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被错当成父亲的太学生微微一怔，瞥见一旁的林道长脸色铁青，只得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赶紧把白发老翁转了个方向，轻声说道：“老伯，在下尚未婚配，父亲二字愧不敢当。”
白发老翁耳朵似乎也不太灵光，他忽然提高了嗓音问道：“什么？父亲儿子都不当了？”说着，便凑近那太学生试图踮起脚尖瞧清楚他生得是什么模样，一只微微发抖的手还在他胸前摸了摸去。
白发老翁显然是看不太清楚，又怕摔倒，故而伸手想抓个什么固定的东西在手里，这样方才安心一些。
那名太学生被逼无奈，身子只得略略往后一倾，避开白发老翁的“亲密接触”，急忙说道：“老伯，你别这样，别这样！你要找的人，在那边，那边！”说着，赶紧把他的手抬起来，指向旁边的林道长。
“哦哦。”白发老翁点了点头，总算反应过来，口中嘟哝了一句，“你不是我爹啊。”旋即，他又颤颤巍巍转过身去，郑重其事地向林道长请安：“孩儿见过父亲大人！”
礼毕，林道长厉声呵斥道：“这么大岁数了，还出来晃荡些什么！这樊楼筝琴聒耳，鼓乐喧天，佳人比比皆是，令人心旌荡漾，此等地方实乃龙潭虎穴，危险重重，稍不留神便会被人多了六魂七魄！你也老大不小了，难不成还想找个人扶你起来看看？”
白发老翁像个小孩一样，受了训斥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顿了顿，轻声说道：“父亲大人教训的是，教训的是！孩儿这把年纪都七老八十了，有心无力，不敢有非分之想啊，还请父亲大人息怒、息怒！”
“糟老头子了，咱就要认清现实！”林道长厉声喝斥道，“还不快老老实实回去！别整天跟个拖油瓶似的，走到哪儿跟到哪儿，你当你还是三岁孩童啊？”
白发老翁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林道长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抢先打断道：“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语罢，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哎。”白发老翁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拄着拐杖转身走了。
这一幕，直看得旁边三名太学生目瞪口呆。
忠尧屏息凝神，隔壁的谈话听得真真切切，又在门口张望了一下，见那白发老翁步履蹒跚离去，心中不禁冷笑一声：“哼，装神弄鬼，这老头儿莫不是你花钱雇来的吧？或者，这真实的辈分倒一倒，他是父亲，你才是儿子。”
待那老头离去，林道长转过身来，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对三名太学生缓缓说道：“诸位见笑了，我儿天性愚痴，因不肯服食我苦心炼制的上品丹药，才变成如今这般痴呆模样。还不足百岁，便已干瘦如柴，唉！皆因不听我言，吃亏在眼前啊！”
“道长所炼制的丹药果真有如此神效？”一名太学生大感惊奇，激动地问道。
“不然呢？”林道长悠悠说道，“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如今，连教主道君皇帝都服用我炼制的灵丹，朝中许多大臣都私下里以重金向我求取，可是每炼制一枚灵丹都殊为不易啊！这药材贵，炼制过程又颇为辛苦，成丹几率还不高，每炼丹百次，不过成丹一二十次而已，每次还仅有一粒。”
“啊，炼丹这么难啊？”另一名太学生惊异地问道。
“那是当然啦！”林道长叹道，“上次好不容易炼了十二颗，教主道君皇帝就要走了七颗，余下的隐相梁师成、媪（ǎo）相童贯各取一颗，我好不容易才留了三颗，待有机会再进献给蔡太师吧！”说着，高举双手，向旁边拱了拱手。
三名太学生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稍胖那人微微颔首，似乎做了什么决定。林道长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一切都看在眼里，面上却佯装不知。
稍胖那名太学生微微一笑，试探着说道：“林道长，你那余下的三颗灵丹，不如卖与我等吧！”
“对啊，道长，多少钱，您开个价，绝不还价！”另一名太学生趁机说道。
“此处仅有我三人，恰巧一人一颗。”第三名太学生也如是说道。
林凌书眉头微蹙，装出一副踌躇不已、难以抉择的模样：“这……”
