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钟虞入门后,到了聂府尹跟前,就一直那么站着,保持着一个姿势,身子微微有些前倾,双脚并拢,垂手恭立,直到聂府尹连续唤了他数声,示意他坐下,他这才惴惴不安地落了座。
“钟虞,你入颜家有多久了?”聂府尹开门见山问道。
钟虞想了想,答道:“回、回府尹的话,小的在颜家粗略算来已有七个年头了。”
“你是怎么进的颜家,说来听听。”聂府尹抛出第二个问题。
钟虞答道:“小的本是边民,父母早年亡于战火,成了孤儿,后机缘巧合被慈幼局收留长大,离开慈幼局后便来了这东京闯荡,为谋生计在勾栏瓦肆做过看门人,日子久了也会变一些小戏法。曾经有一段日子,家主常去小的所在的北瓦子观戏听曲儿,一来二去,就熟络了。家主见我为人还算老实,在北瓦子又常被人欺负,就生了怜悯之心,问我愿不愿跟着他,我就说愿意,从此就跟在了家主身边,随侍左右。”
聂府尹眉头微蹙,沉思了一下,问道:“你是外来流民,到了汴京,你的乡贯状上应该写的是‘客户’,而不是‘主户’,对吧?”
钟虞点了点头:“府尹说的是,小的在汴京没有田宅店铺等不动之产,故此属于坊郭客户。”
聂府尹又问道:“你既有合法居民之身份,为何不寒窗苦读,力争考取功名呢?为何入了勾栏瓦舍,又从勾栏瓦舍中出来,跟着你家主君,甘心听人使唤,做了一名仆人?”
钟虞无奈地笑了笑,说道:“说实话,我不是没动过科考的心思,但是小的资质愚钝,不是读书那块料,看到书就头大,也吃不了那个苦。而且,《贡举条例》的规矩,非汴梁本地居民,若要在京师参加科举考试,必须取得汴梁户籍,并居住满七年以上,或在汴梁有一定的田产,方可即许投状。否则,连应试资格都没有。
其实,无论是‘乡村客户’还是‘坊郭客户’,俱是民籍中最末一等的户口。
就算小的走了狗屎运,能攒下些银子,从‘客户’升至‘主户’,可这‘主户’也有分诸多等级,乡村主户分为五等,第一、二、三等户是为上户,第四、五等户称为下户;而坊郭主户更依家中资财多寡分为十等,一至五等户称为‘坊郭上户’,六至十等户谓之‘坊郭下户’。
这一切,小的早就看透了,也想得很明白,虽然贫富并无定势,但若要从‘客户’升至‘主户’,再从‘下户’升至‘上户’,小的今生今世恐怕是没有那个命了。
所以,还不如跟着一个能够厚待自己的主子,小心伺候,来得安稳一些。”
“嗯,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聂府尹点了点头,轻轻叹了一口气。稍顷,他又问道:“那你入了颜家之后,你家主君待你如何?”
“家主待我恩重如山,虽死不能报效!”钟虞斩钉截铁地说道,目光十分坚定。
聂府尹扭头望了忠尧一眼,忠尧会意,上前问道:“钟虞,若你家主子是被人蓄意谋害的,你会怎么做?”
钟虞显得颇为震惊:“啊?!主人不是失足落水身亡吗?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呐!”
“不不不,你看到的时候他已经在池子中了。”忠尧摇头道,“你家主君并非溺水而亡,准确地说,他是中毒身死,然后才到了这水池中。”
“你的意思是说,家主是先被毒杀身亡,然后再抛尸池中?”钟虞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忠尧微微颔首:“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若是这样,小的誓死也要把幕后真凶给揪出来!还家主一个清白!绝不让杀人凶手逍遥法外!”钟虞情绪激动,语调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言罢,他开始仔细回忆起来,半晌,又缓缓说道:“那晚,其实小的路过大娘子的芳菲阁时,隐隐听到房内有激烈的争吵之声,家主听起来很生气,发了很大的火,小的一时好奇,就偷偷靠近了一些,驻足聆听了一阵,还听到屋内有木架翻到、有杯盘盏碟摔碎的声音。”
忠尧眉头一蹙,急忙问道:“那你都听见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
“这个倒没有听清,因为不敢靠得太近,又怕家主突然冲出来撞见,所以小的也就稍微停留了一小会儿,赶紧就走了,权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钟虞答道。
忠尧瞥了钟虞一眼,问道:“大娘子桂芝奕平素跟你家主君关系如何?”
