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尧笑道：“腾腾且安乐，悠悠自清闲。享用美味时宜免染世事，吃吧吃吧！吃得美，吃得欢，吃得美人白又甜！”
黎诗闻言噗嗤一笑：“这么多鱼肉我哪吃得了了啊？你想让我撑死，长一身肥膘啊？我才不乐意呢！来，你还是帮我分担一点吧，一人一半。”
“吃鱼肉不会增肥的，多吃鱼肉聪明！你看，这鱼肉肤白肉嫩，吃啥补啥，你多吃点，最终便宜的也是我呀。”忠尧眼睛骨碌碌一转，狡黠地笑了笑，又道，“待你养好了，我就、我就……等着吃天鹅肉了，嘿嘿。”
言罢，忠尧一把端过盘子，转到一边，装出一副大啃鱼骨的模样。
“嗯？”黎诗先是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见忠尧那副“津津有味”的模样，悠悠然笑道，“忠尧哥哥，没想到你的志向如此远大啊，我……我怕将来配不上你呢。”
忠尧一怔，转过身来，放下手中的盘筷，急忙问道：“什么配上配不上的，你什么意思？我什么志向远大？”
黎诗瞧着忠尧无比认真的模样，知道他上了当，遂掩口而笑：“你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志向还不够远大啊？”
“噢——，你……你原来说的是这个意思啊！”忠尧恍然大悟，立马反应过来自己被捉弄了，于是想了想，振振有词地说道，“姑娘，是个癞蛤蟆都想吃天鹅肉吧？俗话说得好，不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不是个好蛤蟆！再说了，你见过我这么玉树临风的癞蛤蟆吗？千里马常有，可我这样的癞蛤蟆不常有！要知足常乐，懂得珍惜！再说了，目下这情形，天鹅肉也不贵，那猪肉的价格都快赶上来了。”
“猪肉价格便宜，那你还是去吃猪肉吧！”黎诗咯咯一笑，打趣道。
“错！”忠尧神色一敛，抬头望了一眼上方，忽然一声长叹，似有感而发，“近日，猪肉价格飞涨，隔壁的张屠户、王屠户都歇了业，关了铺子，因为买猪肉的人少了，赚的那点钱都不够付赁钱租子。猪肉价格既然与天鹅肉相差不多，又没地儿买了，那也只能勉为其难，一条路走到黑，就一辈子吃天鹅肉了！”
“想得还挺美。”黎诗莞尔一笑。
忠尧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说道：“为了能吃到称心如意的天鹅肉，人生中，有些等待是必需的；有些忍耐，也是值得的。”说“忍耐”的时候，忠尧分明看了一眼碗中那白嫩鲜美的鱼肉，干咽了一下口水。
黎诗被他那副神情逗乐了，嫣然一笑道：“好了好了，就数你嘴贫，能言善辩，说不过你，我吃了便是。”
“嗯，这样才乖嘛。”忠尧温柔地笑了笑，望着黎诗的眼神中充满了暖意，又道，“你乖乖地把这些吃完，明日我带你去见识见识真正的捉婿大战。”
黎诗不觉一愣：“捉婿大战？今日的不就是吗？”
“今日的只是个引子而已。”忠尧轻声说道，“按惯例，明日传胪，官家会在太和殿临轩唱名，之后便是‘期集’。”
“等等！这临轩唱名是什么意思？‘期集’又是何意？”黎诗好奇地问道。
忠尧偷偷瞥了一眼来盯梢的青衣壮汉，见他所点的吃食上来后吃了一半，狡黠地笑了笑，心里暗暗思忖道：“这么一会儿工夫，就要吃完了呀？吃完了之后，你是干坐着呢，还是结账走人呢？我们有说有笑，可是有大把的时间呢。那就比比耐性，看谁消磨得过谁，呵呵。”
“忠尧哥哥，忠尧哥哥？”黎诗察觉了忠尧的异样，用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启口问道。
忠尧回过神来，轻轻“哦”了一声。
“你怎么了？怎么发呆了？”黎诗不解地问道。
“哦，没、没什么。”忠尧笑了笑，说道，“方才我在思考，思考。想着怎么回答你的问题呢。”
“噢。”黎诗信以为真。
忠尧理了理思绪，滔滔不绝地说道：“所谓临轩唱名，始于宋太宗。士子登科及第之后，不光会有喜信、金花帖子送到家，为了表示对殿试的重视，官家还会在大殿上以‘临轩唱名’的方式公布考试结果，按名次逐一呼出每位登第者的姓名，面赐及第。唱名赐第，即临轩唱名，盖自是为始。
后来，随着进士录取人数的不断增加，再由官家一一唱名不太现实，遂改为由圣上象征性地呼出前三名进士，即状元、榜眼和探花，其余诸进士由礼部官员代为传唤，称为‘传胪’或‘胪传’。圣上御殿宣唱，第一人、第二人、第三人为一班。其余逐甲，各为一班。