这三名太学生家底殷实，一听闻这林道长是朝廷封赐的“金门羽客”（真的不是‘金门高粱’啊）、“太中大夫”、“凝神殿侍宸”，当即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官家都笃信的人，自己岂有不信之理？
人呐，有时候就是从众心理太强，随大流，凡事缺乏独立思考，从而失去了应有的判断能力。
三人见林道长有些犹豫，稍胖的那名太学生又说道：“道长，您要是不好意思开口，那由我来说个价，若是行，您就点点头。”说着，他伸出一根手指，神色既严肃又认真：“一颗一百两。”
林道长没有接他的话，口中自顾自喃喃道：“这一颗灵丹可延寿十年呐……”
又一名太学生立即凑了上来，伸出两根手指，两眼放光：“二百两一颗！”
“哎呀，这灵丹要足足三年才能成丹呢，”林道长迟疑着，眼神流露出一些难以割舍的复杂感情，“我也仅有这三颗了。”
第三名太学生见状，一咬牙，比出三根手指头：“三百两一颗！”
林道长微微仰起头，不自觉地抬起手来，食指向上竖着，似乎是在盘算什么，他的眼珠子朝上左瞻右顾，口中喃喃自语：“若是进献给太师府的话……”
稍胖的那名太学生忽然一把握住林道长的手，将他朝上的食指复归为拳，目光坚定地说道：“都别说了，黄金！”
另两位太学生一听，居然是三百两黄金一颗灵丹，当即吓得身子不由自主往后一退。
林道长似乎很感动，终于痛下决心，艰难地作了决定。他用另一只手一把握住那小胖子手，感动地说道：“既然，诸位这么有诚意，成交！”语罢，又瞟了旁边两名太学生一眼，正色道：“今日相见即是缘分，以后但凡家中做法事、请人著书讲道，贫道都给予汝等最优价格！”
三名太学生感动不已，纷纷点头。
说到底，太学生也只是“学生”而已。江湖险恶，学生们见过的手段和套路实在太少了。
就这样，一桩买卖做成了，双方看起来各取所需，都皆大欢喜。林凌书这位“道长”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三粒所谓延年益寿的灵丹卖给了三个涉世未深的太学生，——京城豪门富户的子弟。四人在酒阁子中相谈甚欢，临别时还相约改日去上清宝箓宫听他讲经说法，或是跟随他辟谷养生。
据说，京师已有上千人报了名，拜入他门下，学习辟谷养生之术。因为收的外门俗家弟子实在太多，所以讲学只能分开进行，每次限额三十人。
这个林道长早年贫困，为了生计，曾拜入僧门，尝事僧为童子，但因贪杯，嗜酒不检，遭师父鞭笞（chī）教训，才发愤弃去，做了道士。改从道教后，志慕远游，至蜀山，从赵升之道人数年，宣称得其真传《五雷玉书》，由此能行五雷之法。
因为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而且从后来他们的交谈中得知上清宝箓宫与皇宫大内禁中有密道相连，忠尧对这个林道长顿时兴趣倍增，便暗暗尾随他出了樊楼，去往上清宝箓宫一探究竟。
上清宝箓宫山包平地，环以佳木清流，青冈林、多变柯等林木茂盛，一年四季都满山葱郁，景色变幻无穷，馆舍台阁及亭宇不可胜计。
宫内遍布丛状簇状的绿石林，洼地中漏斗、落水洞鳞次栉比，蔚为奇观。
返回上清宝箓宫后，林道长一刻也没有耽搁，直奔自己的寝居室。一入内，他便关了门，志得意满地自言自语：“今天真是赚大了，三颗灵丹就卖了九百两黄金，哇哈哈哈哈！有了钱，这汴京城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呐，哈哈哈！不过就是随手做几粒养生丹而已，还真以为是什么延年益寿的灵丹啊！反正也吃不死人，嘿嘿嘿嘿……
哦，一颗灵丹延寿十年，我多吃几颗不就随便活个几百岁啊？这些豪门富户为了攀比，都不动脑子的，呵呵……
唉，他们不动脑子，我动不就行了吗？他们就是不动脑子才好骗嘛！都那么聪明，我这生意还怎么做下去呢？嘻嘻。”
他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掀开床上的被褥，打开下面的床板，将那几张价值九百两黄金的见钱公据藏到了床下暗阁的小木箱中。
忠尧一路尾随，悄悄进了上清宝箓宫，此时，正躲在林道长寝居室的一扇窗户后偷窥。他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凑上前去，把屋内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
少顷，林道长走到一张桌前，拿起一面铜镜对着镜子照了起来。他一面照，一面还不无得意地吹两声口哨，说道：“瘦小离家胖了归，乡音未改肉成堆，儿童相见不相识，惊问胖子你是谁？嘿嘿。”
话音甫落，他周身灵气一散，修长的体型瞬息变成了一摊肥肉，挺着个猪八戒一样的大肚腩，腹围估摸着约有十数尺，——原来，这看似道骨仙风、年富力强的林道长本来的面目竟然是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油腻大叔。