钟虞答道:“起先也是夫妻和睦,不过自从妾室崔氏进了家门以后,家主对大娘子多少有些冷落,不过,后院妻妾争宠也是大户人家常常发生的事情,也不足为奇。倒是一年前大娘子有个什么表哥来了汴京后,时不时会来拜访一下,走走亲戚什么的。只是近来双方往来有些频繁,有时一个月要来五六次,甚至七八次。大娘子只说那表哥是她小时的玩伴,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哦?”忠尧心头一喜,面上却剑眉一挑,追问道,“还有这事?不知这位表哥生得什么模样?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大娘子这位表哥据说是清河人氏,姓钱名益,至于家住何处便不得而知了。”钟虞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不过,人长得颇为高大,也很壮实,一有钱就喜欢往樊楼跑,饮酒作乐,狎红倚翠,也是个纨绔之辈。”
“噢?呵呵,原来喜欢去樊楼啊!”忠尧语罢,与云婀对视了一眼,不禁哑然失笑。本来还在暗自寻思如何找他,这下有了姓名,又常常往樊楼跑,就不怕找不到人了。
“对,他就喜欢去樊楼。”钟虞肯定地说道,“他酒后还曾口出狂言,大放厥词,有生之年,等攒够了本钱,一定要与京城第一名妓李师师一度春宵,一亲芳泽。”
聂府尹冷笑道:“好一个登徒子!虽然是个男人皆有此心,但纵然是本官,也没有如此胆量敢说出此等‘豪言壮语’,他一介布衣,竟敢跟官家抢女人,小命不要了?看来是活得不耐烦了!”
“聂府尹说的是,钱益此人就是不自量力,不知天高地厚!”钟虞急忙附和道。
忠尧又道:“那你家主君知道大娘子的这个表哥钱益经常登门拜访吗?”
“知道,”钟虞说道,“小人曾向家主禀报过此事。”
“那你家主君什么反应?”忠尧又问。
“嗯……”钟虞迟疑了一下,面色有些无奈,“不置可否。”
少顷,忠尧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问道:“当晚夕膳外点的吃食是你去安排的?”
“是。”钟虞点头答道,“羊肉馒头是去王家包子铺买的,流霞酒是去高阳正店沽来的,都是外点,然后由店家在指定时间送至门口。”
“何时送到的?送来后的吃食都经过哪些人之手?是谁让你去买的太学馒头与流霞酒?”忠尧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钟虞不假思索答道:“是昨日申时送到的,经手之人只有我一个。因为是约好的,所以小的提前等在了门口,到了以后就将太学馒头与流霞酒送到了晴云轩,一刻也没有耽搁。”
“那太学馒头与流霞酒都吃完了?还有剩下的吗?”忠尧想了想,问道。
“太学馒头小的不知,因为饭后是晴云轩的女使收拾的,小的不在场,故而不知。”钟虞说道,“不过,流霞酒因为每次一买都是好几坛,除了一坛送去晴云轩外,余下的小的按照往常的惯例把它存入了酒窖。”语罢,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哦,对了,在崔小娘过门之前,庖人阚(kàn)七娘与家主的关系可是很好的。”
“很好?”忠尧眉头微微一蹙,“怎么个好法?好到什么程度?”
钟虞犹豫了一下,启口道:“如、如胶似漆……可,可自从崔小娘嫁入颜家后,家主就逐渐疏远冷落了阚(kàn)七娘,不怎么理会她了。”
聂府尹、忠尧、云婀三人闻言微微一惊。
稍顿,忠尧又急忙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庖人阚(kàn)七娘对崔小娘,甚至你家主君是心有怨怼的,是吗?”
钟虞默默点了点头,想了想,说道:“别的不敢说,她心里不痛快是肯定有的,因为毕竟有了一段情,但身份一直都很尴尬,名分也没有……”
“嗯。”忠尧点了点头,双手抱胸来回走了几步。他思索片刻,转过身来,对聂常说道:“聂府尹,我问完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聂府尹望着忠尧,摇了摇头,随后朝钟虞挥了挥手:“没什么了,你先下去吧!”
钟虞站起身来,微微欠身,退出了门外。
待钟虞出了门,离去后,聂府尹面色凝重地问道:“对于这钟虞之言,二位怎么看?”
云婀答道:“此人所言,不似有假,可信度应该很高。”
聂府尹又问:“忠尧老弟呢?”