至于期集，便是这新科进士及第之后的宴会活动。
由于，唱名与期集不在一处，从‘唱名’到‘期集’之所的这段路程就成了‘择婿’的最佳地点，豪家贵邸竞相于此观望新及第的士子，从中挑选自己满意的人选，往往一日之间中东床者十有八九。
由于僧多粥少，所谓‘择婿’实为‘捉婿’，又戏称为‘脔（luán）婿’。‘脔（luán）’者，乃是切成小片之肉，即肉片，可谓比拟形象，又颇带些讽刺的意味。”
说到这里，忠尧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怔怔道：“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啊。”
黎诗想了想，不解地说道：“难道那些皇亲国戚、王公宰辅也是如此去捉婿吗？那岂不……”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忠尧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古语有云，近水楼台先得月，皇亲国戚、王公宰执们高高在上，自然是不屑与其他人一般在街上捉婿的。但家中若有待字闺中的女儿，为了女儿的一生，为了家族的长久兴盛、富贵荣华，也会暗暗较量，你争我夺。一旦发现新科士子中有不俗的人才，他们往往会先下手为强，想方设法将之网罗至自己家门，以免肥水流了外人田。所以，最拔尖、最有潜力的那些及第士子，若是未婚，通常都被提前‘预定’喽！”
“啊？这还能预定啊！”黎诗大吃一惊。
“是啊！”忠尧心生感慨，点了点头，“只要看好了某个人有可能中榜，便先私下接触，将婚事事先约定下来。一旦放榜，确认登科及第，便立马拜堂成婚，片刻也不耽误。大名鼎鼎的欧阳修，就是这样被人家定下来的。”
“啊？还真有这样的事？看来，我还真是孤陋寡闻呢。”黎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忠尧嘿嘿一笑：“这种事情多了去了，又不是只有欧阳修一个。再举些例子，譬如，真宗时，范令孙新登甲科，时任宰相王旦立刻就把女儿许配给了他。
这个宰相王旦不止一个女儿，咸平五年，又有一进士韩亿，少时刻苦求学，被其相中，及第之后，王旦故技重施，很快将韩亿网罗至王家门下，让韩亿做了他的乘龙快婿。而那韩亿也乐见其成，有了身为宰执的泰山岳丈，此后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了参知政事，成了名副其实的副宰相。
那时，还有一个名唤高清的新科进士，此人名声和人品皆不佳，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旧成了抢手货。高清甫一登科，宰相寇准就马上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不仅如此，当其妻亡故后，又有一宰相李沆接着把自己的女儿嫁与高清，做了继室。”
黎诗觉得难以置信，喃喃道：“这、这也行？！”
“行，怎么不行？”忠尧笑了笑，悠悠说道，“这可不就是‘天子门生宰相婿’？北宋第一神童晏殊，词坛婉约大家，十四岁即中进士，仕途一路顺畅，四十来岁便官至宰相。
后来，有一个名叫富弼的年轻人，胸怀天下，才华横溢，十九岁中了进士，只比他当年进士及第时的年龄大了五岁，堪称少年天才。要知道，很多进士金榜题名时不是三十四岁，便是五六十岁，甚至是古稀之年。
范仲淹与富弼接触后，也颇为感叹此子才气。同为神童，晏殊看了他的文章，心中自是十分欢喜，一打听他还没婚配，便抢在大臣王曾的前面，派人将其‘绑’到了自己府上，与之一番促膝长谈，随后，富弼便成了晏殊的女婿。
泰山岳丈是宰辅，富弼的仕途自然也很顺畅。
多年后，富弼也成了一代名臣，官运亨通，坐上了宰执之位，历经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四朝屹立不倒。有了这样的经历，富弼也觉得没什么不好，便有样学样，也派人去榜下捉婿了。而他看上的女婿，自然也不是一般人物，——这便是连中三元、名闻天下的才子冯京。”
