报全舰队,这时候那支不明舰队已经距离主力舰队不足六海里,而这时候“驰远”舰连电台都没打开,还在海上慢悠悠兜圈子玩。

居然有这种事情发生!这简直是对团队安全,极端不负责任的渎职行为!刘公岛撤下来的那些人,现在就在白翎岛外海面上停泊着的“世昌”舰上,“世昌”舰本身并没有武装,要是给人偷袭了,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至于护卫“世昌”舰的军舰,这些船本身只是观赏用的复制舰,建造的时候就没按照作战军舰来建造。偶尔参加回复制当年海战的演习,这没有问题,可现在哪是偶尔为之?条件所迫,分明当成了主力舰来使用!军舰在海面上漂泊了这么些时日,又没进港维护,现在这些船的防护、机动水平,已经不是刚回到大东沟时的样子了。担负着舰队所有人安危,可他们却成了聋子的摆设。

舰队在白翎岛海域休整,这事除了北洋舰队知道外,朝廷方面也就李鸿章事先得到沟通,外人一概不知,毕竟是战争年代,如果对军事活动不进行保密,下场肯定好不了。于是问题来了,北洋舰队不可能在晚上派出舰队到这里活动,就算想,她也没那么多军舰,那么,这舰队是哪里来的?是哪国舰队?想要干什么?

万事不着急的罗遇也不由得上火。要是“驰远”舰就在旁边,他非丢一块砖头,狠狠砸那些毫无责任心的人。

“不明舰队正在加速,航向不变,航速10节,距离4海里!”

陈岳终于下了决心:“不管来者是谁,舰队起锚,作好战斗准备!”

陈岳的命令下的很果断,但舰队的反应却显得十分迟钝。

雷达屏幕上,命令下达许久,聚集在“世昌”号周围的军舰才缓缓移动。按照旗舰命令,以“抚远”、“安远”两舰为基准舰,摆开右梯队阵型。

阵型还没完全展开,夜空下,不明船队已经如幽灵般浮现出来。

驾驶室内雷达操作员惊呼:“四艘不明舰只脱离编队,左转30度,航向280度,航速15节!”

虽然不知道这不明舰队是哪路神仙,但对方已经很明显的表露出对陈岳他们抱有敌意。

陈岳一把抓起话筒:“各舰注意!各舰注意!……”

陈岳话还没说完,对面军舰炮口闪动的红光吸引了陈岳眼神,转瞬间,“抚远”舰前方天空升起了一颗雪白的照明弹,照明弹发出的强烈白光照亮了一切,当它缓缓落下时,周围天际间形成奇怪的阴影,阴影下,聚集在白翎岛外舰队的身影显露出来。

“日本人!?”

罗遇面色煞白,猛地抓住舱门探出头。头刚伸出,一道雪白光柱刺破黑夜照了过来,那耀眼的白光晃的罗遇眯缝起眼睛,眼前什么也看不清楚。

随着探照灯将“抚远”舰身影罩住,对面火光闪闪,空中传来炮弹划破空气发出的嘶嘶声,在距离“抚远”舰舰艏侧前方不远处窜起几股巨大的水柱,哗地一下,水花飞溅下来,驾驶室里的罗遇能看到那里泛起的巨大泡沫。

“日本舰队!”

这下可以肯定了,不明舰队就是日本舰队!英法美俄并未对中国宣战,也不会跑到这里行卑鄙的偷袭之举,排除这些国家,面前这不明舰队除了日本舰队还能有哪个,问题是……

日本舰队为何会知道他们停泊在这里?

没等罗遇多想,又一批炮弹飞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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