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少侠高风亮节，殷某感佩不已！”殷掌柜向昆羽宗四人拱了拱手，目光落在桌上的菜肴上，又热情地说道，“哦，这个是东京城中比较受欢迎的炊饼，以前叫蒸饼，因为仁宗名祯，音近‘蒸’，所以避讳改成了‘炊饼’。有趣的是，据本心翁所言，有人将它截彼圆壁，琢成方砖，做成了‘玉砖’。
这东京城的百姓啊，喜欢吃饼是出了名的，以致于这个风气呢，也传遍四方。卖烙饼可热闹了，传闻武成王庙海州张家、皇建院前郑家卖饼声势浩大，每家各有五十余炉，烙饼的时候五十几个炉子齐开上阵，那场景、那阵势，蔚为壮观，堪称最盛呐！来来来，快尝尝这些各式各样的饼子！”
高雅郭四人听罢，遂纷纷取了一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连连赞叹。
“嗯，好吃！”
“味道真不错！”
“还果然是名不虚传呢。”
“看来汴京的百姓喜欢吃炊饼、烙饼是有原因的！”
殷掌柜见昆羽宗四人喜欢，与郗紫懿对视了一眼，会心一笑，微微颔首。
子翃连续吃了几口烙饼，觉得有些口干，见每人面前都备有一碗汤，便端起来吃了一口，没想到味道还好的，他面色一喜，又急忙喝了一口，问道：“嗯、嗯，好喝！真好喝！这……这是什么汤啊？”
殷掌柜见子翃赞不绝口，颇感欣慰，悦然道：“这是冰雪甘草汤。”
“冰雪甘草汤？怪不得那么解腻呢，清爽！”子翃高兴地说道。
殷掌柜含笑道：“恩公喜欢就好。这个冰雪甘草汤是用甘草、砂糖和清水熬煮而成，放凉以后再加进磨碎的冰块，口感清甜，伴着碎冰有点像糖水冰沙。今日恰巧有些闷热，你们又走了那么长的路，是以我让人准备了一些，权当降降温、去去热！”
黎诗也尝了一口冰雪甘草汤，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嗯，好吃好吃！”
郗紫懿绽颜一笑，道：“喜欢吃就多吃点。”
殷掌柜趁机说道：“哦，还有这个旋鲊（zhǎ）羊肉，也很不错的，是本店的特色，诸位都尝尝吧。昔年，吴越王钱俶入京之时，太祖专门为他准备的这道菜，我呢，恰巧有幸认识一位宫中御厨，后来从他那里习得这道菜的烹饪之法，稍加改良，把羊肉煮熟后做成肉酱，然后配了些芫荽、干橘皮、绿豆，还有一些其他香辛料，便成了本店的招牌之一‘旋鲊（zhǎ）羊肉’。”
昆羽宗众人听罢，纷纷欣然动筷，尝了尝那道十千脚店的名菜“旋鲊（zhǎ）羊肉”。一尝之下，满脸惊喜，味道果然不同凡响，既鲜香又美味。
黎诗咽下口中的吃食，一脸满足的神情，忽然问道：“听说汴京上至官家、王公贵卿，下至庶民百姓，人人皆喜食羊肉，可谓无羊不欢，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这开封、洛阳附近的草场都用来养羊啦！”殷掌柜展颜一笑，凝思片刻，又说道，“我记得有本什么书来着，还专门统计过一年羊肉的消耗量……哦，是《太平广记》！书中共有一百零五处记载肉类，其中羊肉四十七处，猪肉十二处，御厨一年经手的羊肉多达四十三万斤，而猪肉仅仅只有四千一百斤，若不是苏学士烹出了东坡肉，估计还没多少人吃猪肉呢。”
高雅郭、黎诗、欧也三人闻罢，不觉一愣，震惊的神情中还夹杂着一丝愕然。
惊讶之余，子翃喃喃自语道：“一年要吃这么多四脚羊啊……希望永远都不会有人再吃两脚羊。”
殷掌柜一听，这“两脚羊”不就是人嘛，于是赶紧将话题岔了开去，招呼起来：“来来来，快尝尝其他菜，尝尝其他菜！再不吃，菜都快凉了！”
“对对对，快吃吧！”郗紫懿也催促起来。
昆羽宗四人对望了一眼，看着满桌的好菜，便不再矜持，开始敞开肚子，大快朵颐。
……
吃到一半，酒阁外忽然来了一个过卖，手中端着一个木盘，木盘上放着一个碧碗，见殷掌柜正在陪客，便在门外轻轻敲了两下，咳了两声。
那黄宜生是殷掌柜的心腹，他站在门外，神色有些慌张。殷掌柜回头一看，脸色一沉：“没看见有贵客在嘛，有什么事不能用完膳后再说？”
因有旁人在，黄宜生不便明说，也没有上前耳语，而是故意大声说道：“今日北风甚劲，掌柜的，药来了。”
殷掌柜闻言，遽然一惊，但旋即又恢复镇定，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好了，我知道了，药还是搁回老地方吧，我随后来服便是。”
“是。”黄宜生微微欠身，领命离去。
这时，殷掌柜站了起来，向在座各位拱手道：“诸位请慢用，我去去就来。”
郗紫懿关切地问道：“官人，我不在的这几日，你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殷掌柜淡淡一笑，用温柔的眼神望了郗紫懿一眼，说道：“近来操劳过度，许是染了风寒，郎中已经开了些药，娘子不必担心。”言毕，在郗紫懿忧虑的眼神中转身出了酒阁。