忠尧条分缕析地说道:“若从神色上来看,钟虞在叙述之时,神情真切,眼神真挚,的确不太像说谎的样子。倘若其所言非虚,那么大娘子桂芝奕在问询时,便有所隐瞒。结合验尸的情况来看,颜爽身上有数道类似指甲抓挠过的痕迹,应该是生前曾与人发生过争执,而与他发生争执的多半就是这位大娘子。她一定是刻意隐瞒了些什么,不想让我们知道。
但是她离去之前,有意无意说出那番话,又让我觉得有必要弄清楚这崔小娘的身世来历。而崔小娘则怀疑是有人在当晚的吃食中动了手脚。
至于为什么崔小娘吃了没事,而颜爽吃了就有事,可能性有二:一是崔小娘自己下的毒,当然她不可能毒害自己;二是别人设计陷害她,就是故意要让她没事,这样才会突出她的嫌疑。”
“忠尧老弟果然分析得很有道理,”聂府尹不禁赞道,“看来,这做局之人手法很高明。”
“可再从钟虞的言辞来看,似乎大娘子桂氏也脱不了干系,”忠尧说着,幽幽然叹了一口气,“而且她与这钱大表哥的关系听起来就有些暧昧不清啊!还有这阚(kàn)七娘,在本案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老弟所言甚是,这也是本官疑虑之处。”聂府尹说道,“不打紧,颜家上下所有的仆人、女使今日都来了,姑且先听听后面的人都怎么说。”
忠尧点了点头。
接着,继续传人问话。
这次,进来的是阚(kàn)七娘。
阚(kàn)七娘步履轻盈,入了内,大大咧咧向聂府尹行了礼,聂府尹面含微笑,伸手示意她坐下说话。
忠尧见目光转向阚(kàn)七娘,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庖人阚(kàn)七娘看起来约莫三十来岁,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在后厨、油水比较足的缘故,她身材丰腴,凹凸有致,虽算不上姿容绝世,但也有一种清丽之美,也难怪会被颜爽看上了。
阚(kàn)七娘甫一落座,聂府尹便开门见山问道:“阚(kàn)七娘,若是本官没有记错的话,你应该不姓阚(kàn)吧?”
“哎呀,聂府尹真是明察秋毫,不曾想对一妇道人家也如此关注。”阚(kàn)七娘莞尔一笑,清波流转,只一眼,便百媚顿生。
聂府尹差点被她勾了魂去,赶紧干咳了两声,目光瞥向一左一右的忠尧、云婀两人。
阚(kàn)七娘瞬间反应过来,微微收敛了神色,柔声答道:“回府尹的话,奴家的姓有些特别。”言毕,她的目光从聂府尹、忠尧、云婀三人面上扫过。
聂府尹顿时来了兴趣,问道:“有何特别?说来听听。”
“鲁纳娄于古母遮熟多吐母苦啊德补啊喜。”阚(kàn)七娘淡淡说道。
“呃?”聂府尹闻言一愣,不知何意。
忠尧与云婀更是如坠五里云雾,不知所云:“嗯??”
阚(kàn)七娘见三人不解,以为他们没有听清,又重复说了一遍。三人面面相觑,仍旧不解其意。
那阚(kàn)七娘忽然笑了笑,说道:“这就是奴家的姓啊!”
聂府尹眉头一皱,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怎么有这么奇怪的姓氏?”
“这是彝(yí)语译过来的。”阚(kàn)七娘答道。
“这么说来,你是彝(yí)人?”聂府尹吃惊地问道。
“是的。”阚(kàn)七娘微微一笑,答道,“不过,奴家到这汴京城已经二十多年了,早已习惯了这里的一切,这里就是我的家。”
聂府尹唏嘘不已,惊叹道:“呵呵,本官曾经以为十字姓‘伙尔川扎木苏他尔只多’是最多的了,却没有想到还有更长的姓,这天下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啊!你这姓氏有多少个字?”
“十七个字。”阚(kàn)七娘含笑答道。
“那加上你的姓,你的全名岂不是更长了?”聂府尹惊异地说道,接着呵呵一笑,“若你的名也来十七个字……”
阚(kàn)七娘淡然笑答:“回府尹,奴家之名只有一个字‘七’,所以全名共有十八字。”
“哦,那你的全名就是……”可话刚一出口,聂府尹就有些后悔了,阚(kàn)七娘的姓他哪儿记得住啊!聂府尹叹了口气,喃喃自责道:“嗨,我问这个干嘛呢!”
阚(kàn)七娘知道聂府尹答不上来,连忙接过话茬说道:“民妇的全名是鲁纳娄于古母遮熟多吐母苦啊德补啊喜·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