“难道他榜下捉来的女婿就是这冯京？”黎诗惊异地问道。
“不错。”忠尧笑了笑，微微颔首道，“这冯京啊，可不得了，三元及第，无论州试、省诗，还是殿试，都是魁首，勇夺第一。厉害吧？”
黎诗点了点头。
忠尧又偷偷瞟了一眼那青衣壮汉，见他桌上的吃食快吃完了，于是，会心一笑，冲黎诗挤了挤眼睛，故意慢悠悠地说道：“冯京这人哪，聪慧过人，有王佐之才，高中状元之时尚未婚配，所以一时间便成了皇亲国戚和朝廷大臣们眼中的香饽饽，被各方争来抢去。其中下手最快、最狠的，就要数张尧佐了。”
见忠尧朝自己使眼色，黎诗愣了愣，下意识想转头回望，忠尧急忙制止，压低了嗓门说道：“莫要回头，尾巴正往这边看！他在吃东西，不过快吃完了，看他吃完了能熬到什么时候。”
黎诗闻言，方恍然大悟，于是会意笑了笑，问道：“咦，这张尧佐是谁？怎么没听说过呢？”
忠尧松了口气，微微一笑，又慢悠悠继续说道：“呵呵，这张尧佐啊可不简单呢，他官至龙图阁直学士、三司使，是仁宗宠妃张贵妃的伯父。
张尧佐也是一眼就相中了冯京。
于是，他先下手为强，抢在别人前面派人将那冯京绑了去。为了笼络他，特意送上一根纯金打造的腰带，又摆出丰厚的嫁妆，并许以仕途前景，甚至谎称这是圣上的旨意，甚至，还摆出了宫中御赐的酒菜。”
“那冯京同意了吗？”黎诗睁大了眼睛问道。
忠尧摇了摇头，答道：“可饶是如此，冯京也没同意。他笑而不视，硬是用袖子遮住脸，坚决不看，力辞谢绝。”
黎诗好奇地问道：“成为皇亲国戚，前途似锦，他居然不同意？这冯京的脑子是进水了吗？”
“冯京连中三元，聪明着呢！他可不是脑子进水，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就拒绝这门婚事的。”忠尧耐心解释道，“因为他知道一件事，按本朝开国祖制，皇亲国戚不得担任实职，是不可能成为宰辅的。而冯京有王佐之才，志向远大，迟早有一日，必为宰辅。
因此，对于张尧佐提议的这门婚事，冯京心里极不情愿，十分抵触。但张家毕竟是外戚，他虽然不同意，却也不敢明着反对，故而场面一度颇为尴尬。若不是恰逢宫中来人请其去议事，他还不知道如何脱身呢。
可令冯京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前脚刚出张府，就被候在门外多时的富家仆从一拥而上给绑了去。
不过，冯京很敬佩宰相富弼的为人，得知能有机会成为富弼的东床快婿，他大喜过望，立刻爽快地答应了这门婚事。其后，更是连娶富弼两个女儿为夫人，世人则谓之：三夺天下魁，两适宰相女。
后来，冯京得到岳丈大人的关照，加之本人也很努力，他终于也一展抱负，最终官至参知政事。”
黎诗沉思了一下，瘪瘪嘴道：“真不明白，为了一个进士就这样抢来抢去的，有意思吗？”
忠尧淡淡一笑：“你有所不知，这进士啊，的确是千挑万选的，甚至可以说是万里挑一的也不为过。
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只要是进士五甲以上就可直接授官，且升迁的速度和级别是其他途径入仕之人无法相提并论的。考中进士，方有机会一步步位极人臣。
进士的背后，意味着功名利禄。但凡中了进士，人人所憧憬、所梦寐以求的一切就都有了。十年寒窗，一朝科举登第、金榜题名，得到的将是各方面的超值回报，所谓洞房花烛、名利双收是也。
多少人穷其一生，便是为了赶考步入仕途；又有多少人，把这当作自己人生一世的终极奋斗目标啊。”
那个负责跟踪监视的青衣壮汉见二人说得兴起，东拉西扯没完没了，心里窝了一肚子火。此刻，他桌上的吃食早已吃完，却迟迟不见忠尧与黎诗结账走人，正在恼恨之际，店小二过来了。
“客官，您若是用完了的话，麻烦请结一下账，容我收拾收拾桌子，”店小二和颜悦色地说着，回头望了一眼，又道，“小店这会儿排队的人多，后面还有别的客人等着呢。”
言讫，店小二便上前开始收拾盘盏碗筷。
青衣壮汉愣了愣，瞥了一眼门口和柜台前，王楼的生意的确红火，两个地方都有不少人在等着空位。无奈之下，他只得咬了咬牙，说道：“我还没吃饱！再来四盘包子，两碟小菜！”
店小二微微一怔，有些意外：“这……这么多啊。”
青衣壮汉不耐烦地催促起来：“还愣着干什么啊？赶紧去啊！你王楼的东西好吃不行吗？”
店小二只得“哦、哦”了两声，转身离去，边走还边嘟哝着：“还真能吃啊……”