高雅郭与黎诗对视了一眼，不知怎么的，两人竟隐隐有些担忧。这当然不是担忧殷掌柜的身体，而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今日北风甚劲，可一路上没有明显感觉啊！
而且，这风吹来的方向也不是北方，那过卖怎么会说是北风呢？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
殷掌柜匆匆离去后，来到后院一处僻静的厢房内，黄宜生已经早早在那里等候了。
一见殷掌柜进屋，黄宜生赶紧上前关上房门，然后走到殷掌柜身边，面色凝重，匆匆低声说道：“掌柜的，我们可能暴露了。”
殷掌柜觉得事态严重，顿时眉头一拧：“此话怎讲？”
“方才施小六出去送餐，注意到对门口卖饮子的那个小贩，脚下穿的是一双官靴，可能是皇城司探事司的武德卒。”黄宜生忧心忡忡地说道。
“皇城司？”殷掌柜喃喃语罢，脸色大变。他凝眉沉思了一下，又道：“三年了，从未出过半分差池，怎么突然就暴露了呢？事先也未收到过任何消息，难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令殷掌柜谈虎色变的皇城司，宋初号武德司，太平兴国六年改为皇城司。
皇城司乃是天子耳目，职掌宫城出入之禁令，凡周庐宿卫之事，宫门启闭之节，皆隶属于皇城司，权力极大，不仅稽查官吏、武将，而且还缉捕盗贼，对内刺探、缉捕外国谍人，阻止其刺探本国情报。对外，还肩负监察本国使者、接伴使之责，防止其泄漏国家机密。
简而言之，它就是宋代的情报机关。被这样的衙门给盯上了，能不急吗？
思虑片刻，殷掌柜当机立断，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速速取来火盆，先将一些密档尽数销毁，然后再相机行事，一旦苗头不对，即刻撤离。记住，这些日子不可与任何暗桩接触，以防不测。”
黄宜生抿嘴皱眉，重重点了点头。
随后，他很快搬来一个铜火盆，两人开始将一些书架暗阁中的文书、往来密函悉数烧毁。
直到所有函件文书焚毁，殷掌柜才松了口气，吩咐道：“我且先返回去作陪，你留下来把这里清理一下。我只是借口下来喝碗药，离开太久不合适。”
“掌柜的，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呢！”黄宜生答道。
殷掌柜颔首，开门走了出去，顺手又将门带上，接着上下检视自己的衣着，并十分警惕地闻了闻味道，确认没有异样，这才恢复神色，面含微笑，径直回了二楼的酒阁，又与昆羽宗众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饭毕，昆羽宗诸人酒足饭饱，准备离去。
高雅郭向殷掌柜与郗紫懿拱手道：“多谢二位盛情款待，这一顿吃得很饱很舒服，叨扰了这么久，我们也该告辞了。”
郗紫懿说道：“本想留诸位多住几日，以略尽地主之谊，聊表感恩之情，不想诸位竟如此匆忙，不知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
“嗯，我等欲先找个地方投宿，待安顿下来再去寻个人。”高雅郭沉吟了一下，淡然道。
“寻人？”郗紫懿好奇地问道，扭过头去与身边的殷掌柜对视了一眼。
“对，寻人。”高雅郭颔首道，“实不相瞒，我等此行前来，是来找我师弟的。眼下他应该已经到了汴京。”
“哦——”殷掌柜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问道，“不知你师弟生得是何模样？我在汴京虽然只有短短数年，但关系还有一些的，或许在找人方面也能略尽绵薄之力。”
昆羽宗四人一听殷掌柜愿意帮忙，互相对望了一眼，不禁喜出望外。
高雅郭悦然道：“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待我等觅得一处客栈住下后，画几幅画像，明日送来与殷掌柜瞧瞧。”
殷掌柜点了点头，说道：“若要投宿的话，出门右转往东角子门方向，一路过去有不少客栈旅店。府南数十里，候馆如鱼鳞，要找到一家客栈不难，不过其名多样，有榻房、邸（dǐ）店、状元店、吉顺店，不一定就叫‘客栈’。”
“啊？”高雅郭一怔，惊道，“客栈还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叫法？这汴京城果然是京师啊，不同凡响，不同凡响……”
黎诗也很好奇，遂问道：“殷掌柜，那这些不同称呼的店都有些什么区别？”