忠尧微微一惊，心里惊叹道：“易形术？！这是比易容术更高级的易形术！果然不是一般的道士！只是，不知这道士究竟是什么来路？”带着这个疑问，他在暗中又继续观察。
这时，林道长手捧铜镜对着自己端详了半晌，又自言自语道：“从小就有人告诫我，这世上一百件事中九十九件都能用钱解决，剩下一件，嗯，需要用更多的钱去解决。所以，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钱。
俗语有云，有酒有肉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这几千年过去了，人性都没有怎么变过，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先劝有钱人。
兜里有米，初心不移。
哎，我的初心是什么？哦，就是赚更多的钱，花不完的钱！
有些人呐，自从兜里有了两个小钱，成天精神空虚，觉得生活没意思了，没有精神寄托活不下去了，整天寻死觅活的，要不就是到处找刺激，自己作死。也不拿起镜子，看看自己，那么美那么可爱的一张脸，舍得辜负，舍得糟践吗？”
喃喃自语的林道长看起来十分自恋，他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瞅个没完，看了半天似乎觉得衣衫有些小了，忽然身子一颤，哀叹一声道：“现在减一斤肉跟玩儿命似的，长一斤肉跟玩似的，还好不是猪，否则早没命了。一懒众衫小啊！”
忽然，咚咚咚、咚咚咚！门上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
忠尧心里暗暗一惊：“还好选了这边的窗户，若是选门那边的窗户，有人从身后过来，被发现了也不知道。”
屋内的林道长听到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身躯顿时一震：“谁？！”他神色一敛，周身腾起一阵灵气，身材瞬间又恢复成先前那般颀长的模样。
此时，门外传来一个小道童的声音：“师父，师父！”
听声音，原来是自己新收不久的小徒弟元淼，林道长心下顿时稍安。
他放下手中的铜镜，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进来吧！”
未几，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名年约十五六岁的小道童，正是林凌书新收的徒儿元淼。
元淼见了师父，连忙作揖行礼：“启禀师父，此次辟谷闭关的三十人已经悉数到齐了，连燕国公、庆国公、平阳侯、昌远伯都来了。哦，还有数位县主、郡主，以及一些名门闺秀。”
“嗯，知道了。”林道长听罢，微微颔首。
那元淼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师父，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嘛，”林道长捋了捋胡须，沉思片刻，说道，“你且将他们安置在一处僻静的观房内，譬如飞天阁。切记，绝不能让外界打扰，所有的侍从都必须回避。记住，他们都是日常饮食吃得太好，之所以来辟谷，无非是来修外在，减减肥、瘦瘦身什么的，绝对不是来精修内在或精神内守的。
既然不是来追求修炼境界的，那就是挨饿三五天，收费十万钱，走走过场就行了。
惟有纯粹的辟谷才是只服气而不进五谷，他们体验的不过是柔性辟谷，辟谷期间可以吃一些果蔬的。总之，安全为上，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别把人给我饿死了，惹来一身麻烦。”
“是，师父！”元淼拱了拱手，信誓旦旦地说道，“师父放心，此次安排的正是外人罕至的飞天阁。保证他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嗯？”林道长闻罢眉毛微微一挑。
元淼察觉失言，话有些不妥，赶紧改口道：“哦不，是保证他们竖着进来，竖着出去！”
林道长满意地点了点头。顿了顿，他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哦，对了，辟谷丹准备得如何了？”
元淼连忙答道：“回师父，照您事前的吩咐，徒儿已将红枣、黄精、松子、蜂蜜、食盐等物研磨成粉，制成了秘灵辟谷丹，炼制所需之物皆是分开店铺、分时采买的，外人实难察觉，绝不会有半点泄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