殷掌柜正色道：“邸（dǐ）店是榻房的前身，始见于南北朝，不仅提供客商食宿，还是存货和交易的场所，后世沿袭至今，便有了这专为客商存货的榻房。榻房是为方便往来商贾储存货物、车马、行李等而设的。”
“哦，原来如此，多谢赐教。”黎诗闻言豁然开朗，又继续问道：“那这状元店又是何意，莫非真是状元开的店？”
“呵呵，不不不。”殷掌柜笑着摆了摆手，“其实那就是一个名字而已，只是一家普通的客栈，并不是什么状元开的店。
不过，如此取名也是说来话长。
客栈的前身可以追溯至汉时的‘谒舍’，谓之‘工匠、医巫、卜祝及它方技商贩贾人坐肆列里区谒舍’。”
“哇，这名字还真是又臭又长啊！”欧也惊呼道。
殷掌柜微微颔首，继续说道：“魏晋时，许多寺庙兼有‘客舍’之用途。后来，人员流动愈益频繁，竞争也开始激烈起来，加之世人又爱讨口彩，为了赢得客人们的青睐，许多店家在取名上可谓是费尽心思，譬如有人将店名取作‘状元店’，对面一家竞争的就取名‘高升店’，这样取名寓意士子科考顺利，旁人一看就知道是专门接待学子的。
又比如，有的店唤作‘广源店’，旁边另一个店可能就叫‘万隆店’，这路人一看呐，就知道是专门接待商贾的啦！”
“噢，原来客栈的取名还有这么多学问呐。”黎诗感叹道。
“是啊！”殷掌柜也叹了一口气，说道，“一般而言，客栈有私营的，也会有官营的。那些常见的什么悦来客栈、吉顺店，面向寻常旅人百姓，通常都是私营的，如此取名也是为了讨个口彩。
官营的则多为驿、馆。官营驿馆有统一印制的店历，用来登记过往驿使和递夫（邮差）名字、入住时刻、信函件数等，印好后盖印发给各个递铺使用。
不过，你们可要记住，不是所有的馆、驿都针对寻常百姓开放的，有些是专门接待外国使臣的。汉时有‘蛮夷邸’专供外国使者和商人食宿，南北朝时设‘四夷馆’接待外国贡使与客商，隋朝建制‘典客署’供西域及倭国的客商和使者饮食住宿。而本朝专门接待外国使臣的则有‘班荆馆’、‘都亭驿’、‘来远驿’、‘同文馆’等等。
所以，若要投宿，可得看清楚了才行，莫要跑错地方了。”
“好的，多谢殷掌柜指教，吾等告辞，改日再来叨扰。”高雅郭拱手道别，站了起来。
黎诗、欧也、子翃也纷纷起身向殷掌柜与郗紫懿拱手，之后径直下了楼，出了十千脚店，按殷掌柜所说，出门往右走去。
昆羽宗一行离去之后，郗紫懿对殷掌柜说道：“官人，这几位乃是当世少年英杰，修为甚高，我真的很想留他们多住几日呢！两次蒙他们出手相救，现在想来若不是半路遇到他们，妾身恐怕早已命丧黄泉了……”
“哦？他们修为很高吗？”殷掌柜闻言一怔。
郗紫懿点头道：“嗯，修为十分了得。”
“那你且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讲与我听。”殷掌柜凝思了一下，忽然来了兴趣。
于是，郗紫懿便将如何遇见昆羽宗四人的前因后果详细地叙述了一遍，殷掌柜听罢，捋着胡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动起了别的什么心思。
“十千脚店”出门往右的这条路，是直接通往东角子门的。四人一路过去，但见商铺林立，茶坊、当铺、酒馆、织染作坊、绸缎庄鳞次栉比。
子翃走到欧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风趣地说道：“欧也师兄，从今往后，我们可都是一起去过‘脚店’的兄弟了。”
欧也会心一笑，点了点头：“嗯，对，好兄弟！”言罢，他左右环顾，见不少店铺门口挂着红色的栀子灯，颇感新奇地说道：“大红灯笼高高挂，好多红灯笼啊！哎，我们是到红灯区了吗？”
“看你们俩说的什么鬼话！”黎诗眉头微蹙，嘲讽道，“前面那个大叔都听不下去了！”
二人一看，前面来了一位儒生打扮的中年大叔，身后跟着一个小书童，那大叔手持一柄团扇，恰好将自己的侧脸挡住。
子翃笑道：“切——，那位大叔分明是碰见了熟人，不想打招呼或没法回应吧？这扇子是‘便面’，俗称‘挡脸’，哼，欺负我不懂啊？”
“喲，你还有点见识嘛！”黎诗嘻嘻一笑。
“那是！”子翃洋洋自得，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走了不远，他突然一回头，发现身边只有黎诗，不觉微微一愣：“高师姐和欧师兄人呢？”
黎诗抬手一指：“在那儿。”
子翃顺着黎诗所指的方向望去，却见高雅郭正站在一块木板前凝神思索着什么，欧也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去。
子翃心中有点纳闷，便对黎诗说道：“走，我们也过去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